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亞玲　李玉鳳

托瑪斯·哈代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小說家和詩人，他的小說特別是“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對后世的影響很大。他的思想和作品之所以會越來越受到世人的關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加以廣泛而細致的研究，是因為他們重視自然、重視生命本源的超前理念與當今世界的生態(tài)主義理論所關注的問題不謀而合。哈代在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中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并非僅僅為了真實地再現(xiàn)家鄉(xiāng)的風景，而是將自己對大自然的獨特感受和體驗融入其中，形象地表達了他對自然、對生態(tài)的關注。

哈代曾廣泛閱讀具有進化思想的哲學著作：斯賓塞的《生物學原理》，達爾文的《物種的起源》，赫青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等，這對他的自然觀有深刻的影響。他在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中大量描摹自然生態(tài)，親和自然、召喚人性，通過反思與批判人與自然的矛盾關系來喚醒人們追求“和諧”的生態(tài)意識。

哈代以有機的觀點看待自然，他筆下的自然神奇、美麗且充滿靈性，是與人類平等的相互聯(lián)系的生命存在。自然環(huán)境對人類來說不僅是欣賞和審美的對象，更是不可脫離的生存根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社會的理想始終貫穿在小說中。

哈代筆下的大自然中的每一棵植株、每一只動物都不是簡單的生物，而是富有情感的存在，始終和人物緊密相連：它們滲透著人物的濃重的情感，與人物的活動交織在一起。威塞克斯是一幅山青水秀、空氣明凈、民風淳樸的風貌；人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宛如一個世外桃源。在這里大自然和人物和諧一致，融為一體?！兜虏业奶z》中田地里的女工“吸收了四周景物的要素，和大地融化而成一體”。在《還鄉(xiāng)》中，克林在砍斫常青棘的時候，“蜜蜂帶著跟他很親密的神氣，在他耳邊上嗡嗡地鳴，……琥珀色的怪蝴蝶……跟他那上下?lián)]動的鉤刀上發(fā)亮的尖兒逗著玩兒；翡翠綠的螞蚱，成群結隊地往他的腳上跳……”此時，對于重新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中的克林來說，心中的快樂無須言表，那些可愛的生命就是他心靈王國的使者。哈代非常善于在捕捉到自然景物的某一獨特的方面后又以人類情感中的某一方面與之對應，如此一來，人與自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渾然一體，和諧統(tǒng)一。

大自然的變化也與人物的行動、命運密切相關。在小說中，哈代常常將自然界的四季更替與故事結構和人物命運的發(fā)展結合起來，兩相對照、交錯，比如《德伯家的苔絲》中主要人物苔絲的出場，總伴隨著與其情感、命運想呼應的自然場景：苔絲出生的故鄉(xiāng)，是群山環(huán)抱、水草豐美、古樸的鄉(xiāng)村；這個少女首次出場的舞臺，是幽谷之內綠草茵茵的舞場；引發(fā)她千古之恨的失足，則在林深月晦的森林中；她獲得新生是在空氣清新、春風和煦的牛奶場：她與克萊爾的相愛是在陽光燦爛、芳草連天的盛夏；新婚之夜被拋棄是在荒涼孤寂的古宅舊?。惶z被棄之后，其生活背景大多是黑夜、荒野、嚴冬、雨雪：她窮愁潦倒掙扎謀生的所在，是苦寒貧瘠的棱枯槐農場。自然環(huán)境隨著人物境遇和心境的變遷或明快，或恬淡，或沉郁，或陰暗，在這里，人物和自然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哈代把《綠蔭下》里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經(jīng)歷與自然界的季節(jié)變換結合起來，把狄克·杜伊與芳茜·黛的愛情同風光秀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大自然冬、春、夏、秋四季的更替吻合了兩人的愛情歷程。威塞克斯農村的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在小說里得到了完美的表現(xiàn)。

大自然的本性又是喜怒無常的，它通過自我調節(jié)維持著良好的生態(tài)平衡；一旦破壞了原有的和諧，危機會追隨而至。生態(tài)思想家阿爾杜·利奧波德曾提出：“—個事物在其有助于維持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wěn)定與優(yōu)美的情況下才算恰當?！贝笞匀坏木九c懲罰同在?；脑蠞M山遍野生長著的石南、常青棘和風尾草是大自然無聲的預告。愛敦荒原生存條件極為惡劣，較為嬌氣的植物難以生存，只有石南以其蒼翠的枝條和艷麗的花朵抵抗著荒涼和絕望，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哆€鄉(xiāng)》中，石南反復出現(xiàn)，象征了荒原的頑強生命力，是愛它的人的精神同道，是恨它的人的命定的詛咒；常青棘也是荒原常見的一種植物，有著與石南相同的象征意義。游苔莎的身邊總是被這些石南和常青棘包圍著，它們的存在，尤其是石南花在凄涼的風中所發(fā)出的聲音，似乎在發(fā)泄自己的不滿：游苔莎根本無視它們的存在，她根本聽不到的它們聲音，她只是在這些植物掛住她的頭發(fā)或者絆她的裙裾的時候，才肯回首垂顧。因而，它們更像是代表著荒原在不時地警告女主人公：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脑线€有一種常見的植物鳳尾草，它的清香為朵蓀所喜愛，人們也常把一些鳳尾草放在衣柜以保持衣物的清新和芳香。在小說中，鳳尾草始終不離朵蓀的左右，這樣的安排富有深意：這種普通、弱小的植物象征著荒原上朵蓀之類的順應自然、甘于容忍的荒原居民，它們是大自然的兒女，是自然的一部分。

自然的變幻莫測常常使人與自然產(chǎn)生矛盾，這影響甚至決定著人物的命運。在《卡斯特橋市長》中，亨察德為報復情敵法夫瑞，試圖囤積居奇，在生意上打垮他，但結果卻因天氣原因，導致了他的破產(chǎn)。整個失敗過程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由于天氣的反復無常。當亨察德大量買進小麥的時候，天氣卻發(fā)生了轉變：“多少星期以來陽光像錫一樣暗淡，如今扮裝成黃玉的顏色。天空的氣質，從粘性變?yōu)槎嘌|，一場好收成幾乎是可以確定了。于是自然的結果，糧價暴跌下來?！薄哆€鄉(xiāng)》中，游苔莎和韋狄的逃離也是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結果導致了二人的淹死?！兜虏业奶z》里，苔絲與克萊舉行婚禮那天，原本晴朗的天氣居然莫名其妙地下起了雨，令人不由得頓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結果在新婚之夜，苔絲就被丈夫無情地遺棄。

哈代在這幾部小說里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有序并存的思想，同道家向往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驚人的一致。老子提出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觀點，從宇宙萬物誕育生存總根源上揭示人與自然普遍共生的規(guī)律；莊子追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通過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方法以求得精神的自由。哈代的生態(tài)觀與老莊的思想一致：他們都要求人們對生命滿懷敬畏，愛及昆蟲草木鳥獸，不要無辜傷害任何生命。這一點體現(xiàn)在哈代對動物悲天憫人的情懷，比如裘德在看管莊稼時，由于同情鳥雀的弱小饑餓召喚它們過來啄糧食，甚至于忘卻了會遭到的責備和挨打。

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看，哈代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表達的是這樣的理念：大自然是崇高的，人的崇高不應以征服自然為判斷標準，而應該以人保護自然、實現(xiàn)人在與自然和諧相處中的價值為標志。哈代的小說是具有深刻現(xiàn)代性的，在全球人類視可持續(xù)發(fā)展為不可推卸責任的當今時代，其意義是超前的、深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