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是《史記》中極富個性的英雄人物。在《項羽本紀》、《高祖本紀》等篇章中,司馬遷以其蒼勁樸拙的筆調(diào),刻畫了一個力可拔山,氣足蓋世的西楚霸王。無論是“會稽斬首”、“巨鹿破秦”、“睢水圍漢”的英勇善戰(zhàn),還是“鴻門釋劉”、“慷慨悲歌”、“泣淚別姬”的仁心柔腸,無不令人“心向往之”?？v是“不肯過江東”而自刎烏江,亦讓后人“至今猶思”。

同樣,阿喀琉斯也是《伊利亞特》中獨具魅力的戰(zhàn)斗英雄。荷馬亦以其飽含深情的詩行,歌唱了一個率真易怒、捷足卓越的英勇戰(zhàn)神。不顧神諭的勇敢抗爭,欣然應(yīng)戰(zhàn)的英勇無畏、女奴遭搶與摯友被殺后的沖天暴怒、對戰(zhàn)敵失子的落淚撫慰等,都使阿喀琉斯的英雄形象凌凌然“如在目前”。及至腳中暗箭而死,仍不失其英雄本色。

項羽與阿喀琉斯,雖然在年代上相差甚遠,且一自中國,一自希臘,但卻同是古代戰(zhàn)場英雄的典型,且都以悲劇告終。以下主要對二者在性格上的相似性加以比較,并對二者的悲劇緣由做初步探析。

一.英雄性格略相似

若將《史記》和《伊利亞特》中對項羽與阿喀琉斯的性格描寫加以比較,便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頗多相似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暴躁易怒:項羽“聞沛公已破咸陽”則“大怒,使當陽君擊關(guān)”;聞“沛公欲王關(guān)中”,又“大怒”要“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樓煩輒射殺”楚軍壯士,項羽“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zhàn)”,“瞋目叱之”;劉邦數(shù)落他的罪行時,他更“怒,欲一戰(zhàn)”,這些描寫都生動地刻畫出項羽易怒的性格特征。而阿喀琉斯最突出的特征也是“易怒”,史詩開篇便歌唱他的憤怒。他因阿伽門農(nóng)奪走了原屬于他的女奴,一怒之下便退出戰(zhàn)斗,棄聯(lián)軍利益于不顧;又因摯友被殺,悲憤暴怒而返回戰(zhàn)場,在盛怒之下殺敵無數(shù);更怒殺赫克托耳并將其尸體極盡凌辱。他暴怒的性格甚至左右了整個戰(zhàn)爭的態(tài)勢。對于他的暴怒,連摯友都不無微言,說他“剛烈、粗暴,甚至可對一個無辜之人動怒發(fā)火”。

(二)英勇善戰(zhàn):既是戰(zhàn)場英雄,他們的英勇自不待言?！熬蘼怪畱?zhàn)”諸將“莫敢縱兵”,獨項羽“破釜沉舟”,率士卒與秦軍“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睢水之戰(zhàn)”,項羽“自以精兵三萬人”在彭城“大破漢軍”,并于睢水“圍漢王三匝”;“垓下之圍”,項羽“潰圍,斬將,刈旗”,他“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即便兵敗仍不失其驍勇本色。凌約言曾在《史記評林》中對項羽的英勇如此論道:“羽殺會稽守,則一府懾伏,‘莫敢起;羽殺宋義,諸將皆懾伏,‘莫敢枝梧;羽救巨鹿,諸將‘莫敢縱兵;已破秦軍,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勢愈張而人愈懼,下四‘莫敢字,而羽當時勇猛可想見也?！表椨鸬挠⒂驴梢娨话?。同樣,阿喀琉斯亦具有“橫掃千軍的壯勇”,他用“粗重的槍矛”,將特洛伊人“殺得魂飛膽裂”;同敵軍交戰(zhàn)時,阿喀琉斯“到處橫沖直撞,挺著槍矛,似乎已超出人的凡俗,逼趕追殺敵人,鮮血染紅了烏黑的泥塵”;而與赫克托耳對戰(zhàn)時,阿喀琉斯“咄咄逼近,像臨陣的戰(zhàn)神”,竟使赫克托耳“渾身發(fā)抖”,“撒腿便跑,嚇得神魂顛倒”,猶見其英勇不凡。

(三)殘忍暴虐:在《史記》中,司馬遷以其“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揭露了項羽的殘暴性格。項羽雖戰(zhàn)無不勝,但所戰(zhàn)之處往往燒殺屠掠。攻占新安后,令“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萬人”;“引兵西屠咸陽”時,“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還“斬太守”、“殺義帝”、“烹說者”,無不顯示出他的殘暴無情。而阿喀琉斯亦是如此,史詩在開篇便說他“將許多豪杰強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們的軀體,作為美食,扔給了狗和兀鳥”;在安德洛瑪刻的訴說中,他將她的父親連同七個兄弟“盡數(shù)殘殺”;最殘忍之處還在于他在殺了赫克托耳之后,捅穿他的筋腱,“綁上戰(zhàn)車,讓死者貼著地面,倒懸著頭顱”,并駕車疾馳使“他的頭顱席地拖行,沾滿泥塵”,百般羞辱折磨,其殘暴令人驚駭。

(四)榮譽至上:項羽與阿喀琉斯對個人榮譽都有著強烈的追求。項羽尤為“自矜”,方少年學(xué)劍之時,便要“學(xué)萬人敵”;觀“秦始皇帝游會稽”,便想“取而代也”,他在多次戰(zhàn)勝后數(shù)“欲東歸”,嘆道:“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唯恐鄉(xiāng)人不知其戰(zhàn)功;欲渡烏江而終不肯渡,也是自愧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寧可自刎而死,猶可見出項羽對榮譽的至上追求。而阿喀琉斯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本可以“信享天年”,但卻選擇應(yīng)戰(zhàn)而死,因為雖“返家無望,但卻可贏得永久的光榮”;更甚之處是他將個人榮譽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因阿伽門農(nóng)將代表自己榮譽的女奴奪走,便怒而不戰(zhàn),致使希臘聯(lián)軍遭受巨大損失。

(五)仁慈仗義:若僅從上述的性格特點來說明項羽與阿喀琉斯的相似,則可能會有人質(zhì)疑這種比照的必要性。因為這些幾乎可稱為古代英雄的共性。然而,這二者所以相似的獨特處在于他們兼有英雄氣與仁慈心:項羽在“鴻門宴”中不顧范增的數(shù)次示意,因“婦人之仁”使劉邦得以逃歸軍中,后釀成兵敗自刎之禍;受圍垓下,在四面楚歌聲中,慷慨悲歌,與虞姬“泣淚相別”的柔情使“左右皆泣”;及至自刎之際,仍不忘讓故人呂馬童得其人頭以“邑萬戶”等,都體現(xiàn)出項羽性格中仗義柔情的一面。而阿喀琉斯也集暴怒無情與悲憫有情于一身。他為摯友帕特羅克洛斯之死悲憤不已,“先友誼而后私仇”選擇再次出戰(zhàn);當赫克托耳的父親哀求領(lǐng)回兒子的尸體時,阿喀琉斯“心里催發(fā)了哭念父親的激情”,“他握著老人的手”,“心中泛起了憐憫之情”,因而竟用溫柔的話語來撫慰自己的敵人。最后,歸還了尸體并停戰(zhàn)十二天以使死者得以全禮安葬。這些都體現(xiàn)出阿喀琉斯性格中悲憫有情的一面。如同魯迅曾說過的“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正是這些可貴的性格側(cè)面使項羽與阿喀琉斯不同于一般的古代英雄,而成為真實可感的英雄中的典型。

二.悲劇緣由各不同

項羽與阿喀琉斯兼具俠骨柔情的英雄形象,讓人欽慕向往,而他們的悲劇結(jié)局更讓人扼腕嘆息。項羽本可東渡烏江“卷土重來”,但卻慷慨自刎,而阿喀琉斯雖“捷足戰(zhàn)場”,終也因腳踵中暗箭而亡,可謂悲哉!然而,他們雖在性格上有諸多相似,且都以在戰(zhàn)爭中死亡為結(jié)局,但二者的悲劇緣由卻有很大差異。這種差異不在于自刎與被殺的死亡方式有別,而可說是“性格悲劇”與“命運悲劇”的迥異。

項羽的悲劇可以說是一種“性格悲劇”。他的性格充滿了善與惡、美與丑、剛與柔的矛盾沖突。對于這種矛盾性格,錢鐘書曾在《管錐編》中如此評道:“‘言語嘔嘔與‘暗惡叱詫,‘恭敬慈愛與‘剿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項羽一人之身?！倍@種“相反相違”的矛盾性格,實際上是個人追求與仁義觀念的矛盾沖突的外在表現(xiàn)。

項羽對個人的榮譽有著強烈的追求:他在少時便要“學(xué)萬人敵”的劍藝,觀秦皇出游便想“取而代之”,可謂是少年壯志。而“暴秦失政”,各地揭竿而起的形勢,更為項羽實現(xiàn)“鴻鵠之志”提供了契機?！皶鼣匾笸ā?、“軍中殺宋義”使他“威震楚國,名聞諸侯”。聲名的顯揚使其愈戰(zhàn)愈勇,“破釜沉舟”、“殺蘇角,虜王離”,大破秦軍;更經(jīng)三年苦戰(zhàn),“遂將五諸侯滅秦”。在屢戰(zhàn)屢勝中,項羽的榮譽感得到極大滿足。而在滿足之余便成為一種“驕矜”,即司馬遷所謂“自矜功伐”,因而他肆意“屠坑殘滅”,甚至殺義帝而自立為西楚霸王。然而,項羽雖極力追求個人榮譽,卻也始終受著仁義思想的規(guī)約。這從“鴻門宴”中猶可見出。在“鴻門宴”中,項羽對范增的“數(shù)目示玦”而“默然不應(yīng)”,最終“放虎歸山”。范增怒罵其“豎子不足與謀”,而后人亦多感慨他的“婦人之仁”,常將他的兵敗自刎歸因于此次錯失良機,其實不然。因為他并非對劉邦未起殺念,而是儒家的仁義觀念使他考慮到“設(shè)宴殺人”有失正義。所以他在楚漢相持之時,愿與劉邦“一決雌雄”,卻不愿在劉邦俯首稱臣時將他暗殺。

個人追求與仁義思想的沖突左右了項羽的最后選擇。他在垓下突圍而出,有烏江亭長艤船相渡,本可以東渡烏江“卷土重來”,但他卻念及“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愧見江東父老,故不渡烏江,慷慨自刎。他在渡江則生,不渡則死之間選擇了死?！安怀晒?便成仁”、“同生共死”、“大丈夫當死義”、“舍生取義”等仁義思想最終左右了他的選擇,使他擱置了潰圍而逃的初衷,以自刎的悲劇結(jié)束了英勇壯烈的一生。

雖然阿喀琉斯的悲劇死亡也有其自身“心胸狂蠻,偏頑執(zhí)拗”、“沉溺于自己的勇力和高傲”的性格因素,但更重要的卻是反映出個人命運的不可抗爭性。故更應(yīng)為一種“命運悲劇”。阿喀琉斯是人間國王配琉斯與海洋女神忒提斯所生之子,既有人性亦具神性。神諭說他有兩種命運:或默默無聞而“信享天年”,或參與戰(zhàn)爭而“返家無望”。出于對兒子的保護,海洋女神曾倒提他的雙足將其全身浸入冥河之中,以使他的身體能刀槍不入,但腳踵卻因未浸冥河而成了他的致命弱點。在希臘聯(lián)軍因王后被拐而征討特洛伊?xí)r,他為了追求個人無上的榮光,更是試圖對神諭有關(guān)他的命運預(yù)言進行抗爭,欣然應(yīng)戰(zhàn)。然而母親的“事先防范”與他的無畏抗爭卻敵不過命運的必然結(jié)局。最終敵人的暗箭恰好射中了他身體中的唯一弱點,仍然以戰(zhàn)死應(yīng)驗了神諭。

但正是由于他的抗爭才使他的死具有了悲劇性質(zhì),因為“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怯懦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斯馬特語)阿喀琉斯明知神諭,卻不是順從地選擇安逸的生活,而是在戰(zhàn)場上英勇拼殺、忘我戰(zhàn)斗。他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強烈抗爭精神,因而他的結(jié)局可說是“真正的悲劇”。而他的抗爭最終以死亡作結(jié),又顯示了命運的強大力量?？梢哉f個人的抗爭在命運面前顯得“莫可奈何”。阿喀琉斯之死是命運的必然與個人的抗爭產(chǎn)生矛盾沖突下的悲劇性結(jié)局,故可歸結(jié)為“命運悲劇”。

綜上觀之,項羽與阿喀琉斯悲劇緣由的差異性,實際上根源于中希文化在價值觀念上的差異。司馬遷雖“不以成敗論英雄”,在主寫帝王的“本紀”中抒寫項羽,充分肯定了他的豐功偉績。但在篇末卻也批判他“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自矜功伐”、“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等,皆是從儒家道義的價值取向上對人物的評價。歷史上的項羽無從得知其結(jié)局如何,但史公卻以“自刎”作為項羽的結(jié)局,使項羽性格中的弱點被淡化,而凸顯了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慷慨悲壯,可說是玉成了他的仁義美名。而在史詩中,荷馬則是充分肯定了阿喀琉斯的個人英雄主義。如在史詩的開篇,荷馬便吟哦道:“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喀)琉斯的憤怒?！痹谖闹懈菍掖我浴敖葑愕摹?、“卓越的”、“神一樣的”、“英勇無敵的”等贊賞的語詞來形容阿喀琉斯,詩人的贊譽可見一斑。雖則如此,詩人亦深受古希臘命運神授觀念的影響,如俄狄浦斯的命運悲劇等,所以史詩中的阿喀琉斯以悲劇告終,反映了命運的不可抗爭性。

羅燕玲,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