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靈戰(zhàn)
一、新工人詩歌概說
新工人詩歌指誕生于“新工人”這一社會群體的詩歌。“新工人”是20世紀80年代開始改革開放后農村剩余勞動力到經濟發(fā)達城市的務工人員。新工人別于20世紀80年代之前憲法上規(guī)定為國家領導階級的工人,反而屬于“工人階級同盟軍”農民階級的一員。從勞資關系角度看,新工人和傳統工人在雇傭關系中都處于同一地位,但傳統工人在企業(yè)中的地位、戶籍、社會保障以及資方的性質等方面與新工人的不同,兩者還是有著很大(甚至本質)區(qū)別。即使在上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yè)“抓大放小”的改革中造成了大量下崗工人,其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同新工人有著很多的相似性,但兩者依然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對于下崗工人來說,其社會訴求更多地關注社會經濟地位下降引起的心理落差、企業(yè)改制中的腐敗、買斷工齡后的社會保障、再就業(yè)、退休金等問題,而新工人更多地關注找工作、拖欠工資、加班、炒魷魚、暫住證、出租屋、思鄉(xiāng)、子女人學等問題。新工人階層集中誕生在中國制造業(yè)發(fā)達的城市,包括廣州、深圳、東莞、中山、佛山、珠海、上海、北京、溫州、廈門、蘇州、無錫、青島等地。其中以廣東珠三角區(qū)域最為龐大。這些外來務工人員被粵語稱為“打工仔,妹”,其口語化、甚至略帶歧視性的稱謂隨著廣東經濟對內地的強勢影響,漸漸成為當代中國的一個流行詞匯。隨著中國產業(yè)發(fā)展的多元化,新工人業(yè)階層也從制造業(yè)擴大到第三產業(yè),“打工”內涵從藍領工人涵蓋到白領階層,擴散到所有非資方群體甚至公務員階層,比如香港特首曾蔭權2007年競選口號就是“我要打好這份工”。本文所討論的新工人群體,專指在異地城市務工的外來人員,其中更多是指藍領工人,他們生活狀態(tài)更多的是“生存”而不是“發(fā)展”。當然,新工人群體不是恒定的,而是流動的。少數人可能憑藉自身的努力,擺脫“底層”狀態(tài),進入另一階層,但只要其詩歌中也留下打工印跡,也可稱為新工人詩歌。
新工人詩歌俗稱打工詩歌。新工人詩歌不是珠三角、長三角等區(qū)域的地域詩歌流派,某些文化研究學者試圖把新工人詩歌(文學)納入新嶺南文化范疇,這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新工人詩歌作者來自全國各地,打工地點也遍及國內各大城市。當然,在新工人的人口分布中,廣東最為龐大。據廣東省不完全統計,廣東省暫住人口約占全國暫住人口的1/3,其中廣東城鎮(zhèn)就業(yè)崗位中,平均每三個“飯碗”就有一個屬于外來工。在廣東省外來人口中,深圳、東莞、佛山、中山、珠海、廣州等是主要集聚地。打工人口眾多,并不是打工文學和打工詩歌誕生的唯一條件。廣東相對于打工詩歌(文學)來說,更重要是其轄區(qū)的各種文學期刊,在文學各個層面上孵化催生了打工文學?!洞蚬ぷ濉贰洞簌i灣》《佛山文藝》以及更小區(qū)域的報刊,甚至許多企業(yè)的內部刊物等,為打工群體中的文學愛好者提供發(fā)表園地,為新工人詩歌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作品》《特區(qū)文學》《花城》等雜志在更高層次上推動了新工人詩歌的發(fā)展,使新工人詩歌由藝術的粗糙走向成熟,從廣東走向全國。廣東文藝界對打工詩歌的扶持,不管是基于市場需求——如有的雜志的讀者定位本身就是打工群體,還是出于政策上對文化事業(yè)的扶持,都是其它省份城市所未具有的,這正是中國其它城市——如溫州、上海、廈門、蘇州等一同樣也是打工人群聚集的地方,卻沒有誕生數量眾多的打工作家群的重要原因。廣東各城市對孵化催生打工詩歌有著其它城市無可替代的功勞,但打工詩歌并不是廣東特有的現象,特別是隨著網絡社會的出現和普及,從珠三角、長三角到環(huán)渤海區(qū)域等地,新工人詩歌遙相呼應,成為中國某一個社會階層而不是某個地域性的詩歌群體。
新工人詩歌是全球化背景下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文化見證。在全球化視野中,中國現代化進程實際上是以跨國資本為主導的外部力量,沿著從濱海城市到內地鄉(xiāng)村的路線圖,對中國傳統社會施行一輪又一輪改造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人文地理空間突出地表現為城市的擴張和興起,農村的衰敗和崩潰。中國現代化過程,是農業(yè)社會隕落和工業(yè)社會興起的過程,是計劃經濟崩潰和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過程,是社會結構分裂和新興階層重組的過程,是專制體制和民主思想博弈的過程,是傳統道德失范和新價值觀重構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每個人處于不同的經濟地位和扮演不同的社會角色,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觸摸到這個社會劇變的脈搏,相當一部分群體——比如職業(yè)相對穩(wěn)定的教師、公務員、職業(yè)作家、偏居一隅的內地居民等,也許只能感觸到社會變化的神經末梢。新工人階層,由于中國特有的二元社會戶籍制度,漂浮在現代化進程農村和城市的終始兩級,以一個最佳角度敏銳地感知到這個國家社會巨變的脈搏?!度嗣裎膶W》主編李敬澤說:“打工作者的身上糾葛著諸多的矛盾、焦慮和困惑,在某種程度上是時代經驗的—個痛點和敏感點?!毙鹿と嗽姼璧囊饬x在于它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痛苦見證,它天生具有的現實主義精神讓“知識分子詩歌”雖然技巧圓潤、玄學高深但顯得高韜虛無、營養(yǎng)不良,讓“新鄉(xiāng)土詩歌”雖然恬靜質樸、澄明皈依但顯得虛幻失真、粉飾太平,讓“下半身寫作”詩歌雖然叛逆另類、形而下真誠但顯得媚俗浮躁、空虛無聊……新工人詩歌不僅僅是當代詩歌“寫作倫理”和“底層寫作”的精神標桿,不僅僅是“移民文學”的特殊樣本、不僅僅是“世界勞工文學”的中國縮影,不僅僅是“新都市文學”的城市側面,不僅僅是“新嶺南文化”的延續(xù)發(fā)展,它是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因制度性設置缺陷而造成的兩億多漂泊在城市和農村兩端的新工人群體在社會轉型時期悲愴的心靈史詩?!拔膶W是時代的一面鏡子”。透過新工人詩歌,我們可以看到當代中國被股票證券市場、摩天大樓、北京奧運會、胡潤中國富豪排行榜、外匯儲備、歐洲游、CNP、WTO、港澳回歸、中美首腦會見等宏大場景有意無意遮蔽的真實歷史的另一面。
新工人詩歌經過二十余年成長,從量變到質變,終于誕生了鄭小瓊、張守剛、劉虹、柳冬嫵、謝湘南、劉大程、羅德遠、方舟等優(yōu)秀的打工詩人,出版了《黃麻嶺》(鄭小瓊)、《南方行吟》(劉大程)、《工卡上的日歷》(張守剛)、《在歲月的風中行走》(羅德遠)、《心靈之約》(徐非)、《紀念碑》(何真宗)、《零點的搬運工》(謝湘南)等詩集,也出版了打工詩歌評論專著《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中國“打工詩歌”研究》(柳冬嫵),出現了《人行天橋》(鄭小瓊)、《打工的名字》(劉虹)、《打工物語》(羅德遠)等一些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中有一定影響力的優(yōu)秀篇章。
二、新工人詩歌共性
作為一個詩歌團體,新工人詩歌不是某種藝術風格的相似,更多的是由于某種相似的打工生活經歷形成的題材或表現主題的相似。新工人詩歌風格多樣,有劉虹悲憫情懷的抽象現實主義,有張守剛簡潔硬朗的敘事,有方舟莊重明亮的抒情,有謝湘南冷靜瘦峻的“詞語搬運”,有鄭小瓊粗糲
凝重的意象經營……新工人詩歌目前還沒有共同的藝術主張,如果有的話,就是他們對打工經驗的強調。由于打工世界“本身就是灰的”,自然激發(fā)打工詩人尋找精神的皈依,思鄉(xiāng)成為打工詩歌另一個重要的主題。然而,現代化的進程不僅加速了城市化擴張,也促使了鄉(xiāng)土社會的衰敗。在新工人詩歌中,有對鄉(xiāng)土的詩意化描述——畢竟這是他們精神退守的最后想象性空間,也有對家鄉(xiāng)田園詩意的喪失而感到的深深的失落,以至產生類似于卡夫卡小說中《城堡》中所描繪的囚徒感。在新工人詩歌經常出現蚊子、老鼠、狗、豬、青蛙等卑微生物的意象,這和卡夫卡《變形記》中主人公格里高爾·薩沙姆變成了一只甲蟲有著相似的精神理路。
(一)打工場景
新工人詩歌中經常呈現新工人群體所熟悉的打工場景,如找工作、試用期、現場招聘、臨時工、出租屋、身份證、暫住證、廠證、工卡、勞動法、加班、訂單、扣獎金、工傷、炒魷魚、流水線、邊防證、人才市場、流動人口證、外來人口管理中心等,這是新工人詩歌的典型標志。張守剛曾經在《在打工群落里生長的詞》像辭典一樣,收錄了一些在打工群體中廣泛流通的詞匯,如工業(yè)區(qū)、出租屋、打卡、工號、工票、流水線、廠規(guī)、罰款、計時工、計件工、放行條、押金、勤工獎、辭工、跳槽、趕貨、訂單、通宵加班、探訪證、洗手票、廠服、QC、出糧、停工待料、邊防證等。一個詞匯就是一個場景,串起了人們對打工者日常生活的認識。“廠里發(fā)給我們的洗手票我們像存折或現金一樣保管著。/上洗手間,它是通行證。/這是上午十點鐘,上班后第一次上洗手間,她感覺有些腰酸背痛/捏在手中的洗手票/給她帶路?!痹~目中關于“洗手票”的描寫,大大超出平常人的想象,很難分辨生產管理和監(jiān)獄管理之間的差別。“在流水線的流動中,是流動的人/他們來自河東或者河西,她站著坐著,編號,藍色的工衣,白色的工帽,手指頭上的工位,姓名是A234、A967、Q36……/或者是插中制的,裝彈弓的,打螺絲的……//在流動的人與流動的產品間穿行著/她們是魚,不分晝夜地拉動著,訂單,利潤,GDP,青春,眺望,美夢,拉動著工業(yè)時代的繁榮?!?鄭小瓊《流水線》)這是鄭小瓊詩歌中展現出的制造業(yè)的流水線場景,流水線就是這樣把人異化成冷冰冰的物,人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
在打工場景中,勞工沖突是新工人詩歌經常撰寫的題材?!靶列量嗫喔梢荒辏筋^來不給工錢,/面善心黑的周老板,躲將起來不相見;/寒冬臘月要過年,全家老小把我盼,/空手而歸沒辦法,只有橫下一心——跟他干!”(孫恒《團結一心討工錢》)這種詩歌總是讓我們想起上世紀30年代的殷夫、蔣光慈等人的無產階級詩歌。當代社會學家、文學史家總是犬儒地避免把當代新工人詩歌和歷史上的無產階級詩歌作對比,在“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宏大借口中漠視打工群體中正當權益的喪失,默許、縱容無良資方的違法行為,混淆社會視聽,降低政府對勞資沖突的警覺性。早在中國商周時期,政府就有系統的“采風”行為,從“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功能中估衡當局的行政后果和百姓訴求。孫恒的《團結一心討工錢》在當代詩歌中不一定是好詩,但它在打工群體中卻是具有發(fā)泄性和號召力的。在打工詩歌中,勞動法、加班、工傷、罰款、討薪等都是頻繁出現的詞匯,這些詞匯的背后是頻繁的勞資沖突。詩人鄭小瓊提及每年珠三角被機器切斷的手指頭超過四萬個,在長詩《人行天橋》中有這樣心酸的對比詩句?!耙粋€討不到工錢的外來工從第四十八根鐵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腦漿進地。此時偉大的《勞動法》正在桑拿女郎的三角褲里微笑?!?鄭小瓊《人行天橋》)類似的詩句在打工詩歌中頻繁出現,類似的場景新聞媒體也常有報道,甚至有農婦向視察的溫家寶總理求救討工錢,可見打工過程中的勞資沖突的激烈和廣泛程度。
在打工詩歌中,身份證和暫住證是頻頻出現的事物。在當代中國,打工的名字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尷尬身份。一個國家的公民居然只能在自己國家暫住,還需要到有關部門辦理暫住證。這項針對流動性打工群體而設計的人口管理制度日后會證明是多么荒誕?!斑M入城市的賭局,賭注就是自身/名字是惟一的本錢??哿?,抵押,沒收,所有防范和懲罰都離不開交出身份證,打工的惶惶如喪名之犬,作為名字的人質/他時常感到,名字對自己的敲詐?!?劉虹《打工的名字》)雖然劉虹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打工詩人,但她南下深圳曾經漂泊的經歷使她對打工生活有著真實的感知,其媒體從業(yè)經驗視野也有助于她從社會、政治角度了解打工這一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具有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和批判意識,使其《打工的名字》具有打工詩歌中難得的深度和廣度。劉虹詩歌中詩藝成熟而多變,對打工場景的敘述,既有典型的說服力又有細節(jié)的感染力,無論是口語化的敘述還是抽象、變形的描繪,語句下面掩藏著難以抑止的心酸和悲憤?!靶彰詣e——年齡——籍貫——/單位——出租屋地址——辦證日期——/有效時間——還有派出所的公章”,這便是我對這座城市惟一的全稱,在入夜的清查行動中,請禮貌地叫醒我,我正誠實地走過勞動的街道,我正惆悵地清點含辛茹苦的故鄉(xiāng)?!?方舟《揣暫住證的人》)方舟這首詩應該是廣州“孫志剛事件”后的作品,詩人請有關人員查出租屋時“禮貌地叫醒我”,卻是打工者享受公民尊嚴的一個奢侈的愿望。身份證和暫住證是當代中國時時刻刻需要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卻又確確實實證明不了自己具有公民身份的東西。
由身份證和暫住證問題延伸而來,“出租屋”成為新工人詩歌經常寫作的主題,或者是新工人詩歌中經常出現的意象?!?000年7月21日,D城/一張暫住證使我與這座城市,有了短暫和合法的同居關系?!?曾文廣《我在異鄉(xiāng)的城市生活》)出租屋是打工者的一個臨時棲息地,也是打工者心靈的港灣?!拌F鍋里沉默的水終于沸騰,滾燙的凌亂/黑色的鎖,金黃色的方便面、碗、盆/一截清洗干凈的蔥——這生活僅剩下的綠意?!?鄭小瓊《出租房》)出租屋固然簡陋不堪,但打工者感受最深的往往不是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奢侈愿望,更多的是出租屋給人居無定所的漂泊感,以及查出租屋損害公民權益問題?!吧矸葑C、暫住證、工作證、結婚證/依次從左到右站好/手電一一掠過尚不明事兒的睡眠,出租屋人影晃動雜亂的聲音高過/時強時弱的嬰啼//鼓一樣的眼睛繼續(xù)搜查罰款的蛛絲馬跡,直至有所收獲方揚長而去/門環(huán)還顫抖著/門前一堆的煙蒂星星裊裊地醒著/記錄著深夜里的暴風驟雨?!?葉才生《出租屋查夜》)從詩句看來,查出租屋也不僅僅是流動人口管理這么簡單,更多可能是相關機構或執(zhí)行人員被一種非法利益所驅動的暴力盈利行為。打工者被剝奪了一個獨立的私隱空間,查出租屋也成了打工者心中的縈繞不散的痛。
(二)鄉(xiāng)愁
不容置疑,打工世界的整體基調是灰色的。對
打工生活的任何美化可能都是某些群體的單純想象,或者來自某利益集團的無恥代言。他們看到匯款單一張張地從城市走到鄉(xiāng)村,沒有看到其背后的血與淚;他們看到打工農民在家鄉(xiāng)蓋的一棟棟房子,卻沒有看到無辜生命的消失和工傷事故的頻頻發(fā)生;他們看到少數打工者在打工中走向成功,卻沒有看到更多的青春在這里被扼殺……人生旅途的奔波坎坷、現存困境的囚籠桎梏、前途命運的悲觀迷惘、未來世界的難以捉摸,自然激發(fā)打工詩人內心底處尋找一個心靈的歸宿和精神的皈依。在新工人詩歌中,思鄉(xiāng)成為一個具有精神拯救意義的手段,鄉(xiāng)愁成為打工詩歌中一個驅離不散的情懷?!拔夷嗤恋能|體容易長滿鄉(xiāng)愁/雨天,體內的炊煙一路抽穗/我只能這樣簡單地懷念莊稼/想起種植在水井和麥芒上的愛情/夢里一夜鋪滿蛙聲”(方剛《農民工》)?!拔掖螯c行裝的相思,擱在站臺上,淚水決堤新路塌方,一列深夜的火車駛過夢境/輾碎了鄉(xiāng)愁”(徐非《歸家的心情還得流浪》)。思鄉(xiāng)成為新工人在現實困境中一種想象的宗教救贖,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的現象,以至于時評家熊培云在《南方都市報》針對2008年雪災春運現象發(fā)表《從回家過年看中國人的“家教”》時評時,感嘆中國有一種特有的宗教——“家教”?!按哼\期間發(fā)生的幾起車站踩踏悲劇,常讓我想起那些擠死在朝拜路上的信徒。不同的是,中國人春節(jié)回家的‘朝拜,并非為了拜神,而是回各自的家。”哦無意探討“中國有無宗教信仰”這個宏大的命題,許多宗教研究學者和中國文化研究者都對此做出過探討,也并沒有一個公認的結論。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年初民工潮弄濕大半張地圖”,由思鄉(xiāng)而出現的民工潮、春運、購票等是由于中國特有戶籍制度形成的社會現象。打工者身處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兩端:人在城市,根在農村;身在異鄉(xiāng),心在故鄉(xiāng)。城市并沒有為打工者賦予家的溫馨和避難所的功能,其“內心的鄉(xiāng)愁被苦苦養(yǎng)大”,正是打工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強烈地激起的一種反彈力。“蝙蝠消失在月亮的暗斑/故鄉(xiāng)是一塊結痂的疤//電話線那端襲來的聲聲咳嗽,剝除我一層層偽裝/最后只剩下地道的方言”(游魚《鄉(xiāng)愁》)。家鄉(xiāng)演變?yōu)橹袊幕尘爸袧夂褡诮桃饬x的圣地,其地位一點不亞于穆斯林眼中的麥加。鄉(xiāng)愁對于打工者來說就如基督信徒對上帝的思戀和渴望,以至于為短短的幾天春節(jié)假期可以忽視經濟學的算計,為了除夕的家人團聚可以不惜春運旅途的艱難困苦?!八监l(xiāng)的夢最長,回家的路最短,一抬腿,前腳就跨進了除夕的團圓”(冷慰懷《民工》)。在新工人詩歌中,除直接抒寫鄉(xiāng)愁的詩歌外,也經常見到與家鄉(xiāng)有關的細節(jié)或物象,比如老鄉(xiāng)、聚會、郵局、方言等?!耙坏D上了返鄉(xiāng)的罐頭,賴以為生的粵語,便被當成爛草鞋扔在半路/川黔湘豫各地方言,全都攀親結緣遇到了知音”(冷慰懷《沙丁魚心態(tài)》)?!八麄児餐纳碛埃瑢懺诓煌能嚻鄙?,揚起炊煙的家/隱在看不見的遠方,思念變成了扔不掉的行囊,/鋪天蓋地的洪水漫溢,無言的鄉(xiāng)土沉重的鄉(xiāng)土,在陡坡上支撐自己”(馬忠《奔跑鄉(xiāng)土》)。這些都是鄉(xiāng)愁的替代品,就如“唯有父母的照片成為了思鄉(xiāng)的藥”。
由鄉(xiāng)愁的精神導引,在新工人詩歌中往往出現農村題材的書寫。如鄭小瓊不斷地詠嘆東莞的一個工業(yè)小鎮(zhèn)“黃麻嶺”之余,也用很長的篇幅不斷傷懷四川家鄉(xiāng)的一個小小的村莊“黃斛村”?!拔业膶懽骰旧鲜菄@著兩個村莊開始的,一個是作為我的故鄉(xiāng)原型的黃斛村……另一個是以我打工生活了六年多的黃麻嶺為原型……”張守剛寫中山坦州鎮(zhèn)之余也常寫重慶云安,李明亮游棲廣東和浙江兩地,詩歌也經常寫及安徽塘埂,等等,幾乎每個打工詩人多多少少都涉及農村題材的抒寫。值得注意的是,新工人詩人的農村題材作品,更多的是一種城市的視角對故鄉(xiāng)的一種對比性、回憶性的寫作。嚴格地說來,它不是“農村”題材的寫作,而是“故鄉(xiāng)”題材的寫作,作品依然籠罩著一層釅釅的鄉(xiāng)愁?!拔业某錾亍凉?,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的骨頭交給你收留?!?李明亮《出生地:塘埂》)由于故鄉(xiāng)潛意識地類似于宗教的圣地,不少詩歌不自覺有美化的趨向?!昂秃⒆觽冩音[。與吸著旱煙的鄉(xiāng)親坐在田頭或路邊擺古,荷鋤過石橋,上山采草藥?!?劉大程《南方行吟》)“門前是稻田,屋后是菜園,/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行走,就像寫一首詩,隨時都有意外和驚喜發(fā)生//田畈邊的小山坡上,鮮嫩的蘑菇,正恬靜地生長在青苔之上、松針之下//葉笛從林子那邊傳來,一只扛著糧食的螞蟻,正翻越大水牛在雨天留下的一個腳窩”(李明亮《出生地:塘埂》)。我們也不能說這些詩歌不真實,這就像圣經舊約記載的迦南之地,實際上只是沙漠戈壁,但對于猶太人來說,它就是“流奶與蜜之地”。詩意般的故鄉(xiāng)是在記憶和想象中的暈輪效應,是在和異鄉(xiāng)對比中產生的一種彌補性幻覺。
(三)疼痛感
在新工人詩歌中,經常出現孤獨、卑微、惆悵、嘆息、疲倦、疼痛、麻木、迷惘、悲涼、恥辱、吶喊、絕望等消極精神狀態(tài)的詞語?!拔铱匆娗啻海瑥倪z忘的時光,透明的、干凈的憂傷蜿蜒而去,消逝在祖國的遼闊之中”(鄭小瓊《時光》)?!八麄冋局亩字膽n傷,輕易地將河水擊碎,誰都認識每一張臉,他們的惆悵是一樣的”(張守剛《坦州紀事》)?!拔覒汛П瘔芽刺爝吶章湮鞒粒米詈髱自X。吃了個快餐,我突然感到那白花花的米粒多像/母親的淚水”(許強《流浪是塊永不愈合的傷疤》)。有批評家說打工詩歌不符合當代主旋律。張清華在《“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一文中說:“空間的移動改變了他的生活和命運,也改變著我們這個國家。無數的個體匯成了潮水和泥石流,然后他們參與制造的經濟學數字和GDP的神話卻淹沒和覆蓋了這些卑微的生命本身,遮蔽了他們灰塵下的悲歡離合和所思所想”。這應該是對“主旋律”論一個很好的反駁。“打工詩歌文本中總有一種讓人感到沉重的底色,都或多或少或強或弱地透露出作者濃重的苦難意識,其字里行間也總有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蒼涼揮之不去,那和他們沉重的生存積累有關。每一個打工者的生存史實際上都暗藏著一個苦難與救贖的主題變奏”。鄭小瓊也曾經對自己詩歌中的灰色調作過說明:“我的詩歌之所以是灰色的;是因為我的世界本身就是灰的?!痹诖?2"灰色的世界”中要求詩人寫出積極向上像GDP一樣飆升的主旋律,這并不符合文學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新工人詩歌的寫作是一種“在生存中的寫作”,是“建立在基本生存之上的真實情感,撕心裂肺或困頓徘徊,以及所有的想像和心靈體驗,都建立在‘我手寫我口式的內在基礎上,化為一股為生存而斗爭的時代精神充盈其間”。在新工人詩歌中,灰色的心情產生于疲倦的打工生活、戶籍制度的歧視、社會公義的缺失、加班失業(yè)的煩惱、薪金報酬的拮據、工業(yè)機器的異化、花樣韶華的流逝、青春愛情的迷惘、人際關系的冷漠、家庭親情的分離、衰敗破落的故鄉(xiāng),等等?!拔业拿忠呀浽诠たㄉ献裕业碾p手已被流水線操縱,我的身體已被簽進合同/我找不到我的頭,只
看見那雙樸素的大腳,每天走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坦州紀事》)。在這樣特殊國情的工業(yè)化時代,人被異化成物被迫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生活的艱辛比任何文字的煽動更具有說服力。鄭小瓊在2007年《人民文學》散文獎頒獎儀式上致獲獎辭時感傷地說:“珠江三角洲有四萬根以上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一根斷指接起來……”在鄭小瓊的短詩中,經??吹浇嫡{結尾的詩句:“哦,我把自己交給它,一個小小的村莊,風吹走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蒼老,回家”(《黃麻嶺》)。“哦,我只是一個膽怯的人/那么微小的風吹草動/也會讓我憂傷”(《脆弱》)?!八齻儚澢纳眢w,讓我想起多少年前/或者多少年后,在時間中緩慢消失的自己/我不知道的命運,像縱橫交錯的鐵柵欄,卻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個方向”(《方向》)?!暗?,黃麻嶺,你給我的,只有疼痛,淚水,以及一個外鄉(xiāng)人無法完成的愛情”(《給予》)。這些詩句讓鄭小瓊總體冷硬、粗糲的風格中無意流露出女性婉約、柔情的另一面。打工詩人首先是打工者,然后才是詩人,他們不是職業(yè)詩人。他們不是“采風”,不是“體驗生活”,他們就是痛苦生活的一部分。新工人有太多的心酸經歷,他們的詩歌舍去了空洞的樂觀主義而直面社會的骯臟和黑暗。如果說新工人詩歌在上世紀改革開放之初尚有一些理想主義的激情向往,有過“每個人都有做太陽的機會”的激情澎湃,之后由于打工環(huán)境并沒有隨著時代推進而完善,有的甚至更為惡化,新工人詩歌整體基調轉為對自身命運的哀挽、對公平正義的吶喊,對法治缺失的諷喻和對社會惡行的政治質問。
打工詩歌中經常見到跳蚤、豬、螞蟻、蚯蚓、蚊子、蟑螂、蝸牛、青蛙、老鼠等意象:“從泥土到泥土季節(jié)的深處,人們采集著淚水和血液,你一言不發(fā)似折疊兩千年,埋進沙漠的古琴……,你不會流淚吧蚯蚓兄弟,為鄉(xiāng)音縹緲為命運多舛,透過土壤深處我分明看到,你沒有了腳便試著匍匐前行”(羅德遠《蚯蚓兄弟》)?!拔米?,我親愛的兄弟,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外鄉(xiāng)人?!?郁金《蚊子,請別叮我的臉》)“蟑螂,你是我的病,/你是我食物的鏈條,/你是我從鄉(xiāng)村涌入城市的親戚,/你是我坐在飛機上的自卑?!?謝湘南《蟑螂》)詩中作者總是自喻為這些卑微的動物,或者認同這些卑微為同類。同類作品有盧衛(wèi)平的《老鼠家史》、張守剛的《老鼠》、郁金的《像狗一樣生活》、劉洪希的《一只青蛙在城市跳躍》、老了的《我們都是跳蚤》等。這些新工人詩歌中想象作同一指歸,不僅僅是一種詩歌隱喻技巧的巧合,這些共性肯定與其共同的灰色經歷有關,與其共同的漂泊無根的意識密切相連?!耙恢磺嗤埽砩狭鞯氖青l(xiāng)村的血,靈魂卻在城市里/戴著鐐銬跳舞”(劉洪?!兑恢磺嗤茉诔鞘刑S》)。打工者心靈沒有一個宗教意義的歸宿,城市和鄉(xiāng)村,都不能提供一種家的感覺。新工人詩歌中作者自喻為這些卑賤動物,類似于卡夫卡的《變形記》中小說主角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這些變形乍看似乎荒誕不經,但正是通過這變形象征,揭示了打工群體在重重壓迫下的一種囚徒意識。打工者無論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都是在中國語境中全球化進程的異鄉(xiāng)人,城市或者鄉(xiāng)村,都似一個巨大的牢籠,打工者是其中無望掙扎的囚徒。
三、新工人詩歌的代表——鄭小瓊專論
新工人詩人群體數量龐大,水平參差不一,很容易給人良莠不齊的感受。新工人生活在社會底層,觸摸社會劇變,其詩歌整體具有真誠、樸實氣質,富有鮮活的時代氣息,但是新工人詩歌也有不少缺陷。有的詩歌拘泥于現實,流于描述生活表相,沒有為詩歌中的“痛苦”作進一步的社會、文化機理的思考;有的詩歌表現出薄弱的閱讀經驗,缺乏宏觀的社會文化大視野,使作品言說個人痛苦時缺乏意義的升華;有的詩歌作品技藝粗糙,僅僅為宣泄快感而遺忘語言形式上的提煉和探索;但是,新工人詩歌跟隨改革開放30年的磨練,終于誕生了像鄭小瓊這樣的優(yōu)秀詩人。鄭小瓊的詩歌,以底層經驗對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打工群體真實生活作了厚重的書寫,并對轉型期的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齷齪不義作了激烈的批判,讓知識分子關注主流話語所遮蔽的社會另一面;鄭小瓊的詩歌,以流水線工人的感受挖掘了“制造業(yè)大國”的工業(yè)時代“人”的異化的主題,促使了人們對現代化進程中“人的全面發(fā)展”的重新思考;鄭小瓊的詩歌,揭開了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衰敗的一面,為中國農業(yè)社會唱上一曲無可奈何的挽歌;鄭小瓊的詩歌,扭轉了中國當代新詩作為時代的旁觀者的形象,為中國當代新詩發(fā)展樹立了新的美學標桿。
鄭小瓊的詩歌不是來自書齋賦閑閱讀的感懷,而是來自生活的疼痛打擊。當代其實也有一些懷有知識分子良心的詩人,關注社會弱勢群體,批判社會現實陰暗,但由于“作協”體制等種種原因,詩人的地位已不在底層,缺乏對底層的真實感受,他們對底層的同情和關愛更多來自于報紙雜志的閱讀感受,因此其詩歌終究缺乏細節(jié)的真實和感染力。當然,當代詩壇也存在著不良的“圈子化”傾向,一些享有聲譽的詩人或者詩評家為著某種利益或者虛榮心,占據著媒體等資源,把持著詩壇話語,策劃著詩壇話題和焦點,使整個詩壇彌漫著對底層詩歌的漠視和歧視,流行著一種自認主流的卻是空虛的格調。在這種文化背景下,鄭小瓊的詩歌顯得尤為真實和珍貴。“月光里樓群、霓虹、犬吠、車輛、荔枝林,以及/相伴三年的五金廠和爐火,一個啞語的拾荒人/他孤獨而單薄的背影,圓臉細眼的老板,油膩膩的工友手掌(苦澀而微笑的生活),扳手、線性切割機、啤酒機、電線、鐵剪/佇立門口開花的植物,斷殘的手掌”(《活在異鄉(xiāng)的村莊》)。鄭小瓊的短詩多從打工細節(jié)人手,打工生活流水線的每一個事物都進入詩句。從生活中汲取鮮活的詩句,而不是從書本中提煉詩句,這不僅僅是一種詩歌技巧,更是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念,姑且不提“學院派”等詩歌作品,同樣是打工詩人,更多的人舍棄自己難得的生活經歷,反而求助于被認為“深度”、“高度”的書本資源,使詩歌成為別人思想的“翻譯文本”,而缺乏詩歌應該具有的真誠和感動。鄭小瓊詩歌雖然刻畫著打工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思緒總不局限于這些打工場景,而是延宕到人生、命運、社會、政治、愛情、親情等,有生命之思的力度,也有社會關懷的沉重。其詩歌,輕詠淺唱的雋永中有厚重,多愁善感的柔婉之中有堅硬?!耙粋€女工在黑暗中,不斷用雨水洗滌著內心的悲苦的黑暗,剩下大雨過后清晰的熱愛在內心的深處,充滿了敬畏承受著我肉體與靈魂的五金廠,我看見自己像一塊薄薄的鐵片,被雨水映出,閃閃爍爍的光斑將被鍛造運往遠方,我小心翼翼的孤獨也正被雨水洗著,明亮而清新有如這日益成形的命運/有如清晨的幸福也如同漂泊時身不由己的,苦難全都隨著雨水一起漫過清晨”(《雨水》)。鄭小瓊的長詩《人行天橋》、《恥辱》、《魏
國記》、《完整的黑暗》等,更使鄭小瓊詩歌在當代詩壇中脫穎而出,使其詩歌跳出了普通打工詩人局促、直接的打工經驗而升華到具有深邃的社會洞察力、宏觀的歷史大視野?!皬V告牌霓虹燈巨幅字幕上微笑的明星乞丐商販子流浪漢一個不合法的走鬼三個證件販子聚積的人行天橋,難以數清的本田捷達寶馬皇冠的轎車裝飾著這個城市的繁榮,珠江嘉陵南方摩托車裝飾的小商人走過,一輛自行車八輛公共汽車的小市民手挽著手穿過叉形的街道河流,我是被這個城市分流的外鄉(xiāng)人擠上了世紀廣場的人行天橋。”(《人行天橋》)此詩以南方工業(yè)化城市的一個人行天橋為視點,用散文和詩體二重奏,歷史與現實錯雜,事實與想象交匯,批判現實黑暗面,這和當代詩人“遠離政治”的犬儒心態(tài)成為鮮明的對比。身纏苦痛,心系大愛,這才是一個有良知的社會公民詩歌。
鄭小瓊詩歌表達的不僅僅是對現實世界的強烈社會批判,更有工業(yè)化時代的反思和人類終極意義的關懷。“時光之外,鐵的銹質隱密生長/白熾燈下,我的青春似蕭蕭落木/散落似鐵屑,片片墜地,滿地斑駁/抬頭看見,鐵,在肉體里生長仿佛背對我的荔枝林,有風搖曳,花草弄影,多少鐵在圖紙間老去,它們隨著運貨車遠去的背影,模糊成不可預知的命運”(《鐵》)?!坝卸嗌賽郏卸嗌偻?,有多少鐵釘/把我釘在機臺,圖紙,訂單,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需要一枚鐵釘,把加班,職業(yè)病/和莫名的憂傷釘起,把打工者的日子,釘在樓群,攤開—個時代的幸福和不幸”(《釘》)。鄭小瓊在制造業(yè)流水線上,提煉出“鐵”這個意象,其許多詩歌經常提及“鐵意象”以及由“鐵”衍生的釘、機臺、鋼筋、機器、扳手、切割機等形象,反復詠嘆,從不同角度不斷地挖掘其意蘊,使“鐵”成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中令人震撼的意象,使其詩歌有著“冷硬的工業(yè)時代的新美學”。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謝有順也稱贊說:“鐵是鄭小瓊寫作中的核心元素,也是她所創(chuàng)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學符號之一?!薄澳銈儾恢?,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生活》)。鄭小瓊從打工的切身經驗中,深刻感受到工業(yè)化時代關于“人的異化”的命題,這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思考“人的全面發(fā)展”時提出的一個命題。準確地說,“人的異化”是個世界共同面對的時代命題,但在中國的當代語境中,由于無良資方恣意的壓榨、政府管理的缺失等等,人的物化問題顯得更為突出。而在我們的文學作品或者媒體中,對于打工生活的關注,目前更多的還是關注用工環(huán)境的惡化,社會保障等層面,尚未探討到“人的異化”這一深刻的命題。鄭小瓊詩歌,先知先覺,給我們時代揭開了經濟繁榮的假象背后人的生存危機。
鄭小瓊詩篇《春天·彎曲》、《春天·水》、《河流·返回》、《樹木·洶涌》等關于四川故鄉(xiāng)黃斛村記憶的抒寫,也是了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變化的一面鏡子?!鞍凳径嘤诤恿鳎瑳]有油菜花,也沒有四月,布谷的叫聲太過殘忍,莊稼地過于空寂/剩下一條飽受麻紡廠污染的河流,哪一年哪一月,人們開始習慣了不再清澈的水/習慣了不串家走門,拉家談,習慣了長辮子的,電視劇,小名花花已換成了格格,這個小小的村莊,唉,開始了現代化的進程。傳統像冬天一樣崩潰/它們的流向,有著幾何學一樣的方向,途徑,潛行了千年的規(guī)則,封建的字條被撕毀,重新貼上后現代主義,一個雞頭開始在村莊/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它需要這物欲時代的美夢,黃斛村女性的水飼養(yǎng)出神秘的肉體,她們適合,開發(fā)利用,把欲望,道德,內臟都涂上膽汁,這苦,只有一個保持老式傳統的神像才閱讀”(《春天·水》)。農村一直都是中國詩人的一個理想寄托地,中國古典詩歌中有山水詩或者田園詩類別,中國文人也一直有哿隋山水、心系田園這個傳統。農村為什么能被詩人浪漫化?這和農村固守著傳統的價值觀、倫理觀和初級群體樸素而又美好的人際關系等密切相關。但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并不是一個世外桃源,商品以及商品所黏附的文化價值觀的觸角深入農村的每一寸土壤,城市化的聯動效應也促使農村發(fā)生劇變。這劇變不僅僅表現在農村衣食住行的方式變化,也不僅僅是農村的自然環(huán)境變化,更是其中道德觀、價值觀和思維方式的變化。鄭小瓊在故鄉(xiāng)黃斛村的詠嘆中,總縈繞著一種無奈的、陰郁的、破落的死亡意識,這是中國農業(yè)文明崩潰的晚鐘,讓我們重新思考“新農村建設”的方向。鄭小瓊的農村題材的詩歌,由于其“打工詩人”的身份而被讀者、評論界有意無意地忽視,但在鄉(xiāng)土或者農村題材的詩歌中,鄭小瓊詩歌無疑是敏銳的,她寫出了中國當代農村的真實現狀,而不是一味沉湎在傳統田園(山水)詩歌的浪漫假象之中。
從鄭小瓊詩歌涉及的題材和表現的深度和廣度來看,把鄭小瓊命名為打工詩人,確實會低估了鄭小瓊詩歌在當代文學中的意義。張清華也說:“其作者的身份決不是一個打工者的名字就可以涵納的,這是一位有著堅實的文化支持力量的詩人,她的思考包括現實、歷史、哲學和文化的廣大領域”。鄭小瓊詩歌著筆于打工生活細膩的感觸,升華到人與社會的思考,其中強烈的現實批判意識和深刻的人文關懷,都給越來越精英化、圈子化、私人化的當代詩歌帶來嶄新的氣象,為中國當代詩壇展示了一種新的寫作方向。
參考文獻
[1]陳競,打工文學:疼痛和夢想[N],上海文學報,2007—06—29
[2]熊培云,從回家過年看中國人的“家教”[N],南方都市報,2008-02-11
[3]http://www,(j37,com/blog/catalog,asp?cate=4[BB/OL],2007-12-12
[4]張清華,“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文藝爭鳴,2005,(3)
[5]柳冬嫵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胎記:中國“打工詩歌”研究[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52
[6]張未民,生存性轉化為精神性:關于打工詩歌的思考[A],楊宏海,打工文學備忘錄[M1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12
[7]謝有順,分享生活的苦:鄭小瓊的寫作及其“鐵”的分析,南方文壇,2007,(4)
[8]張清華,當生命與語言相遇——鄭小瓊詩歌札記,詩刊,2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