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詩作《空心人》中,T.S.艾略特通過豐富的意象、獨特的結構及其背景和典故的運用,多層次、多角度地刻畫了現(xiàn)代“空心人”虛無絕望的生存狀態(tài)和病態(tài)異化的精神困境。詩歌的形式與內容、情感與藝術達到奇妙的融合,其強烈的表現(xiàn)效果甚至超越了《荒原》。《空心人》是艾略特成為現(xiàn)代派詩歌大師的有力見證,是詩人心靈發(fā)展歷程上的一個分水嶺。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背景下重讀艾略特的這首詩,反思現(xiàn)代化環(huán)境下人的精神畸變和異化,具有很強的時代意義。
關鍵詞:T.S.艾略特《空心人》意象結構
作者簡介:陶丹玉,浙江嘉興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跨文化交際研究。
《空心人》(The Hollow Men,1925)是艾略特繼《杰·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Alfred Prufrok,1917)和《荒原》(The Waste Land,1922)之后的又一代表作?!斑@首詩在眾多方面沿襲了《荒原》的思想模式,對現(xiàn)代人的貧乏做了進一步批判”(張劍,“艾略特與他的創(chuàng)作”26)。在寫作手法上,《空心人》也承襲了艾略特早期詩歌的主要特點,通過意象、語言、結構以及背景典故的引用等層面強化表現(xiàn)效果,反映現(xiàn)代人混亂無序的生存狀態(tài)和病態(tài)異化的精神世界?!啊犊招娜恕窂哪承用嫔险f是《荒原》創(chuàng)作情緒的發(fā)展頂峰,在另一個意義上,它又是詩人企圖開拓新起點的見證”(scotfield 137)。作為現(xiàn)代派詩歌的先驅,艾略特本人的思想經歷了一個不斷追尋和發(fā)展的過程。其作品滲透著濃厚的宗教情感,對現(xiàn)世的反思和人性的思考使他從迷惘、孤獨與絕望中走向與上帝的交融,在思想上擺脫了極度的隔絕,找到內心的寧靜與超然。而《空心人》正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可以看作詩人思想發(fā)展史上的分水嶺,在反映現(xiàn)代人虛無的精神困境主題上,其語氣和表現(xiàn)效果大大超出了《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和他公認的代表作《荒原》?!叭姷臍夥栈\罩在塵世地獄的恐懼之中,被認為是艾氏詩歌黑暗的頂峰”(張伯香123)?!犊招娜恕氛饝厝诵牡镊攘碜运?lián)想豐富的意象、強烈的語氣,以及它“荒誕、不規(guī)則”的詩歌結構。這些因素交織組合,把一個極其典型的現(xiàn)代“空心人”形象繪畫般展露在讀者眼前。同時,這首詩也讓我們感受到形式與內容、情感與藝術在艾略特詩中的奇妙結合,它無疑是艾略特成為一流的現(xiàn)代派詩歌大師的一個有力見證。
《空心人》的深層主題意在反思現(xiàn)代文明的功績,審視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這一主題圍繞對死亡的恐懼而展開,恐懼死亡的主體即“空心人”——詩的中心意象。
詩的開篇寫道:“我們是空心人/我們是填塞起來的人/擠縮在一起/腦袋里塞滿了稻草。唉!”(I.1-4)①不僅如此,“空心人”還發(fā)出“干澀而沒有意義”的噪音,就像“風從枯草中刮過/在干涸的地窖中/老鼠在破碎的玻璃上爬動”(I.8—10)。幾筆簡潔的素描,一幅徒有虛形、近乎氣絕的“空心人”畫像已躍然紙上。
“破碎的玻璃”、“干涸的地窖”是富于宗教聯(lián)想的詞語。相信上帝、心中充滿信仰和希望的人們就像那盛滿美酒的杯子和儲藏著香醇美酒的地窖。而“空心人”的地窖中的美酒早已干涸,酒杯早已破碎,因而他們干澀的嗓子根本無法唱出動人的歌聲。這個形神兼?zhèn)涞摹翱招娜恕币庀笥杀砑袄铩⑷肽救值乜坍嬃爽F(xiàn)代人的外在形象和精神狀態(tài)——形容枯槁干癟、聲音枯燥乏味、內心空虛無奈。重復使用六次的第一人稱“我們(的)”,傳達了包括詩人在內的、整個現(xiàn)代“文明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異化程度,從一個角度使詩歌具有了某種“客體化”、“非個性化”的詩歌效果。
現(xiàn)代社會中,“畸變成了人類生存的正常狀態(tài),成為文學和藝術的正當研究對象和造型原則?!雹诎蕴毓P下的這群“空心人”虛留軀殼,雖生猶死,不敢直視“死亡的另一王國”,在那些已經勇敢“跨越死亡之門”的人們眼中連康拉德所不齒的庫爾茲和那個被人們嘲笑的火藥陰謀家蓋伊·??怂苟疾蝗?,因為他們扭曲的“狂暴的靈魂”和“空心人”相比至少還顯露出了生命的跡象?!翱招牡牡静萑恕币庀笳莵碜袁F(xiàn)代人的整體生存狀態(tài)和畸變了的現(xiàn)代人本質。為了加強效果,艾略特緊接著另起一節(jié),兩句詩行四個名詞詞組對“空心人”做了高度抽象的概括:“有形無式,有影無色/癱瘓的力量,不動的姿勢”(I.11-12)。“影子(shade)”,亦稱“幽靈、地獄的陰魂”,在但丁的《地獄篇》中他們是既不信從也不反抗上帝的一群,只為自己存在,因而天堂和地獄之門都不向他們敞開?!翱招娜恕焙退麄円粯?。只是一堆沒有任何色彩的、虛弱無力的“影子”。簡潔對仗的句式和重疊強勢的音色使讀者強烈地感受到現(xiàn)代空心人似是而非、絕望虛無的生存境遇。
圍繞“空心人”這個中心意象,艾略特運用了一系列的輔助意象,從不同層面和角度對“空心人”的狀態(tài)做了更加細膩的刻畫。
詩的第二部分多次提到“死亡的另一王國或夢幻之國”和“黃昏之國”。前者是敢于直面死亡、毅然跨步走進的勇者門的王國。在這里,“眼睛/是照在破碎的圓柱上的陽光”,“搖曳的樹/風中的歌聲/比漸暗的星/更遙遠,更莊嚴”(II.4-10)。后者是空心人滯留的地帶。他們既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茍延殘喘在一個昏暗的世界里,身披偽裝,“老鼠的外套,烏鴉之皮”,不敢正視那一雙“眼睛”——那雙“陽光般的”眼睛;那是但丁的戀人貝雅特麗絲的眼睛,是詩人曾經的、或者正愛著的戀人的眼睛,是愛神的眼睛,是一雙令犯了過錯的孩童不敢正視的責難的眼睛。作為朝圣者的但丁勇敢地面對自己內心的“罪惡”,做出懺悔贖罪的決心,繼而勇敢地抬頭迎視愛神的目光;而“空心人”喪失了愛的能力和懺悔的決心,因而永遠不敢正視這雙“眼睛”,正如那個“準備好一張張面孔”,經過“一百個憂郁”,仍然“不敢面對”自己情人的年輕人普魯弗洛克。明亮的陽光和閃爍的星辰即將遠逝而去,只剩影子般的“空心人”絕望地在空曠的山谷、黃昏的風中無力搖曳。
“空心人”的生存境地又是如何呢?詩的第三部分寫道:“這是死亡的土地/這是仙人掌的土地/在這里豎立著/石頭雕像,在漸暗的星光中,接受/死亡者手臂的哀求”(III.1—6)。“我們孤獨地醒來”,“顫抖著欲望”,“嘴唇親吻著殘破的石像,發(fā)出無用的祈禱”(III.9-13)?!八劳鲋亍?,“仙人掌之地”,垂死者絕望的手臂向殘破的石像乞求生存……它們來自《荒原》的手稿,其觸目驚心的程度卻超越了《荒原》。在《荒原》中,孤獨的旅行者跋涉在無邊炙燙的荒漠里,干渴得幾近窒息;在這里,“空心人”干脆就失去了行動的能力,沒有了生命的痕跡,只流下瀕臨死亡的軀體,對碎石像做著徒勞的祈禱。朱麗葉曾對羅密歐調皮地說:“嘴唇是用來祈禱”而非為了接吻,③《舊約·詩篇》中也唱道:“主啊,請打開我的雙唇,我要為你唱出贊歌”(psalms 51:15)?!翱招娜恕钡挠接H吻著殘破的石像,發(fā)出沒有意義的祈禱。“碎石像”——一個具有宗教聯(lián)想的意象,異教崇拜的象征。在《舊約·出
埃及記》中,上帝告誡摩西和他的民族不可供奉其他的神,否則必討伐他們直至幾代(Exodus20:3—6)?!翱招娜恕毙闹袥]有上帝,而是跪拜石像,追隨邪惡,當然找不到拯救他們的“永恒之星”了。
陰冷昏暗的死亡之地,遠逝的星空,垂死者伸長的手臂,顫抖著欲望的雙唇,破碎的石像……詩歌展示的意境表達了一個現(xiàn)代主義的永恒主題——內在意識沖突給現(xiàn)代人帶來的恐懼和摧毀,也頗具超現(xiàn)實主義的思想色彩,這也許可以從《T.s.艾略特詩選》這本書中譯本的封面④加以印證。畫面上一個巨大的人物被肢解為一組相互廝殺的四肢、頭和軀干,其中的火光、畸變的人及其絕望掙扎的程度和恐懼令人震懾,神化般演繹了異化、信仰的沖突和死亡的主題。由此,恐怖、死亡、性欲、病態(tài)等元素在現(xiàn)代派先驅的詩歌里和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繪畫中“意外地”達到了奇妙的一致。
“空心人”要想得以拯救,必先找到“那顆永恒的晨星”,看見“復瓣的玫瑰”。生活中的艾略特此時也在極其絕望中努力尋找他的希望之星,宗教對于他有著愈來愈強的誘惑。黑暗中他和他的“空心人”能看到一雙眼睛,能找到那顆引路之星嗎?
然而,“眼睛不在這里/這里沒有眼睛”(Ⅳ.1—2),在這個“星星即將逝去的山谷/這個空蕩蕩的山谷/破損的牙床(Ⅳ.3-5)”,空心人“擠著一團/相互無語/蜷縮在潮濕的河岸邊”(Ⅳ.7-8)。熟悉《荒原》的讀者很快想到這樣一幅畫面:“虛幻的城市/冬晨的棕色煙霧下/人群涌過倫敦橋,那么多人/我沒想到死神毀了那么多人?!薄_@兩幅典型的現(xiàn)代派人物畫:殘缺錯位的五官,模糊的形象,身處悱惻多變的夢魘之境,“缺乏道德圭臬,動作機械,困陷在自我的身體里,既不能從善,也無法作惡”(Rosenthal 5)。沒有眼睛的、或者說看不到那雙眼睛的“空心人”正是如此,擁擠在虛幻、潮濕、令人厭憎的河灘上,頭上沒有星星和陽光,腳下踏不著堅實牢固的土地。
了解艾略特的人都知道詩人深受但丁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從《空心人》開始,但丁越來越成為他精神生活的代表(張劍,“《空心人》與T.S.艾略特的思想發(fā)展”55)。在這首不長的詩中,《神曲》的印記亦比比皆是:死亡的另一個王國——地獄;擁擠在河邊的空心人——地獄四周堆在冥河堤岸上的罪人;復瓣的玫瑰——天堂里排成花瓣形的圣者;不敢正視的眼睛——但丁愛人貝雅特麗絲的目光……(Scotfield 144)“永恒的晨星”和“復瓣的玫瑰”成了空心人“唯一的希望”——也是無法企及的愿望。值得一提的是,它們卻是艾略特前期詩歌中的嶄新意象,顯得美麗而神秘,“它也向我們表明精神的追求對此時的艾略特來說變得何等重要。而這個轉變正是艾略特的詩歌和文學批評向基督教轉變的一個部分”(張劍,“《空心人》與T.s0艾略特的思想發(fā)展”55)。
回顧詩歌的前四個部分,“空心人”的形象展現(xiàn)了社會、心理、宗教等各個層面的含義,呈現(xiàn)出回味無窮的意象和意境。
現(xiàn)代派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不同就在于它用特殊的文學形式來表現(xiàn)作家特殊的思想情感?!犊招娜恕返莫毺亟Y構在第五部分有著典型體現(xiàn),與前四部分呈現(xiàn)的意象和意境形成完美的映襯和融合。
詩的第五部分的開篇——“在這里我們圍著刺梨轉/刺梨刺梨/在這里我們圍著刺梨轉/在清晨的五時光景”(V.1-4)。斜體,中間沒有標點,一氣唱成,是由從前英國孩子們吟唱的一首兒歌改編過來。原版兒歌頗具原始生命崇拜的色彩,只是艾略特把原版中“我們圍著桑樹叢轉”改成了“圍著刺梨轉”,“在一個冰冷帶霜的早晨”變成了“在清晨五時”⑥?!按汤妗迸c詩歌第三部分中的“cactus land”呼應,但它不只是沙漠中的仙人球,而被艾略特賦予了新的意義——耶穌頭上的刺冠,信他者才能永生,是“一種新沙漠中的新體驗”(Stroth—mann and Ryan 428);“凌晨五時”——黑暗過后黎明前的曙光,也是傳說中耶穌復活的時間。耶穌死而復活,給信者帶來信心與希望。從這兒歌似的詩行里我們能感受到它輕松休閑的語氣與上文壓抑、沉悶、恐懼的意境形成的強烈對照,也體察到一種死亡主題和隱約的復活交織。
那么,復活會發(fā)生嗎?嶄新的王國是否會如期而來?緊接著這節(jié)兒歌,艾略特一反前面的意象手法,用“碎片”式的結構呈現(xiàn)出七組意義相對而生的概念:思想和現(xiàn)實、動機和行為、概念和創(chuàng)造、情感和反應、愿望和痙攣、潛能和現(xiàn)實、精髓與外衣。它們蘊涵著詩人內心深邃的哲學思考,搭建出不同的兩個世界,前一個勾勒出抽象、理智、神圣的境界,后一個折射出無能為力、充滿世俗個體的現(xiàn)世世界;一個井然有序、完美有力,是理想的、屬于上帝的世界,另一個空虛無奈、支離破碎,是“空心人”在“荒原”中的感受;是理想與現(xiàn)實、新生與死亡、光明與陰暗、天國與地獄的兩種世界,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永遠“投落著一條陰影”(V.9)。這應該是荒原中生命逐漸消亡的“陰影”,詩人或許還給予它另一層意思——“普魯弗洛克式的猶豫,正是它顛覆了介于‘動機和‘行為之瞬間的內心平衡”,使人喪失了行動的力量(Fussell 254)。對于被這陰影緊緊地籠罩著的“空心人”,活著是一種折磨甚至懲罰,“生命何其漫長”(V.16)。
介于格式整齊對仗的三個詩節(jié)之間,看似“格格不入”、排列向右靠齊的三個單獨詩句,以及緊隨其后的三個“破碎”詩行,“這是你的王國”(V.10),然而“生命何其漫長”(V.16,24);“因為是你的/生命是/因為這是你的”(V.25—27),從語義和形式兩個層面凸現(xiàn)了“空心人”的無力禱告和徒勞掙扎,其空虛的精神境界被詩歌的形式進一步彰顯,體現(xiàn)了詩歌結構本身的象征性。詩中的意象是象征,結構亦是一種象征。在意象和結構的“碎片”之下蘊涵了詩人深層的靈思,體現(xiàn)了詩歌感性意象與抽象哲思的渾然一體(李迎豐33)。在“不規(guī)則”的框架之下粘連著一個特殊的“秩序”——具有普遍意義的現(xiàn)代經驗和詩人內在的精神秩序,正如艾略特自己所說:“當一個詩人的頭腦處于最佳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的頭腦就在不斷地組合完全不同的感受。普通人的感受是雜亂無章的、不規(guī)則的、支離破碎的……但在詩人的頭腦中這些感受卻總在那里被組合成為新的整體”(“玄學派詩人”22)。
艾略特1927年皈依基督教,但他在思想、靈魂上的追尋早已有之且從未停止。《空心人》通過意象和結構呈現(xiàn)出的兩種境界、兩個世界的交替,昭示著詩人走向信仰所經歷的焦慮、撕扯和痛苦修煉,表現(xiàn)出交織的重疊和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從《普魯弗洛克情歌》到《荒原》,從《空心人》一直到五年后出版的《圣灰星期三》里,我們依然能看到詩人智性選擇過程中的追尋和努力(武躍速111)。只是在這個心路歷程中詩人那內心的煩亂和焦灼在“空心人”身上發(fā)展到了一種非爆發(fā)即死亡的臨界之點。
關于艾略特的詩歌風格,他還有一段著名的有關現(xiàn)代派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的表白:“我們的文化具有極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它作用于詩人敏感的心靈,必然產生多樣和復雜的結果。為了強使語言表達詩人的意念,必要時還要打亂語言的正常秩序,詩人必須變得愈加廣博,
愈加隱晦,愈加委婉”(Eliot,Selected Essays 289)。的確如此,現(xiàn)代派藝術家完全可憑借想象創(chuàng)造客體,表現(xiàn)主體,由我及物,物我通感。他們在重視想象即形象思維的同時,把它的功用夸大到了神奇的地步(彭彩云16)?!犊招娜恕氛沁@種創(chuàng)作藝術的突出例證。怪誕的意象刻畫出一幅多角度、多層面、蘊涵豐富的現(xiàn)代空心人畫卷,其形式和結構更是與傳統(tǒng)詩歌背道而馳。除了上文提到的第五部分之外,綜觀不足百行的全詩,包含了一到十行等九種長短不一的詩節(jié),句末基本沒有標點,至于詩中的“非邏輯性”組合、“非理性”斷句更是俯拾即是??傊?,為了表達意念、思想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艾略特的確是“打亂”了語言?!凹热滑F(xiàn)代人的生活缺少和諧和秩序,反映其生活的詩歌怎么會和諧有序呢?”(Veith 94)此外,這首詩本身的創(chuàng)作方式(1919—1925年間的一些碎片集合)也給詩歌增添了“不合理和非秩序”的因素。桑德斯說,在艾略特的詩中,詩人在表面上“不連貫的聲音”中建立起了一種“連貫性”(sanders 395)。這可以用來形容《空心人》的結構和形式。
生命之路黑暗又漫長,理想的王國塌陷不見。然而,“世界正是如此告終/世界正是如此告終/世界正是如此告終/沒有一聲轟隆,只剩下一聲唏噓”(V.28—31)。這就是現(xiàn)代世界的本質——殘破、虛無、沒有意義。詩歌最后的三個重復詩行和一個結束句,是從“黑暗的心臟”里發(fā)出的極度失敗的哭喊(Gardner 105),它們以獨特的句式和近乎“暴力”的語氣,表現(xiàn)出詩人對于空心人世界的絕望和極為不滿。
無論詩歌的評論標準到底應該是“純文學”的,還是應該兼具“文化性”和“社會性”,艾略特毫無疑問是一位兼具一流的文學才能和強烈社會使命感和時代感的詩人,其思想和情感是融為一體的;不僅如此,他的詩歌藝術和其中對人性的不懈追問又表現(xiàn)出是超時代和永恒的?!八囆g從來不會進步,只存在題材的改變。”⑦《空心人》雖然描寫的是西方戰(zhàn)后的精神幻滅或“科技時代帶引發(fā)的道德盲區(qū)”,但在當今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不斷加快、經濟和物質文明飛速發(fā)展的背景下來重讀它,解讀詩中獨特的意蘊和結構,體味和思考其中的時代感受和經驗,對于每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每一個為現(xiàn)代文明出路焦慮的人,都是一件頗有裨益的事情。
注解
①詩歌的譯文多數(shù)參考趙毅衡編譯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上冊)(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有些地方筆者根據理解做了修動,詩的第幾部分第幾行表示為:I.1-4。
②參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研究》(1989年),引自杜寧:“物化意象與審美經驗——淺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異化表現(xiàn)”,《甘肅社會科學》1(1997):61。
③參見《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五場部分。
④參見《T.S.艾略特詩選》,查良錚等譯,紫芹選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封面用的是西班牙畫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rdo Dali)的油畫《內戰(zhàn)的預兆》,反映了內戰(zhàn)的沖突和畫家的反戰(zhàn)主張。⑤參見《荒原》I.51—64,譯文參照《T.S.艾略特詩選》,查良錚等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19。⑥See Heather Van Aelst,“T.S.Eliots The Hol/ow Men:A Hypertextual Study of Allusion,”
⑦參見《艾略特詩學文集》,王恩衷編譯,轉引自陳慶勛:“艾略特與文化的多元融合”,《外國文學評論》2(200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