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潔

1978年，對中國而言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剛剛從“文化大革命”中抽身而出的中國，傷痕累累。由于國內外局勢的深刻變動，中央領導紛紛走出國門，到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訪問，在1978年掀起了一股出訪活動的高潮。在一系列目不暇接的出訪活動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被稱為中國即將開始的大規(guī)模改革開放的“偵察兵”的三路考察團，即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赴南斯拉夫、羅馬尼亞考察團和西歐五國考察團。

“文化大革命”后，中央領導層形成共識：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包括利用國外的有利因素，加快經濟發(fā)展

1966至1976年的十年動亂結束后，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又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指導下徘徊了兩年。這種局面同廣大干部群眾要求糾正“文化大革命”的“左”傾錯誤，迅速消除十年動亂嚴重后果的強烈呼聲極不適應，同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奮斗了幾十年的早日改變中國貧窮落后面貌，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宏偉目標也極不適應。形勢的發(fā)展要求中國共產黨人必須盡快結束徘徊局面，邁出新的前進步伐，使黨和國家的歷史來一個根本性的轉折，實現(xiàn)中華民族新的崛起和騰飛。

當全國上下重新把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作為最高奮斗目標時，中央領導層把眼光投向了國外。1977年9月29日，鄧小平在會見英籍作家韓素音時說，我們已經損失了20年或者30年時間，再不能搞關門主義，不能閉關自守，把世界上最新的科技成果作為我們的起點……那末，我們就是有希望的。1978年2月，鄧小平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政府工作報告（草案）》經濟部分的會議。他指出：對于歐洲共同市場，要迅速派人去進行技術考察。對于共同市場，對于日本、美國，要專門成立一個班子，不干別的事，集中力量，專門研究。要注意國際動態(tài)，現(xiàn)在是對我們最有利的時機?？傊?，要抓緊時間，多爭取一年時間都合算。3月25日，鄧小平在會見挪威外交大臣時說，要接近當前世界科學技術水平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們不能閉關自守，我們要善于學習，要學習世界上一切先進的東西，包括國際上的先進科學技術。我們要同先進國家交往合作。4月19日，在中央政治局討論《今后八年發(fā)展對外貿易，增加外匯收入的規(guī)劃要點》時，鄧小平插話指出：我已經說了多次，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做得好一些快一些……目前的時機是有利的。粉碎“四人幫”以后，思想解放了，可以拿資本主義國家行之有效的辦法為我們所用。要想一想，現(xiàn)在思想解放得夠不夠，到底還有什么障礙，看看上層建筑、生產技術方面存在什么問題。有些事情不能總在北京轉圈子，一拖就一兩年，要盡快研究解決。

鄧小平關于走出國門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的思想，代表了當時中央領導層大多數(shù)人的心聲，“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包括利用國外的有利因素，加快經濟發(fā)展”的思想漸成共識。在中央決策層，當時在對外開放問題上的決心已經下定，他們思索和考慮的不是要不要開放，而是怎么搞對外開放。恰好“真理的檢驗標準”與“兩個凡是”的日益激烈的交鋒打開了人們思想解放的閘門，最終促使中央領導層到國外和港澳地區(qū)去尋求開放的最佳模式。于是，在1978年，一個又一個的考察團相繼從北京啟程了。

國家計委向中央政治局作的關于經濟計劃的匯報要點中提出“有計劃地組織干部到國外去考察”的任務，掀起出訪活動的高潮

1978年2月16日，國家計委向中央政治局作的關于經濟計劃的匯報要點中提出 “有計劃地組織干部到國外去考察”的任務，得到了中央的批準。據(jù)當時的國務院港澳辦公室統(tǒng)計，從1978年1月至11月底，中國政府派到國外和香港考察的人員共達529批，3213人，其中專程去港考察的有112批，共824人。13位副總理和副委員長以上的領導人，先后21次訪問了51個國家，連鄧小平也連續(xù)4次出訪，先后訪問了緬甸、尼泊爾、朝鮮、日本、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家。

在一系列目不暇接的出訪活動中，對中央確定改革開放的決策影響較大的，是被稱為改革開放“偵察兵”的三路考察團。一路是國家計委和外貿部組織的以國家計委副主任段云為團長的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另一路為中央聯(lián)絡部副部長李一氓任團長，聯(lián)絡部副部長喬石和國家科委副主任于光遠任副團長的赴南斯拉夫、羅馬尼亞考察團，再一路就是國務院副總理谷牧親自率領的赴法國、西德、瑞士、丹麥、比利時的西歐五國考察團。以對西歐和南斯拉夫的考察為標志，中國高層的出訪活動進入高潮。

1978年4月初，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前往香港、澳門進行實地調查研究。考察組的目的很明確：探索彈丸之地的香港、澳門經濟飛速發(fā)展的奧秘，吸取有益的經驗。考察組成員親眼目睹了港澳經濟發(fā)展的繁榮景象，尤其是香港在耕地和資源奇缺的情況下，卻依靠引進國外先進技術、設備、資金，實現(xiàn)了經濟的騰飛，使考察組成員的思想倍受震撼。

5月31日，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回到北京，寫出一份《港澳經濟考察報告（匯報提綱）》上報中央。報告強調：發(fā)達國家的先進設備和技術，對港澳經濟的發(fā)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報告內容稱：“廣東省的寶安縣、珠?？h緊鄰港澳，發(fā)展出口商品生產，條件十分有利，是任何國家和地區(qū)都比不上的?！碧岢隹山梃b港澳的經驗，把寶安、珠海劃為出口基地，力爭經過三五年努力，在內地建設成具有相當水平的對外生產基地、加工基地和吸引港澳同胞的游覽區(qū)。報告呼吁“現(xiàn)在要解放思想，放手干了”，從現(xiàn)在起，要把經濟工作放到重要日程上，作為一個重點來抓，以適應“四個現(xiàn)代化”的需要。6月3日，中央政治局聽取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的匯報。匯報指出，港澳發(fā)展比較快的主要原因是有充足的資金來源和廉價勞動力，并大膽建議：對寶安和珠海兩個出口產品生產和加工基地“有必要實行某些特殊管理辦法”，把兩個縣改為省轄市，派得力干部加強領導力量；進出口直接與我駐港澳貿易機構聯(lián)系，不再事事上報；兩縣所需原材料、設備由廣東省負責，有困難的可以用貸款通過港澳進口，物資免稅，手續(xù)簡化；出口創(chuàng)匯部分留給當?shù)?；對到兩地的港澳同胞和外賓只憑港澳居民證和護照，檢查從寬，簡化手續(xù)；恢復1967年被廢止的邊境小額貿易和給漁民一部分外匯。中共中央、國務院的主要領導人同意考察組的建議，華國鋒還作了批示說“總的同意”，要求“說干就干，把它辦起來”。港澳經濟貿易考察組的報告和匯報，實際上第一次提出了在深圳、珠海設立經濟特區(qū)的設想，是中國創(chuàng)辦經濟特區(qū)思想的偉大起步。

1978年3月11日，中共中央聯(lián)絡部副部長李一氓率領中國共產黨黨的工作者訪問團前往南斯拉夫、羅馬尼亞進行訪問。在南斯拉夫，訪問團了解到南社會經濟制度的特點是社會主義自治制度，自治制度的核心是企業(yè)工人自治。企業(yè)的工人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它選出的工人委員會對企業(yè)進行管理，掌握生產、分配、人事、財務等權，經理對工人委員會負責。自治制度的基礎是社會所有制。南共聯(lián)盟認為，社會所有制不是國家所有制，也不是集體所有制，社會所有制的生產資料屬于整個社會，為全體參加勞動的人所有。

3月31日，訪問團離開貝爾格萊德前往羅馬尼亞訪問。在羅馬尼亞，訪問團同羅馬尼亞高級黨校、社會政治科學院、歷史和社會政治研究所、勞動部、全國科技委員會的負責人舉行了會見和座談，還參觀了許多工農業(yè)單位。在經濟體制方面，最引起訪問團注意的是他們的勞動報酬制度。羅馬尼亞不用工資這個概念，這一點同南斯拉夫是相同的，但是他們用勞動報酬這個概念，這又同南斯拉夫不一樣。而且，工人組織了勞動者代表大會監(jiān)督工廠生產，廠長、經理、部長的工資與企業(yè)效益掛鉤，考察這些人的指標也由上一級來制定。此外，用凈產值代替總產值來衡量企業(yè)經營管理的好壞也是訪問團此前從未聽說的?？傊?，訪問團對南斯拉夫和羅馬尼亞總的印象是，人家這些年發(fā)展得比我們快。

4月10日，訪問團回國，很快向中央提交了《中國共產黨黨的工作者訪問團對南斯拉夫考察的報告》。這份報告全面、客觀地介紹了南斯拉夫政治、經濟現(xiàn)狀和改革措施。其中指出，南共聯(lián)盟把馬列主義原理和本國具體情況相結合，經過不斷實踐，創(chuàng)造了以社會主義自治為中心的南斯拉夫獨立自主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報告認為斯大林企圖把蘇聯(lián)經濟體制的模式強加給南斯拉夫，被鐵托堅決拒絕，但南斯拉夫不失為社會主義國家，南共不失為走在社會主義道路上的黨，我們過去跟著蘇聯(lián)否認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不對的。因此，報告提議恢復中南兩黨之間的關系。

中央政治局對這份《報告》極為重視，指出：“南近幾年來強調計劃對經濟發(fā)展的指導作用，通過自下而上層層協(xié)調，制定社會計劃。同時，南仍實行市場經濟，力求掌握價值規(guī)律。南主張以計劃限制市場經濟的自發(fā)勢力，以市場經濟彌補計劃的局限性?！薄澳瞎猜?lián)盟堅持了社會主義方向；發(fā)展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制；通過社會主義自治制度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在堅決鎮(zhèn)壓一切敵對勢力的同時，充分發(fā)揚無產階級專政的民主的一面；發(fā)揮社會計劃對國民經濟的指導作用；貫徹實行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原則。應當肯定，南共聯(lián)盟是馬列主義的黨，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這就認同了報告中提出的“同樣是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可以有多種模式”，這也意味著在社會主義模式的多樣性問題上，中共中央的觀點有了變化。這對于黨內在思想認識上擺脫蘇聯(lián)模式的束縛起了作用，更對即將開始的改革開放工作具有很強的啟發(fā)意義。

三路考察團中，以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為團長的赴西歐五國考察團，由于是建國后中國首次向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派出的國家級政府經濟代表團，所以規(guī)格最高，也最引人注目。其主要成員包括水電部部長錢正英，農業(yè)部部長張根生，國家建委副主任彭敏和辦公廳主任李灝，北京市副市長葉林，廣東省革委會副主任王全國，山東省革委會副主任楊波等，共30人。出訪前，鄧小平聽取谷牧和錢正英、彭敏等匯報前往西歐五國訪問的準備工作情況。鄧小平強調：訪問中，要廣泛接觸，詳細調查，深入研究一些問題。好的也看，壞的也看，看看人家的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到什么水平了，也看看他們的經濟工作是怎樣的。資本主義國家先進的經驗、好的經驗，我們應當把它學回來。從5月2日到6月6日，代表團先后訪問了法國、西德、瑞士、比利時、丹麥五國的25個城市。一個多月的訪問，使代表團成員眼界大開，所見所聞深深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

谷牧一行在西歐五國參觀的項目以工業(yè)交通為主，在參觀中確實看到不少先進的東西，從電力、冶金、機械，到公路、機場、港口等。就港口來說，參觀了法國馬賽附近的福斯新港、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港、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和埃斯堡港、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不萊梅港。這些港口的共同特點是機械化程度高。此外，這次參觀的電站比較多，有火力發(fā)電站、水電站和核電站，在參觀中對西歐工廠、企業(yè)廣泛使用電子計算機獲得比較深刻的印象。在農業(yè)方面，訪問團注意到西歐這幾個國家對農業(yè)科研和農業(yè)生產者的技術培訓十分重視。比如，法國農業(yè)的機械化和現(xiàn)代化重要的一環(huán)是重視農業(yè)科學技術研究和培訓農業(yè)人員，提高農莊的管理水平和使用農業(yè)機械的技術水平。瑞士規(guī)定，只有經過一定勞動和考核及格的農業(yè)學校畢業(yè)生才能取得獨立經營農莊的資格。丹麥建立了全國性的農業(yè)科研單位和農業(yè)生產單位的聯(lián)絡網，農業(yè)科研單位聘請的農業(yè)顧問經常為農民提供如何改進農業(yè)生產的意見，農業(yè)科研成果也通過這個聯(lián)絡網加以推廣。谷牧在訪問中多次表示，我國要在本世紀末實現(xiàn)農業(yè)、工業(yè)、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xiàn)代化，主要依靠獨立自主、自力更生，但同時也要虛心學習外國的一切先進的東西。

通過歐洲之行，考察團達成的共識是：我們現(xiàn)在具有的經濟技術水平，同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比較，大體上落后20年，從按人口平均的生產水平講，差距就更大了。6月30日，中央政治局開會，專門聽取考察團的匯報。谷牧著重講了三點：第一，二戰(zhàn)后，西歐發(fā)達國家的經濟確有很大發(fā)展，尤其是科學技術日新月異，和這些國家相比，我國大大落后了，形勢咄咄逼人；這些國家在社會化大生產的組織管理方面也有許多值得借鑒的經驗。第二，他們的資金、技術、商品要找市場，都看好與中國的關系，我們要很好地利用這個良機。第三，國際經濟運行中有許多通用的辦法，包括補償貿易、生產合作、吸收國外投資等，我們可以研究利用。聽了谷牧的匯報后，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等均表示，該是下決心采取措施實行的時候了。隨后，鄧小平單獨聽取了谷牧的匯報，指示：引進這件事要做，下決心向外國借點錢搞建設，要抓緊時間。

谷牧的秘書胡光寶后來曾說：這次出訪，為后來緊抓不舍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打開了思路，為創(chuàng)辦經濟特區(qū)以至沿海地區(qū)改革開放，提供了不少可借鑒的東西。

考察強化了中央領導層的緊迫意識和改革意識，直接推動了國務院務虛會的召開

1978年的出訪高潮是中國在封閉半封閉幾十年以后，再一次打開國門看世界，再一次向西方學習?？疾靾F帶回來的信息使中央領導層的思想發(fā)生了強烈“地震”，中國這才如夢方醒，對中外經濟科技之間的巨大差距有了真實認知。正如王全國后來回憶說：“閉關自守，總以為自己是世界強國，動不動就支援第三世界，總認為資本主義腐朽沒落，可走出國門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中國屬于世界落后的那2/3！”

考察開闊了人們的眼界，許多人明白了，正是在中國開展一個又一個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期間，日本經濟從50年代開始，保持了近30年的持續(xù)增長，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從60年代開始了近20年的快速增長，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不但沒有一天天地爛下去，反而迅速擺脫了70年代中期的經濟危機。相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卻政局不穩(wěn)，蘇聯(lián)模式的弊端日益顯現(xiàn)。這一系列情況使中國的領導人意識到，資本主義的那一套東西并不是大毒草，尤其是經濟制度方面的做法很值得借鑒。華國鋒要求出國考察的人共同研究，提出幾條，在國務院務虛，一面議，一面定了就辦。

1978年7月6日至9月9日，國務院務虛會召開，這是醞釀改革開放的一次重要會議，會議的主題是研究加快中國四個現(xiàn)代化的速度問題。9月9日，李先念在總結講話中提出：“為了大大加快我們掌握世界先進技術的速度，必須積極從國外引進先進技術設備。這比關起門來，樣樣自己從頭摸索的爬行主義，要快不知多少倍?！闭窃谶@次務虛會上，經濟管理體制改革問題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我國首次提出對外開放。

可以說，國務院務虛會在如何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問題上，邁出了大膽探索的重要一步。會議思想也最終反映到即將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對全黨實現(xiàn)工作重心的轉移，實行改革開放，在理論和實踐上都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本文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2007級中共黨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