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嚴
即便是《問蒼?!凡荒芘c《子夜》媲美,但曹征路卻繼承了茅盾的文學訴求,那就是,呈現出當下社會構成的肌理,揭示出那些隱藏的結構性矛盾,呈現出不同階層、不同階級、不同身份的人們之間的復雜社會關系和經濟關系。
小說的標題,是一個氣勢磅礴卻宛若隔世的動賓短語:問蒼茫。讀過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長沙》的人一眼就能識別出,這個詞語出自“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這個標題已經暗示出了某種“宏大敘事”的味道。在這個 “個人寫作”遍地開花的時代,在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方興未艾的語境當中,“宏大敘事”往往是不受批評家和讀者的關注與歡迎的。
如果繼續(xù)追問,我們還會發(fā)現,在《沁園春·長沙》里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是一個設問,也就是說,那只主宰天地乾坤的手,那個歷史的主體是何人,是何物,似乎不言自明??墒牵敳苷髀钒堰@個耳熟能詳的詞拿來做小說題目時,卻似乎在暗示歷史主體的缺失。因為,在資本當道的時代,資本就是主體。
然而曹征路卻提醒我們注意,新文學還有一種人盡皆知的傳統,那就是左翼現實主義文學,它來自魯迅、茅盾、老舍、沙汀,來自于苦難深重的中國大地內部。在上個世紀20年代曾經響徹歷史的“勞工神圣”的口號,以及半個多世紀以來那套關于“階級斗爭”的、災難性的話語方式,到了世紀末時如果真的淪為一個空洞的“宏大敘事”,那么任何關于“左翼現實主義”的回音都會變得脆薄和虛弱。除非,有一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能夠證明,“左翼現實主義”從不曾在五四新文學傳統所形成的譜系里中斷過——這就是曹征路的意義。
如果說曹征路的《那兒》中的敘事方式還有些類似于接近象征主義,用那個患有老年癡呆的外婆絮絮叨叨的修辭來暗示“英特納雄奈爾”這個共產主義理想,就像魯迅用“狂人”來說出一番深刻的真理,那么《問蒼?!肪统闪艘徊空嬲默F實主義著作。如果說,《那兒》當中還時??吹阶骷一頌椤暗诙晕摇?,用詩人和哲學家般的口吻追問社會正義與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當下是否具有合理性,而在《問蒼?!分?,這種質詢已經深深隱匿在不動聲色的敘述當中,或者說,《問蒼?!返摹白笠砦膶W”訴求,更加豐滿、成熟。但一切都基于最樸素的當下現實,基于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事件。
文學家和批評家當然要時時留意自己個人能力的限度,然而文學本身卻沒有限度,它有充分表達真實生活的能力?!皠谫Y矛盾”這個命題,其實如果在另一套中國人所熟悉的語言系統中,就應該叫做“階級矛盾”。當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漸漸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隱匿起它過于明顯的蹤跡時,對于這個問題,我們用的是一種經濟學的描述,資本家成了資方,而工人成了勞方,這樣就祛除了“階級話語”中隱含著的價值判斷和傾向性。這種描述,無論是在價值判斷上,還是在任何一套譜系里,都是中立的、冷靜的、科學的、精確的、規(guī)范的。
我們不得不在左翼文學譜系——而不是批判現實主義、或者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譜系中,才能給《那兒》和《問蒼?!穼ふ业胶侠淼奈恢?。這是因為,即便是《問蒼茫》不能與《子夜》媲美,但曹征路卻繼承了茅盾的文學訴求,那就是,呈現出當下社會構成的肌理,揭示出那些隱藏的結構性矛盾,呈現出不同階層、不同階級、不同身份的人們之間的復雜社會關系和經濟關系。
《那兒》中,只有一個維度,就是朱衛(wèi)國對屬于共產主義道德范疇的“主人翁”身份的誓死捍衛(wèi)。而《問蒼?!分?,盡管曹征路以手術刀般的精確,呈現出不同群落、不同階層的社會角色,使得作品變得“多聲部”、“多元化”,但是,作家所肯定的價值,卻只有一種,那就是“事業(yè),那是和大多數人的福祉緊密相連的事情”,這依然是那個堅決的“英特納雄奈爾”理想,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
還是“英特納雄奈爾”,還是“和大多數人的福祉緊密相連”,這一次卻獲得了合法性——真正的合法性:《勞動合同法》的頒布和實施,給“共產主義者”唐源提供了“事業(yè)”的依據,盡管他屢遭殘酷迫害,但是他的信念獲得了打工作家柳葉葉的認同和支持,這種高危的“事業(yè)”就有了某種現實可能性。事實上,柳葉葉并不具備唐源那樣的理論修養(yǎng)——唐源是一個既讀過馬克思,也讀過高慈的年輕人,而柳葉葉是出于最基本的道德和社會責任感,以及與她的切膚之痛,才與唐源站到同一陣營里。這種基于個人道德和正義感的“階級歸屬感”,如果理性地來看,是脆弱的。作品所展示給我們的結尾,與其說是光明的,不如說是含有困惑和質疑的。
但是,文學之所以存在的必要性之一,就是它建構了某種烏托邦。建構烏托邦是人類得以超越平凡和庸常生活的必要手段。如果連這個功能也承擔不了,那么文學真的就走到了盡頭。所以,還是清點一下當前的文學生態(tài)吧,看看我們還剩下多少曹征路這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