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又字仲申、民友、孑民,并曾化名蔡振、周子余,浙江紹興人。中國近代著名的革命家、教育家、政治家、紅學家。1940年3月5日蔡元培病逝于香港,著作編為《蔡元培全集》。蔡元培對近現(xiàn)代中國教育、中國革命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自蔡元培始,中國才形成了較完整的資產階級教育思想體系和教育制度;他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主張,使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祥地,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發(fā)生創(chuàng)造了條件;為中華民族保護了一批思想先進、才華出眾的學者。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y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yè)生必有若干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愿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并設,有互相關聯(lián)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qū)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jīng)費,決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于自然科學;而理科學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xiàn)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面,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面屬理科。歷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于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系,廢學長,設系主任。
我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屬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分別發(fā)函后,林君復函,列舉彼對于北大懷疑諸點,我復一函,與他辯;這兩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種不同的見解,所以抄在下面:(略)
這兩函雖僅為文化一方面之攻擊與辯護,然北大已成為眾矢之的,是無可疑了。越四十余日,而有五四運動。我對于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里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于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游行,向總統(tǒng)府請愿;當北大學生出發(fā)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jīng)慰留而罷。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于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游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shù)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shù);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tài)度。都中宣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于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面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
那時候學生仍每日分隊出去演講,政府逐隊逮捕,因人數(shù)太多,就把學生都監(jiān)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學生受了這樣大的壓迫,于是引起全國學生的罷課,而且引起各大都會工商界的同情與公憤,將以罷工罷市為同樣之要求。政府知勢不可侮,乃釋放被逮諸生,決定不簽和約,罷免曹、陸、章,于是五四運動之目的完全達到了。
五四運動之目的既達,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復,獨北大因校長辭職問題,又起了多少糾紛。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繼任,而為學生所反對,不能到校;各方面都要我復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不回去,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干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的生活,所以啟事上有“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語。但是隔了幾個月,校中的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的狀態(tài)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發(fā)表一文,告北京大學學生及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告以學生救國,重在專研學術,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到校后,在全體學生歡迎會演說,說明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公舉;校長且由神學、醫(y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從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后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使學校決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時候蔣夢麟君已允來北大共事,請他通盤計劃,設立教務總務兩處;及聘任財務等委員會,均以教授為委員。請蔣君任總務長,而顧孟余君任教務長。
北大關于文學哲學等學系,本來有若干基本教員,自從胡適之君到校后,聲應氣求,又引進了多數(shù)的同志,所以興會較高一點。預定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國學四種研究所,止有國學研究所先辦起來了。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方面,比較的困難一點。自民國九年起,自然科學諸系,請到了丁巽甫、顏任光、李潤章諸君主持物理系,李仲揆君主持地質系;在化學系本有王既五、陳聘丞、丁庶為諸君,而這時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諸君。在生物學系本已有鐘憲鬯君在東南西南各省搜羅動植物標本,有李石曾君講授學理,而這時候又增聘譚仲逵君。于是整理各系的實驗室與圖書室,使學生在教員指導之下,切實用功;改造第二院禮堂與庭園,使合于講演之用。在社會科學方面,請到王雪艇、周鯁生、皮皓白諸君;一面誠意指導提起學生好學的精神,一面廣購圖書雜志,給學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學教授兼預科主任,提高預科程度。于是北大始達到各系平均發(fā)展的境界。
我是素來主張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學生要求進校,以考期已過,姑錄為旁聽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問我:“兼收女生是新法,為什么不先請教育部核準?”我說:“教育部的大學令,并沒有專收男生的規(guī)定;從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xiàn)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边@是男女同校的開始,后來各大學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實齋先生的,那時候國史館附設在北大,我定了一個計劃,分征集纂輯兩股;纂輯股又分通史,民國史兩類;均從長編入手。并編歷史辭典。聘屠敬山、張蔚西、薛閬仙、童亦韓、徐貽孫諸君分任征集編纂等務。后來政府忽又有國史館獨立一案,別行組織。于是張君所編的民國史,薛、童、徐諸君所編的辭典,均因篇帙無多,視同廢紙;止有屠君在館中仍編他的蒙兀兒史,躬自保存,沒有散失。
我本來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學及美術史教課,除中國美術史由葉浩吾君講授外,沒有人肯講美學,十年,我講了十余次,因足疾進醫(yī)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設備,曾設書法研究會,請沈尹默、馬叔平諸君主持。設畫書研究會,請賀履之、湯定之諸君教授國畫;比國楷次君教授油畫。設音樂研究會,請蕭友梅君主持。均聽學生自由選習。
我在愛國學社時,曾斷發(fā)而習兵操,對于北大學生之愿受軍事訓練的,常特別助成;曾集這些學生,編成學生軍,聘白雄遠君任教練之責,亦請蔣百里、黃膺伯諸君到場演講。白君勤懇而有恒,歷十年如一日,實為難得的軍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歐美考察高等教育狀況,歷一年回來。這期間的校長任務,是由總務長蔣君代理的?;貒院?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壞一日,我處在與政府常有接觸的地位,日想脫離。十一年冬,財政總長羅鈞任君忽以金佛郎問題被逮,釋放后,又因教育總長彭允彝君提議,重復收禁。我對于彭君此舉,在公議上,認為是蹂躪人權獻媚軍閥的勾當;在私情上,羅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時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與湯爾和、邵飄萍,蔣夢麟諸君會商,均認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遞辭呈,一面離京。隔了幾個月,賄選總統(tǒng)的布置,漸漸的實現(xiàn);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還是不絕,我遂于十二年七月間重往歐洲,表示決心;至十五年,始回國。那時候,京津間適有戰(zhàn)爭,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國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學院,試行大學區(qū)制,以北大劃入北平大學區(qū)范圍,于是我的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始得取銷。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jīng)回憶,不勝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