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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歷史上，鄭觀應的確可以說是商界的“千手觀音”。作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他在外資、官督商辦及民營企業(yè)縱橫捭闔。最風光時，同時擔任五六家知名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絕對可稱是當時的“打工皇帝”。

1936年，延安。毛澤東和美國人斯諾興奮地聊起少年往事，為了讀一本奇書，“在深夜里把我的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到燈光”，正是它，“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yè)的愿望。”多年后，毛澤東在改天換地的革命中仍不能忘卻的這本書，正是晚清明星CEO鄭觀應所寫的《盛世危言》。

也許是這段談話的影響太大，鄭觀應此后一直以“啟蒙思想家”的地位，被史家反復詮釋和解構(gòu)。然而，鄭觀應的第一身份，并不是所謂的“啟蒙思想家”，而是商人。先在太古輪船當總買辦，后來又在輪船招商局、漢陽鐵廠、粵漢鐵路出任CEO的顯赫商界履歷，讓他在100多年前名震天下，一言一行便可震動晚清商界。然而，他死后給的頭銜，卻是“啟蒙思想家”，是個誤人商界的書生。

作為一個誤入商界的書生，鄭觀應以《易言》和《盛世危言》兩本巨著，影響了中國幾代人；而作為一個誤入思想界的商人，他表面上游刃有余，實則步履蹣跚，這位晚清明星CEO，畫出了一條疲憊的人生曲線。

千手觀音呼風喚雨

在晚清歷史上，鄭觀應的確可以說是“千手觀音”。作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他在外資、官督商辦及民營企業(yè)縱橫捭闔。最風光時，同時擔任五六家知名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絕對可稱是當時的“打工皇帝”。

鄭觀應是廣東香山人，那是一個盛產(chǎn)買辦的地方。16歲那年(1858年)，鄭觀應“高考”落第。雖榜上無名，卻腳下有路。他離開家鄉(xiāng)到上海追隨其叔叔，順利進入英商寶順洋行實習。當時，他的另一香山同鄉(xiāng)、比他大4歲的徐潤，也在這家公司當學徒。

鄭觀應的外企職場生涯相當順利。兩年不到，他就開始管理寶順洋行的絲樓及輪船攬載事務。當1867年寶順洋行在全球金融風暴中倒閉時，鄭觀應無論在經(jīng)驗還是資金的積累上，都已經(jīng)可以單飛，展露其“千手”之能。他先在和生祥茶棧擔任翻譯，不久便盤下了這家茶行，經(jīng)營兩湖、江西、徽州等地的茶葉生意。同時，他還成為外資企業(yè)“公正長江輪船公司”的董事，并參與上海最早的外資駁船公司——榮泰駁船公司的經(jīng)營。英資太古洋行成立太古輪船公司后僅兩年，鄭就出任該公司總買辦。這一年(1874年)，他才32歲，登上了外企華籍員工的頂峰。

此時，鄭觀應的年薪已在7000兩白銀以上，還有不菲的辦公津貼。當時，一畝良田的賣價，亦不過6兩白銀。鄭觀應的收入如果再加上傭金、分紅和自己的投資，據(jù)估計年入銀高達100萬兩以上，遠遠超出一般買辦1萬～5萬兩白銀的年收入。

頭上頂著外資名企(太古洋行絕對是當時的世界500強，至今仍在香港等地上市)的燦爛光環(huán)，兜里揣著叮當作響的真金白銀，“千手觀應”鄭觀應并沒有成為一個守財奴，而是積極地將手伸向政界。他除了掏錢捐官外，還開始大力參與上海商界的籌捐賑災活動。這個廣東人，迅速融入了官場上的江浙幫派，并贏得了李鴻章、盛宣懷等人的青睞。

年輕的鄭觀應在政界的投資迅速結(jié)出果實。1880年，李鴻章邀請鄭觀應加入大清國第一家官督商辦棉紡企業(yè)——上海機器織布局，擔任副總(會辦)。機器織布局權(quán)力握在官方代表手中，四川候補道、總經(jīng)理(總辦)彭汝瓊和鄭觀應的關系總是不和諧，導致企業(yè)籌建進展艱難，甚至連房租食用都要付不出了。李鴻章見狀不妙，便將彭汝瓊調(diào)開。已經(jīng)捐官混到了廳局級(道臺)的鄭觀應，順勢成了新的總經(jīng)理。他利用“一把手”的權(quán)威，壓制了新調(diào)來的官方代表龔壽圖、戴恒等，成功地在招股過程中規(guī)避了“姓公姓私”的無聊問題，以公開募股的辦法，超額籌集到50萬兩股本。

有作為，自然就有地位。鄭觀應一炮走紅，除了織布局總辦外，他還兼任了電報局、輪船招商局總辦，一人“千手”，統(tǒng)攬三大官督商辦公司大權(quán)。當然，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經(jīng)營的私人生意。

盛年退隱著書立說

但此時，“千手觀音”鄭觀應播云布雨的好運走到頭了，他在織布局栽了一個巨大的跟頭。因為資金、設備等問題，織布局遲遲難以開工，等到終于動起來時，國際形勢卻風云突變。中國和法國因越南問題兵戎相見，法國軍艦武裝集結(jié)于上海港口，擺出進攻姿態(tài)，十里洋場泡沫破碎。機器織布局股票從原價100兩跌破70兩，并最終從《申報》的股價公告欄中消失。

在此艱難之際，“千手觀音”卻成了“千腳觀應”，拼命逃離。鄭觀應成功說服了湘軍名將、粵東防務大臣彭玉麟，以組織名義，將他調(diào)往廣東，為抗法戰(zhàn)爭前線服務去了。機器織布局這塊“雞肋”就留給了經(jīng)元善。經(jīng)元善本和盛、鄭是一伙的，接盤后，就使勁追查龔壽圖等人挪用公款的“罪證”。龔壽圖被逼急，反戈一擊，抖出了鄭觀應利用公款炒股，“利則歸己，害則歸公”的丑聞，上海道臺邵友鐮奉命查辦。結(jié)果是，臺面上雖查無實據(jù)，卻發(fā)現(xiàn)鄭觀應融進的股本金，很多居然是股票，有很多水分，最后還是鄭自掏了2萬兩銀子補賬。

屋漏偏逢連陰雨?？棽季值氖录€未平息，鄭觀應又在香港被法庭扣留。原因是他在離開太古時推薦了繼任者楊桂軒，這位楊總不僅不善經(jīng)營，而且手腳也不干凈，導致太古公司損失慘重。洋人們難咽被竊之氣，便將擔保人鄭觀應扣起來一起追債。

如此兩番折騰，鄭觀應大為灰心?！澳陙砻\坎坷，事多拂逆。以致上司朋友責于外，父兄妻子怨于內(nèi)，進退維谷，申訴無門。惟今身敗名裂，不足取信于人，雖到處乞憐，終難應手”。1884年，鄭觀應于42歲盛年退隱澳門，同時，修訂早已經(jīng)給他帶來巨大名聲的《盛世危言》(舊作名為《易言》)，改行做思想家了。

1891年，在盛宣懷推薦下，鄭觀應擔任了開平煤礦粵局總辦，第二年又成為招商局幫辦。還擔任了漢陽鐵廠總經(jīng)理、商辦粵漢鐵路有限公司總辦等。復出之后，“千手觀應”依然活躍在國有、半國有和民營企業(yè)里，因《盛世危言》的盛名，風頭更勝當年，直到去世。

矛盾重重人格分裂

“千手觀音”終其一生，似乎都一直顯示著“人格”的分裂：

他是一位聲名顯赫的企業(yè)家，卻幾乎沒有創(chuàng)辦過屬于自己的上規(guī)模的企業(yè)，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高級打工仔。

他是一位很受“老板”們(不管是公家還是私人)歡迎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卻總是和自己的同事難以和諧。

他總是熱衷于開創(chuàng)新業(yè)，也同樣熱衷于在遭遇困難時抽身離去。

他大聲疾呼商戰(zhàn)，卻在骨子深處向往著當官。只要有機會，他就從商場溜到官場，盡管他做官的本事比經(jīng)商的本事要差得多。

他高調(diào)反腐敗，提倡有德行的生活，卻也悄悄地大搞腐敗，還毫不掩飾地沉溺于聲色。

作為一位思想先驅(qū)，他的著作激發(fā)了后人的思考，至今，“鄭觀應××思想研究”的論文依然充斥著中國各大學術論文數(shù)據(jù)庫。他被供奉上了政治和學術的雙重神壇。他那些“激輪飛電收權(quán)利，織霧開山救困貧”的打油詩，“自知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也被后人鄭重整理出來，并在史料價值之外上綱上線，他被塑造成一個偉大詩人的形象。

應該說，鄭觀應是較早研究“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中國學者。但這種動輒將一切經(jīng)濟問題都從政治層面找原因的思維方式，也令崇拜他的后人們成為上層建筑萬能論的迷信者。中國最為缺乏的企業(yè)家精神，淪為政治的婢女，企業(yè)家從此可以方便地通過責難政治來逃避自己的應有責任，如同鄭觀應一樣，永遠批判他人、批判自己身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