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紅
提起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許多中國人曾身臨其境、深受其害而終生難忘、反思不已,也大都知道那是中國人自己非常歲月的非常事。鮮為人知的是,當時竟然有不少外國人也親自參與“文革”,數(shù)位美國專家還寫出過“造反大字報”,與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是紅衛(wèi)兵闖將一樣搞過免費“大串連”,更不可思議的是“文革”的滔天風浪還波及到海外……
一
1966年,讓人們始料不及地,神州大地上一夜間驟然狂潮四起,“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8月18日,當毛澤東站在天安門上第一次接見千千萬萬匯聚如大海般的紅衛(wèi)兵時,廣場上“萬歲”呼聲如雷、激情澎湃,一片勢不可擋、英勇革命的沸騰景象。
在這聲勢浩大、突如其來的沖擊波下,一向十分敬仰毛澤東的斯特朗,雖已80歲高齡,但“文革”初起時她也毫不例外地熱血沸騰,在《中國通訊》中以八頁半的篇幅介紹“文化大革命”,向國外心存疑懼的外國人解釋說:它不是“一場接班之爭”,而是“改造人的靈魂并建立新世界的夢想!”
當時熱情謳歌甚至親自參與“文革”的外國人很多。1966年8月后,在中國的許多外國留學生、專家,也像朝氣蓬勃的中國學生一樣,熱火朝天地搞起“大辯論”、“大字報”,搞得鋪天蓋地,有聲有色。
來華工作的陽早、史克、寒春、湯普金森等四名美國專家,聯(lián)手寫出了題目為《為什么在世界革命心臟工作的外國人被推上修正主義道路???》咄咄逼人的大字報。大字報的四位作者中,陽早和寒春是一對夫婦。陽早是美國農(nóng)學家,1946年就到中國,決心為改變中國農(nóng)業(yè)的落后面貌出力流汗、有所作為。寒春原在美國從事核物理研究,曾參加過世界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工作,在芝加哥核物理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時,與楊振寧在同一研究小組。她為了愛情和理想,1948年追隨陽早來到中國。夫妻二人到過延安、黃土高原、內(nèi)蒙古大草原、西安草灘、北京郊區(qū)農(nóng)場……二十多年來像中國人一樣,為中國農(nóng)牧業(yè)機械化辛勤地工作。
這份大字報言辭激烈偏執(zhí)、政治色彩濃郁地寫道:
是哪個牛鬼蛇神指使給外國人這種待遇?在中國工作的外國人,不論他是哪個階級,不論他對待革命是什么態(tài)度,都受到了這種“五無、二有”的待遇:五無:一、沒有體力勞動;二、沒有思想改造;三、沒有接觸工農(nóng)的機會;四、不搞階級斗爭;五、不搞生產(chǎn)斗爭。二有:一、有特高生活待遇;二、有各方面的特殊化。這種待遇是什么思想支配的?這是赫魯曉夫的思想,是修正主義的思想,是剝削階級的思想!……我們要求:……七、生活待遇和同級的中國工作人員一樣。八、取消特殊化。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美國:陽早、史克、寒春、湯普金森
1966年8月29日
顯然,這份出自美國專家學者之手的大字報所呈現(xiàn)出的火辣辣的“革命造反”風格,與無數(shù)中國人的沒有什么兩樣。
毛澤東在十天后的9月8日,對這四位美國專家的大字報作了特別批示:
我同意這張大字報,外國革命專家及其孩子,要同中國人完全一樣,不許兩樣,請你們討論一下,凡自愿的,一律同意作。如何請酌定。
毛澤東
九月八日
有意思的是,毛澤東在“自愿”二字的下面,還打了兩點,以示重要。
美國專家的大字報和毛澤東的批示立刻在全國引起不小的影響,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967年11月第九期《紅旗戰(zhàn)報》上,為此“集中火力”批判修正主義外交路線。大字報的作者之一寒春,在“揭發(fā)批判外國專家局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大會上,談到他獲悉毛澤東批示的消息時,慷慨陳詞道:“現(xiàn)在,我們聽到了毛主席的聲音!毛主席沒有框框,他是全世界人民的解放者,他無限相信人民能夠自己解放自己。毛主席只用了幾個字就把反革命修正主義者分裂世界無產(chǎn)階級的陰謀詭計砸得稀巴爛!我們擺脫了枷鎖!大門向我們敞開了!現(xiàn)在靠我們自己去游泳了!”
不僅如此,更大的轟動效應是,毛澤東為這四位外國專家的大字報作出批示后,北京不少外國專家也紛紛效仿學習,挺身而出,積極“造反”。隨即,“白求恩——延安造反團”、“國際燎原造反隊”等造反組織相繼建立起來,像模像樣。
在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工作的美國專家李敦白就是一個典型代表。李敦白出身名門,原是美國共產(chǎn)黨黨員,17歲開始參加工會和學生運動,支持黑人解放斗爭。1946年,他在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駐華辦事處工作時,認識了周恩來,后來來到延安。1949年初,他因為所謂“斯特朗國際間諜網(wǎng)”成員問題被逮捕,含冤入獄6年多。出獄后他要求加入中國國籍。周恩來認為他保留美國國籍更有利于中美友好交往,他才放棄了這一要求。“文革”開始后,李敦白成了“白求恩——延安造反團”的頭頭,這個外國專家造反組織在1967年夏天時已有70余名成員,傾向于支持當時北京“紅三司”等最激烈的造反派系,李敦白也由此成為活躍于北京群眾組織間的風云人物。1967年“一月風暴”掀起后,李敦白以“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身份參加了廣播局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奪權”斗爭,當上該單位“革委會”領導成員。1967年4月8日,《人民日報》用大半個版的篇幅刊登他的文章《中國文化大革命打開了通向共產(chǎn)主義的航道》。1967年4月10日,在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召開30萬人批斗王光美的大會上,李敦白代表外國造反派作了慷慨激昂的重點發(fā)言:“7年前,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把世界革命的大叛徒赫魯曉夫揭露出來了,給世界共產(chǎn)主義運動立了一大功,除了一大害。今天,中國人民,清華井岡山的戰(zhàn)友們,揪出了一個王光美,揪出了一個劉少奇,揪出了另外一個世界革命的大叛徒,這是為世界共產(chǎn)主義運動除了一大害,立了一大功!我們感謝你們!”世事瞬息萬變、風云莫測。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68年2月,紅極一時的李敦白卻被當作“國際間諜”被捕入獄,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曾激烈批判“中國赫魯曉夫”劉少奇,卻被專案組說成是劉的“同黨”,硬要他承認領導著一個“國際間諜網(wǎng)”,而王光美就是其中的成員,并通過她發(fā)展了劉少奇……
還需一提的是,1966年8月后,“文革”運動進入到“破四舊”等瘋狂階段。紅衛(wèi)兵一度沖擊外國駐京使館,一些在中國任職的外國人,為顯示他們比中國人更革命,更熱愛“文化大革命”,也頻繁地指揮極端分子造反,有的英國人后來甚至被中國當局斥為極“左”組織“5.16”小組里的成員。
二
也許連許多當時的親歷者都不一定知道:在那癲狂般的特殊年代,一些外國人也在中國大地上搞過免費“大串連”運動。
湖南省韶山即毛澤東的出生地,被稱為“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當時有一道特別引人注目的景致,那就是在蜂擁而至的紅衛(wèi)兵隊伍中竟然出現(xiàn)許多白膚黑膚、白發(fā)黃發(fā)、藍眼睛褐眼睛的外國人。據(jù)粗略統(tǒng)計:1966年10月間,僅去韶山的外國人就達3000人。他們中不少人確實崇拜“締造紅色中國”的毛澤東,當然也不排除許多人懷揣一份趁此良機免費旅游紅色景區(qū)的小小愿望的成份。
在那種特殊的“氣候”下,免費串連的外國人有著優(yōu)先參觀的特權。他們不必像徒步串連的中國紅衛(wèi)兵那樣走得氣喘吁吁、有時隊伍七零八落如敗軍之將……與眾不同的外國人他們有車接送,待遇較高。因為人家畢竟是貴客嘛。當成千上萬的中國紅衛(wèi)兵擠得汗流浹背、腳被踩腫去瞻仰革命圣地時,外國人被送到不排隊的地方從容參觀。還常有非洲等地留學生,在毛主席故居等“圣地”咕咕嚕嚕地學習《毛主席語錄》,早已準備在旁的記者則會立即對此拍攝一番。這樣,登在報上的“世界人民愛毛主席的書”大照片,讓“文化大革命”多少錦上添花,搶人眼球……
當時,北京的大學、重點中學里面都有不少外國留學生。在北大附中讀書的村山喜二,父親是日本大學教師、中國問題專家,他沒料到兒子在中國成了具有紅衛(wèi)兵思想的日本少年。當時口號是“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學生都要到農(nóng)村勞動。但郊外有市公安局的牌子:“外國人不得逾越!”村山喜二不能下鄉(xiāng),難過萬分,他給毛澤東寫信:“要求能和中國學生有同樣待遇、同樣革命!”“文革”開始后,村山喜二如猛虎出籠,和中國的紅衛(wèi)兵一起“造反”起來。他曾和不少高干子弟以“聯(lián)動”的名義沖擊公安部,被抓住受審查。那些高干子弟后來一個個都釋放了,而村山喜二經(jīng)審查,才曉得是個“洋紅衛(wèi)兵”。當時還懷疑:“他是不是日修派遣的特務?”有關方面不敢怠慢,急急忙忙上報。中央文革小組下令:盡快釋放。
讓人掩口失笑不已的是:二十年后,村山代表一個日本商社來華。賓館見他北京話說得竟然那般嫻熟自如,誤以為他是一個冒牌日本人,于是,對他進行再三盤問,仔細核查。無奈之下,這個當年走南闖北的外國紅衛(wèi)兵,只好用流利的日語說話應酬。賓館于是彬彬有禮了,這讓他感嘆不已……
總之,“文革”中,許多外國人和組織團體都興致勃勃地前來井岡山瞻仰。據(jù)統(tǒng)計,1966年到1975年,有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外賓來到井岡山……當時的報紙報道:他們像中國的紅衛(wèi)兵一樣虔誠。在“文革”大串連中,來自世界五大洲的許多外國人,同中國人一樣沉醉在“文化大革命”的夢幻中。更有甚者,就在中國人大搞個人崇拜的時候,來串連的外國革命者也跟著湊熱鬧。一個日本人提出批評性建議說:“現(xiàn)在僅僅說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jié)合的典范,這是不夠的。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最高峰,是最高最活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是指導世界革命的普遍真理!”
三
“文革”不僅在中國大陸風起云涌,而且還波及到國際上。一些中國紅衛(wèi)兵以“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人民”為自己責無旁貸的重任,要把“文革”之火燒到國外。一些外國人的“左派”組織也以“毛澤東主義”為旗號,搞起類似“文革”的極端行動。
駐某國使館的外交人員也成了“造反派”,在異國大街散發(fā)“造反有理”的傳單,在大使館附近張貼“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的大幅標語,東道國提出了抗議。駐非洲某國使館造反派,在公共汽車里朗讀毛主席語錄,在街頭向行人硬塞“紅寶書”和毛澤東像章,對拒絕接受的群眾揮拳毆打、辱罵,引起群眾憤怒。
在美國,出現(xiàn)了“左派”的標語、傳單。紅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擺在大小書店出售。在英、法等國家出現(xiàn)了以國際紅衛(wèi)兵名義張貼的大標語:“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還出現(xiàn)了“最高指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钡鹊?。在非洲,更有強制向當?shù)厝罕娦麄鞲锩?,往人家懷里塞“紅寶書”的事發(fā)生。歐美當時也出現(xiàn)了類似紅衛(wèi)兵的打著“毛澤東主義”旗號的組織。
“文化大革命”也波及到了香港。廣州的紅衛(wèi)兵組織不斷有人秘密潛入香港,對香港的示威活動進行聲援。他們在香港外國人、華人幫助下,把學校、商店和工廠的偏僻房間改造成生產(chǎn)自制手榴彈和其他簡易武器的場所……
香港九龍地區(qū)的勞資糾紛引起香港有史以來最大的社會動蕩。香港總督府外也貼滿了大字報。
8月22日,香港發(fā)生了“火燒英國代辦處事件”,造成極為惡劣的國際影響。事后,英國代辦處工作人員唐納德·霍布森爾在給他妻子的信中,驚魂未定地說:
大約有五千人在院子里,一眨眼功夫,我就被打得渾身青紫。誰都可以用他們手中拿著的任何東西打我,只要能夠得著。在一片暴怒中,女人們猛撞我,企圖用她們的棍棒將我打暈。他們還揪住我的頭發(fā),想用我脖子上的領帶將我勒死……所有的館員們被強迫向毛主席鞠躬,遭到拳打腳踢。令人意外的是,打英國外交人員的,還有參加文革運動的英國人!一名英國外交官事后說:“真正最恐怖的,是這群毆打襲擊的暴徒中,有一些英國人,其中有一個頭目還是出身豪門,她穿著手工縫制的半統(tǒng)靴在一幅英女王畫像上跳來跳去!”(見《大風暴》第250頁,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5月)。
幾乎同時,澳門的華人、英國人、葡萄牙人“紅衛(wèi)兵”強迫那里的英國領事在炎熱的太陽下站立數(shù)小時,對他辱罵和圍攻……
對于“文化大革命”,歷史早已沉痛地不容置疑地給出了定論:“文化大革命”運動給黨、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嚴重的災難?,F(xiàn)在最為重要的是,要防止“文化大革命”的災難在任何范圍內(nèi)重演。事實上,早在當年“文革”時,無數(shù)中國人和曾支持“文革”的外國人,在理智之后已經(jīng)開始懷疑那場瘋狂運動,并思考它的是非曲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