孫方友
崔書記叫崔文化,名字很“學問”,可惜不識字,是個文盲。“四清”運動中,他是積極分子,運動結(jié)束后發(fā)展為黨員,也曾當過幾天隊干部,沒干多久,就因派性斗爭下了臺,從此再也沒當過官。
鎮(zhèn)人喊他“崔書記”,有一多半是戲言。其實,他只是一個修鞋匠。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穿皮鞋的人也在成倍增加。鎮(zhèn)上幾個殘疾人都買了修鞋機,在鎮(zhèn)劇場門前出攤兒。崔書記歲數(shù)大了,沒能力外出打工,也看中了這個行當。為多攬生意,他請人寫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修鞋攤”掛在鞋擔子上,以表示誠信。所以眾人也就以此喊他為“書記”——領導修鞋匠的書記。
老崔是個大高個兒,瘦的像根葵花桿,留著山羊胡子,童叟無欺,處處以一個黨員的身份嚴格要求自己,不久就贏得了聲譽。生意好了,他并不貪財,主動把客戶引薦到別的鞋攤兒。一來二去,幾個修鞋匠就很服氣他,一致要求讓他當領導。這個崔書記想真書記沒當過,當個假的也可過過癮,便答應了。他一上任,就開始按人家機關的那一套訂了制度,要求每周二、周五學習文件,并認命了一個副組長,要求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然后又訂了幾不準:不準搶生意,不準偷工減料,不準對顧客發(fā)脾氣,不準調(diào)戲婦女們……大概是八不準。幾個殘疾人覺得如此很好玩兒,自從分隊以后久沒人管了,自由得有點兒不舒服了?,F(xiàn)在突然又有紀律約束了,精神頭兒也就上來了。為爭取進步,他們每天都搶著打掃那一片地的衛(wèi)生,都穿得非常整齊,并按崔書記的意思統(tǒng)一著了裝:深藍色的工作服,黑色的袖頭兒,連手搖縫鞋機都擦得賊亮。按崔書記的話說,咱干的雖是臟活,但要人看著干凈舒服,也算是對顧客的尊重。
更令人可敬是,這老崔還不時找工商所個體協(xié)會匯報工作,要求“個協(xié)”不能光收錢,要成立支部,發(fā)展黨員。每次匯報后,回來還要開會傳達上頭的指示精神,并要求組員們要積極要進步,寫入黨申請書,爭取早日加入組織。不想,這一切在老崔看來極正常的事情,卻被人視為不正常。皆說這老崔是個神經(jīng)病,更不能容忍的是還有人說老崔是個官迷,入黨后一直未得到重用,趁這機會過過官癮。一開始,工商所和稅務所也以為老崔是胡鬧,不料修鞋組不但納稅積極,交工商管理費也積極。而且服務全是文明用語、文明服務,各個方面皆附合上級對生意人的要求,便開始認真對待了,先評他們?yōu)閭€體協(xié)會先進集體,又選老崔去縣城參加個體先進表彰大會??h電視臺聞迅趕來,專為其拍了片子。一時間,崔文化就成了小鎮(zhèn)名人,幾個殘疾人也隨著出了大名。其中有一個腿腳不好的年輕人,過去找不到老婆,現(xiàn)在卻有幾個媒人登門提親,感動得那年輕人的父母直喊崔書記萬歲。
崔書記說,是真黨員放在哪里都會放光!
其實,修鞋的收入并不是太高,忙一天最多掙上十幾元錢,生意清淡時只能混個飯錢。老崔的結(jié)帳方式都是論“饃”。比如掙一塊錢,他說是掙了五個“饃”。每天算帳,他就問:“張三,你今天掙幾個饃?”張三說二十個,那就是四塊錢。老崔的顧客多,看哪個攤兒上顧客少了,就讓過去一個兩個。幾個殘疾人最后都提出聯(lián)營,就是組織起來,大伙同打虎共吃肉,晚上平均分帳。這當然是他們想爭老崔的生意,老崔明知道卻不在乎,當即就答應了,并選了會計,收錢記賬,到晚上平均分配。
如此一來,老崔的收入就減了不少。雖然他本人一心為公,可他的老伴兒卻沒他境界高,問他收入怎么天天見少了。老崔開初支支吾吾,最后便說了實情。他老伴一聽,很是生氣,罵他“傻X”,當個小官兒就不知王二哥貴姓了,拿著鈔票給別人。老崔教育老伴兒說,這叫毫不利已,專門利人。我是黨員,要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嘛!老伴兒一聽這話,更是惱火,一下就亮開了嗓門兒,說當年的大鍋飯害得我們窮了幾十年,不想你又把它拾了起來,還想吃二茬兒苦,受二茬兒罪!人家當官是朝里摟,你卻朝外扒,現(xiàn)在哪還有你這樣的官兒!這是哪個孬孫想的孬點子,想法生點兒揩俺們的油兒。在家里罵了還不算,第二天一早又到鞋攤處罵街。幾個鞋匠自知理虧,沒人敢接腔。崔書記的老伴兒越罵越起勁兒,引來不少人看熱鬧,劇院門前一時間就成了一臺戲。
這一下,老崔覺得丟了大人,有損了黨的形象,一時想不開,竟懸梁上了吊。
這是他老伴兒沒想到的,也是鎮(zhèn)人沒想到的。眾人皆說,萬沒想到老崔的黨性這么強。埋葬崔書記的那一天,鎮(zhèn)稅務所和工商所以及個體協(xié)會都送了花圈,尤其是那幾個修鞋的殘疾人,個個披麻帶孝,一直將老崔送進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