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之鄙

《解密學(xué)問大師紀曉嵐》(中國言實出版社2008年版)封四刊載“作者小傳”：何香久，國家一級作家，滄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著詩集11部，小說、散文集7部，學(xué)術(shù)專著35部，主編各類文集40余部(套)，創(chuàng)作與治學(xué)成果9000萬字。其中主編《紀曉嵐全集》36卷。滄州國學(xué)網(wǎng)載《紀曉嵐與(四庫全書)》贊譽何先生道：“學(xué)術(shù)界有‘九千萬富翁之稱?！?/p>

這本25萬字的書，幾乎每頁都有“插圖”，轉(zhuǎn)抄文字占一半版面；每頁“正文”，即何先生抄錄、翻譯、再歸納、闡述的文字，多則650字，少則220字。但筆者僅粗讀一遍，就發(fā)現(xiàn)該由作者承擔責任的錯誤達50多處，超過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規(guī)定的上限。限于篇幅，這里略撮數(shù)例，以見一斑。

何先生強調(diào)：“紀曉嵐火爆天下，但同時也被‘戲說弄得面目全非，離他的‘本來面目相去甚遠了。”只是，他自己也在“戲說”紀曉嵐(參見《解密學(xué)問大師紀曉嵐》。以下凡引該書，皆簡稱《解密》)：

有一天乾隆皇帝召紀曉嵐奏對，說：“朕今天十分高興，是因新得一喜，特召卿進宮，賦詩志喜?！奔o曉嵐一聽，脫口吟出一句：“我主今日降真龍?！鼻∫恍?，說：“卿錯了，不是皇子，是位公主?！奔o曉嵐心中一驚。于是急忙轉(zhuǎn)口：“月里嫦娥落九重?！鼻」首鱾臓?。說“可惜沒有成人。”紀曉嵐順水推舟：“想必人間留不住?！鼻≌f：“掉進井里淹死了?！奔o曉嵐方才大悟：剛剛生下的公主，怎么會失身掉進井里去呢，這是乾隆爺開玩笑呢，于是接口又吟道：“翻身跳進水晶宮?！鼻」笮Α?/p>

這里何先生實際是把解縉與皇上吟詩的故事略加改造，強安在紀曉嵐身上。請看原創(chuàng)：一日，上謂縉曰：“卿知宮中夜來有喜乎?可作一詩?！笨N乃吟曰：“君王昨夜降金龍?！鄙襄嵩唬骸笆桥畠??！笨N即曰：“化作嫦娥下九重?！鄙嫌衷唬骸耙阉酪印！睉?yīng)曰：“料是世間留不住?！鄙闲υ唬骸耙淹吨??！睉?yīng)曰：“翻身跳入水晶宮?！鄙媳居幯砸岳е?。即得詩，深嘆其敏。

故事載于明人馮夢龍《古今譚概》(自序作于庚申春朝，即1620年)和清人褚人穫《堅瓠二集》(刊刻于康熙三十六年，即1691年)；而“紀曉嵐出生于雍正二年甲辰(1724)”，“四十五歲，紀曉嵐被任命為侍讀學(xué)士”(《解密》)，至1769年乾隆帝召他吟詩時，解縉的故事已經(jīng)流傳了一百多年。解縉原作“君王昨夜降金龍”(平平仄仄仄平平)，合乎格律詩的句式。而何先生改造后的句子“我主今日降真龍”(仄仄平仄仄平平)第二、第四字皆屬仄聲，失替，不合聲律要求。應(yīng)該說，二甲進士出身的侍讀學(xué)士紀曉嵐講究“平上去人”，還曾拿本《詩韻》送人作賀禮。那般不諳平仄的句子，斷不會出自他之手。而著有詩集11部的何先生，也應(yīng)該懂平仄吧?

反對“戲說”，卻仍然“戲說”。“解冠紀戴”——這就是何先生的“解密學(xué)問”。

何先生《解密》敘事述文，有不少混淆史實之處：

其評論撫(抉)奧闡幽，詞明理正，識力在王仲寶、阮孝緒之上。(第9頁)

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皆經(jīng)紀曉嵐之手，“大而經(jīng)史子集，以及醫(yī)卜詞曲之類，其評論抉奧闡幽，詞明理正，識力在王仲宣、阮孝緒之上，可謂通儒也?！?江藩文)何先生顯將王仲宣誤作王仲寶。宋代確實有個“王仲寶”(字器之，……以磁州防御使知代州，除左屯衛(wèi)大將軍致仕，卒)，但不能和紀曉嵐為伍。而能為南朝齊梁間目錄學(xué)家阮孝緒相提并論的則當是“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字仲宣)。

金簡是滿族人。(第26頁)

按，《清史稿》載：“金簡，賜姓金佳氏，滿洲正黃旗人，初隸內(nèi)務(wù)府漢軍?！薄敖鸷喤転楦咦谫F妃。嘉慶初，仁宗命其族改人滿洲，賜姓?！奔热皇恰百n”和“改”的，就證明原本不是“滿族人”。

徐凱先生著《滿洲八旗中高麗士大夫家族》日：“《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共收錄了滿洲、蒙古、高麗(即朝鮮)、尼堪(即漢人)共1163姓，……例如，滿洲的瓜爾佳氏、鈕祜祿氏、富察氏、舒穆祿氏、完顏氏等，蒙古的博爾濟吉特氏等，尼堪的張、李、高、雷氏等，高麗的金、韓、李、樸氏等。《通譜》共附載高麗43姓，其中金、韓氏等功勞尤著，……成為后金社會中頗具影響的一些高麗士大夫家族?！薄啊痘是逭a贈光祿大夫佐領(lǐng)兼總理內(nèi)務(wù)府三旗火器營事務(wù)金公神道碑》云：公姓金氏，諱新達禮，朝鮮翼(義)州人。……天聰元年(1627年)率其弟來歸?！薄俺r李坤著《燕行記事》中亦記述金簡胞妹被清高宗納為貴妃，生有四個皇子，深受高宗寵愛，死后追封皇貴妃?！纸鸷?、金輝仕途亨通。嘉慶初，仁宗‘命其族改人滿洲，即將正黃旗包衣金氏抬入‘上三旗，賜姓金佳氏。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正月，命《玉牒》內(nèi)改書賜姓，以示對金家的恩寵?！笔份d表明，金簡原本是朝鮮人，以后才被賜姓“抬旗”。

劉石庵就是劉庸。(第258頁)

按，原書“庸”之錯出現(xiàn)兩次，劉墉(1719—1804年)，字崇如，號石庵，大學(xué)士劉統(tǒng)勛之子?！肚迨犯濉⒔y(tǒng)勛傳》結(jié)尾語為“子二：墉、堪?！贝搜詣⒔y(tǒng)勛的兩個兒子依前人同班輩取名往往字旁相同之例(如蘇軾與弟轍，名帶“車”旁，其子邁、迨、過、遁，帶“走之”，孫輩簞、符、箕、筲、筌、籌等，帶“竹”頭)，其名都帶“土”旁。所以，大家熟知的劉石庵絕非“劉庸”。

(何先生介紹滄州美酒說)“保陽的知府尚且連一滴也得不著?！?第254頁)

按，同書引文作“保陽制府，尚不能得一滴，……”與《灤陽續(xù)錄五》所載相符。

據(jù)查，明清兩代的總督，均尊稱為“制府”。袁枚《上尹制府乞病啟》所稱“尹制府”，即兩江總督尹繼善?！秶[亭雜錄》載“碩制府色，兆文襄公侄也，歷任四川總督，有賢聲?！薄爱呏聘洌綘钤?，歷任兩湖總督?！薄爱吂沃聘畷r，滿洲王公福寧為巡撫，陳望之淮為布政，三人朋比為奸?！薄耙χ聘畣⑹?、吳留村興祚皆以縣令起家，王優(yōu)待之，不數(shù)年薦至封疆大吏?！鄙鲜鲎阋宰C明“制府”即總督。

“保陽”是紀曉嵐有意使用的前朝地名。明洪武元年(1368)九月，廢保定路改保定府，別名保陽郡。明朝設(shè)保定巡撫署。崇禎設(shè)保定總督。清康熙八年(1669)，直隸巡撫由正定移駐保定，保定始為直隸省會。雍正二年(1724年)，改直隸巡撫為直隸總督。因此“保陽制府”是什么官也就不言而喻了。

何先生誤解直隸總督為“保陽的知府”，證明他不懂得封疆大吏“制府”與“從四品知府”各是何等官職。

鬼說：“我在宋神宗時當過縣令……”(第229頁)

按，《解密》此處所引《灤陽消夏錄》(六)原文是：戴東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宋問：“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日：“吾神宗時為縣令……”先言“明季”，依例后文之“神宗”當為“明神宗(萬歷帝)”。孰料何先生直接解說為“宋神宗”，看來他的確不知道

明代也有一位神宗皇帝。何先生不講修辭，誤植多多；不諳文意，亦信筆標點。

丸折東瀉自太古，蕩潏為患從商周。漢唐而下日聚訟，捍御至競無良策。書生每喜談水利，尸祝欲代庖人謀。世間萬事須閱歷，百不一效空貽羞?！妒辉鲁跻蝗斩牲S河》(第168頁)

按，此詩押韻字當依次為“周、策、謀、羞”，可是其中“策”字讀ce，和其他三個韻母是ou(iu)的字不同韻；顯見“策”字不對，那該是個與“計謀”意思有關(guān)的“籌”字。

“石獸又不是木屑，怎么能讓河水沖走?”所附原文：“爾輩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柿，豈能為暴漲攜之去?”(第174頁)

按，《辭海》：木柿：音肺，削下木片也。何先生解為“木屑”，一錯。引文誤植為“柿”，誤用果名，再誤。蓋“柿、肺、芾”皆音fei，與“柿(shi)”有音形義區(qū)別。此則文字上世紀60年代曾經(jīng)中華書局《活頁文選》印行，細究文字者盡知。

如彼飫高粱，不知藜藿腹。(第192頁)

按，《辭?！罚焊啵嗜?；粱，美谷(轂)也。故與“(橋)梁”無關(guān)。

“滄州亦有麻姑酒，南川樓下臨盤渦。河心泉水清冷味。小槽滴滴浮黃鵝?！?第252頁)

按，《新華字典》：冷leng，寒。泠ling，清涼。字形極其相近，意思卻有差別。這里誤植“冷”字破壞聲律。山東濟南五峰山洞真觀玉皇殿以東，清泉激石，泠泠作響，故名清泠泉。中學(xué)語文教材《與朱元思書》有“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可為旁證。

唐杜[辶旁加星]藏書跋尾云：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教。鬻及借人為不孝，諒哉!諒哉!(第96頁)

按，這個“[辶旁加星]”并非電腦字庫輸出，乃作者何香久先生自造。1949年5月11日以前，泰國的名稱是暹羅?！缎氯A字典》：暹，太陽升起。王安石詩：“臥送秋月沒，起看朝陽暹?！弊中慰梢姀摹叭者M(進)”，并非何先生造的“辶旁加星”。

宋周輝《清波雜志》載：唐杜暹聚書萬卷，每卷題后云：“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教，鬻及借人為不孝。”(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六亦載)

何先生不知書跋只三句話，而于“不孝”后逗斷，把后人加的評論——兩個“諒哉”闌入“書跋”。

《文溯閣記》：“若夫海源也，眾水各有源，而同歸于海。似海為其尾而非源，不知尾閭何泄。則仍運而源。原始反終，大易所以示其端也。津則窮源之徑，而溯之，是則溯也，津也實亦迨源之淵也?！?第64頁)

按，“仍運而源”應(yīng)為“仍運而為源”，漏掉動詞“為”。“窮……而溯之”系一個詞組，不可以逗號分隔?！八菀?，津也”是主語部分，后面應(yīng)該加逗號；不加，則應(yīng)改為“溯也、津也”。

筆者與何先生素昧平生，本不必為此書義務(wù)?？薄Ｈ缃窕ㄙM時間和精力代作全書?？?，是想讓讀者可以借此匡謬更正；同時也因為筆者曾經(jīng)任教，不愿讓此等訛錯甚多之書“誤人子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