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驥

摘要：本文主要以歌德的《詩與真》和史克曼的《歌德談話錄》為研究文本，以歐洲思想史為參照系，用對觀的方法來闡釋歌德的魔性說，來揭示歌德對古希臘精靈論的揚棄和對現(xiàn)代非理性主義的影響。歌德的魔性說是他的天才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所說的魔性就是既可以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又能導致自我毀滅的、強烈的生命沖動，而魔性人物就是潛在的天才。

關鍵詞：歌德；古希臘；性靈；精靈；魔性

中圖分類號：I106.4；1109.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09)04-0014-06

一、古希臘的精靈論

作為歐洲的一代詩宗，歌德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從古希臘文化中吸取了豐富的養(yǎng)料，他的“魔性”(dasDfimonische)說即來源于古希臘的精靈論。古希臘語“精靈”(daimon)一詞的字面意思是“命運的分配者”，它有“神”、“神力”和“命運”等諸多含義。daimon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荷馬史詩里，它和theos一詞一樣均指“神”，但daimen一詞不像theos那樣正式，其使用頻率也低于theos。赫西俄德在長詩《工作與時日》中使用了daimones一詞，用以指稱天神和凡人之間的中介者。他在敘述人類時代神話時說道：黃金時代的人類種族死后，宙斯使他們變成大地上善良的“守護神”，讓他們來守護必死的凡人。

在凡人的“守護神”這一觀念的基礎上，赫拉克利特從心理學和倫理學的角度對daimon一詞進行了新的闡釋，他把“性格”(ethos)視作每個人的守護神。他在殘篇《論自然》中寫道：“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護神”。德謨克里特則用“靈魂”(psyche)來取代“性格”，他認為有節(jié)制、有修養(yǎng)的靈魂能給人帶來“幸?！?eudalmoma，此詞的字面意思是“好的守護神”)。與赫西俄德等人的“守護神”觀念相反，埃斯庫羅斯在《波斯人》一劇中將daim6n稱作給波斯人帶來毀滅的“降禍之神”。在悲劇的第一場中，波斯信使認為是“報仇神”或天上的惡神唆使波斯國王塞克賽斯發(fā)動了薩拉米海戰(zhàn)，波斯太后阿托薩也將波斯大軍的覆滅歸咎于可恨的“惡運”。

公元前六世紀盛行于希臘和南意大利的俄耳甫斯教(Orphik)開創(chuàng)了一個不同于荷馬和赫西俄德神譜的神譜敘事系統(tǒng)。俄耳甫斯教的創(chuàng)世神話大致如下：原始的宇宙蛋孵出最初的神法那斯(Phanes)，宙斯因吞下法那斯而獲得了宇宙原理(weltprinzip)，從而掌握了宇宙的統(tǒng)治權。宙斯和他的女兒佩爾塞福涅交合生下了狄奧尼索斯——扎格琉斯，提坦族撕碎并吞食了狄奧尼索斯。憤怒的宙斯用雷電之火燒毀了提坦族，從他們的灰燼中誕生出了人類。因提坦族吞食了狄奧尼索斯，故人類兼有提坦的邪惡本性和狄奧尼索斯的美好神性。換言之，人類的肉體來自提坦族，靈魂則來自神，神也被稱作“精靈”(daimon)，《俄耳甫斯教禱歌》即稱狄奧尼索斯為“善心的神”、“永生的精靈”。人的神性的靈魂囚禁于墳墓般的肉體之中，人死后靈魂將前往冥府，然后轉(zhuǎn)生到凡人或禽獸身體里。只有奉行苦行、素食和秘儀并保持對靈魂的神性來源的記憶，凡人才能擺脫靈魂的輪回并升入永生的彼岸。俄耳甫斯教對畢達哥拉斯學派、恩培多克勒和柏拉圖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畢達哥拉斯的門徒們相信在他們的身邊有許多“精靈”(daimones)，他們甚至能看見這些“精靈”，他們將畢達哥拉斯奉為介于神和人之間的“精靈”，并主張通過戒律、體育、音樂和科學研究來凈化靈魂。恩培多克勒的“精靈”(daimones)一詞既指神性的四元素火、氣、土、水，也指人的靈魂，靈魂在肉體死亡時就會踏上痛苦的輪回之路，而純潔的靈魂會再次成為神。

公元前399年，雅典法庭判決蘇格拉底有罪，罪名之一就是他不信城邦傳統(tǒng)的諸神，而信奉他自己捏造的新神——精靈。蘇格拉底的“精靈”(daimonion)一詞的字面意思是“小神”，蘇格拉底用它來指半神或護身精靈。蘇格拉底在《申辯篇》中說他之所以不從政，是因為他聽到了“一個神性的精靈的聲音”的警告；從小時候開始，他就能聽到他的護身精靈的聲音，它總是阻止他去做那些有害于他自己的事情，卻從不鼓勵他去做什么。為了反駁莫勒圖斯指控他不信神，他說精靈就是神或神的孩子，相信精靈就是相信神。

柏拉圖的“精靈”概念與俄耳甫斯教的靈魂和靈魂轉(zhuǎn)世說緊密相聯(lián)。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指出：每個人活著的時候，都有一個支配自己的“精靈”(《斐多篇》107d)。在《蒂邁歐篇》中，他把靈魂最崇高的部分——理性(logistikon)解釋為神賦予我們的“神性”(daim6n)，神性(即理性)寓于我們的頭部，它控制著激情和欲望，如果我們正確地維護理性，那么我們就會在理性趨向神(homoi6sis the6)的巔峰時刻獲得至高無上的幸福(《蒂邁歐篇》90a—d)。在《國家篇》第四卷中，柏拉圖規(guī)定了城邦崇拜對象的等級：“諸神(theoi)、精靈(daimones)和英雄(hfiroes)”，換言之，精靈就是那些地位低于古希臘眾神的小神。在《會飲篇》中，他進一步闡明了精靈的本質(zhì)：精靈是神與人之間的中介者，他們能夠確保神與人之間的交往和溝通；精靈既能裨益人，也能損害人。他寫道：埃羅斯(eros，愛)“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精靈(daimon)。凡是精靈都介于神與人之間……他們來往于天地之間，傳遞和解釋消息，把我們的崇拜和祈禱送上天，把天上的應答和誡命傳下地。由于介于兩者之間，因此他們溝通天地，把整個乾坤聯(lián)成一體。他們成了預言、祭儀、人會、咒語、占卜、算命的媒介，因為神祗不會直接與凡人相混雜，只有通過精靈的傳遞，凡人才能與諸神溝通……由于愛是貧乏神與資源神的兒子，所以他命中注定要一直貧困……但另一方面，愛也分有他父親的稟賦，追求美和善……他生來就充滿欲望，也非常聰明，終生追求智慧，是玩弄巫術騙人的能手?！?/p>

柏拉圖在《會飲篇》中將“精靈”定義為人與神之間的中介者，他擁有巨大的神力，既能助人，亦能害人。柏拉圖關于“精靈”的經(jīng)典論述對老柏拉圖學園派、中期柏拉圖學園派、新柏拉圖主義以及十八世紀的德國思想家哈曼、施萊爾馬赫和歌德等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猶太教和基督教在與古希臘羅馬宗教的斗爭中，將異教的眾神貶為“魔鬼”?！杜f約圣經(jīng)》的七十子希臘文譯本公然宣稱：“外邦的神都是魔鬼(daimonia)，唯獨耶和華創(chuàng)造諸天?！?/p>

二、歌德的魔性說

歌德在青年時代就對“魔性”有所覺察，在構(gòu)思劇本《埃格蒙特》時他已能用形象來表達它。到了晚年，他對“魔性”進行了理論上的探討，其最深刻、最詳盡的闡述見于《詩與真》第二十卷第二章“論魔性”(該章寫于1813年4月)。自1813年以來，“性靈”、“魔性”和“精靈”這三個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歌德的著述中。這三個詞既互相區(qū)別，又互相聯(lián)系。組詩《俄耳甫斯教的古語》中的“性靈”(Damon)一詞指的是隱德來希，即人的天生的個性；《詩與真》第二十卷中的“魔性”(das Damonische)則指的是旺盛的生命沖動(Lebensdrang)和生命沖動造成的強烈的個性，這種過于旺盛的生命沖動能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或?qū)е伦?/p>

我毀滅；而歌德在致策爾特等人的書信中所提到的“精靈”(Damonen)則指的是古希臘羅馬神話或民間傳說中超自然的、神通廣大的靈體。

“性靈”、“魔性”和“精靈”這三個詞均指的是理性和理智所無法解釋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現(xiàn)象。盡管如此，歌德本人和后世的學者還是對這些神秘現(xiàn)象作了解釋。赫爾曼·施密茨對“魔性”概念和“性靈”概念進行了嚴格的區(qū)分，他認為這兩個概念毫無關聯(lián)，“魔性”的特質(zhì)是偶然和模糊，而“性靈”則指的是人的“必然的個性”，“精靈”指的是“低等的神靈和幽靈”。筆者不同意施密茨的觀點，歌德的“性靈”當然指的是人的天生的、必然的個性，個性人皆有之，而“魔性”則是強烈的個性，它為人杰所獨有，它來自親代基因的遺傳和變異，它也是天生的、必然的，只是看似偶然和怪異而已?？枴W托·孔拉迪認為“性靈”是人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的、必然的個性，是“天生的強制，是只能這樣的必然性”，而“魔性”則是“那種不明確的、逼迫人的、外在的強力”?？桌蠈Α靶造`”的理解是正確的，但筆者不同意他對“魔性”的看法，“魔性”是杰出人物內(nèi)在的、原始的生命力，當這種內(nèi)在的生命力施加于他人和他物時才表現(xiàn)為外在的強力。

歌德的“性靈”概念主要來自俄耳甫斯教、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早在1770年，在赫爾德的推薦下，歌德翻閱了哈姆貝格編選的《俄耳甫斯教文獻》(Orphica，1764)。1817年，他潛心鉆研丹麥學者索伊加的神話史著作《論文集》(1817)和德國古典語文學家赫爾曼的博士論文《古希臘神話》(1817)。他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基本信念出發(fā)來解釋俄耳甫斯教的思想，創(chuàng)作了組詩《俄耳甫斯教的古語》(1820)，以詩與思的語言描述了決定人生的五種基本力量：性靈、偶然、愛情、強制和希望。

在《性靈》一詩中，歌德把“性靈”稱作制約人的成長的“法則”和“生生不息發(fā)展著的造形”。在短文《關于幾首詩的解釋》(1820)中，歌德對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神秘的精靈說進行了合理的心理學改造，他在解釋《性靈》一詩時說道：“性靈(Damon)指的是必然的、與生俱來的、特別的、被限定的人的個性(Individualitat)，指的是個體區(qū)別于他人的性格……我們甚至會承認，天生的因素和特性比所有其它的因素更能決定人的命運……這種固定的、頑強的、自發(fā)地發(fā)展的本性當然會進入某些關系之中，從而使它的最初的本真性格在影響和興趣方面受到阻礙，我們的哲學把這種阻礙性的因素稱作偶然?！备璧玛P于“性靈”的這段論述明顯受到了赫拉克利特的啟發(fā)，但他對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性格”進行了細化，他將“性靈”限定為人的先天的個性(即本性)，而后天的、環(huán)境的影響(即偶然)能對本性進行某種程度的改造。歌德的“性靈”說還采用了亞里士多德的概念“隱德來?！?Entelechie)。亞里士多德用該詞指事物自身的目的，在質(zhì)料中變?yōu)楝F(xiàn)實的形式，或有機體內(nèi)的、推動該有機體發(fā)育和完善的動力。萊布尼茨認為隱德來希就是“單子”，就是靈魂。歌德繼承和發(fā)展了這兩位哲人的思想，他用“隱德來?！币辉~指人的先天的個性、獨特的性靈、頑強的“本性”(die eigentliehe Natur)，而本性就是推動自我發(fā)展和促使自我完善的內(nèi)在動力。1830年3月3日，他在和艾克曼的談話中說道：“個體的倔強(Hartnackigkeit)和人總是擺脫那些與自己不相適應的東西，這種現(xiàn)象證明了隱德來希的存在。”但歌德的“性靈”說還帶有占星術色彩，他認為星神和星象決定人的性格和命運。

“性靈”人皆有之，而“魔性”則主要體現(xiàn)在少數(shù)杰出人物(尤其是優(yōu)秀的藝術家和領袖人物)身上。歌德所說的“魔性”指的是存在于人身上或大自然中的一種不受阻礙的能量，這種能量可以激勵人的心靈和精神，從而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通俗地講，“魔性”就是強烈的個性，就是“強烈的隱德來?！?En—telechie machtiger Art)，就是旺盛的原始生命力、極端的自我擴張欲、過度的生命沖動和行動欲以及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欲。因其過度而難以控制，“魔性”所引發(fā)的創(chuàng)造力有時會突變?yōu)榭膳碌钠茐牧Γ瑥亩鴮е伦晕覛?。茨威格將魔性稱作“內(nèi)心的騷動”、烈焰般的激情、“創(chuàng)造之母”和毀滅性的暴力。歌德本人在《詩與真》第二十卷中對“魔性”作出了詳盡的解說：“他相信在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有靈魂的和無靈魂的自然里發(fā)現(xiàn)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只在矛盾中顯現(xiàn)出來，因此它不能被容納在一個概念里，更不能用一個詞來表達。它不是神圣的，因為它看上去是非理性的；它也不是人性的，因為它沒有理智；它也不是惡魔的，因為它是善意的；它也不是天使的，因為它經(jīng)常幸災樂禍。它酷似偶然，因為它表現(xiàn)為無序；它近似于天意，因為它暗含著關聯(lián)。它似乎可以突破限制我們的一切束縛，它似乎可以隨意支配我們生活中的必然因素，它凝聚時間，擴展空間。它像是只喜歡不可能，而蔑視并拋棄可能……我效法古人和那些有著類似感覺的人，把這種東西稱作魔性。”由此可見，魔性就是過度的生命沖動和積極的行動欲，就是突破一切限制的闖勁，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進取精神和冒險精神。歌德進一步解釋道：魔性是一種不同于道德力量的、非理性的原始生命力，是一種巨大的作用力和吸引人、迷惑人的魅力，它作為緯線(Einschlag)與作為經(jīng)線的道德力量相交叉，共同編織了人生之布和世界之布。

我們從歌德的著述中能發(fā)現(xiàn)魔性的構(gòu)成成分：“自私和妒忌”，“精力極其充沛和永不安分”(Mollunbegrenzter Tatkraft und Unruhe)，“無限的樂生之心、無限的自信、吸引一切人的魅力”和“個人的勇敢”，“只喜歡不可能”，“不同凡響和過度的激情”，“惱怒和疑心病”。茨威格在《同惡魔的搏斗》一書中還加上了一條：“瘋狂”。由此觀之，歌德所說的“魔性”既包含積極因素，又包含消極因素，其核心是非理性和無意識，其基本特征是過度和極端。歌德認為能導致創(chuàng)造和毀滅的“魔性”與原始的自然力緊密相聯(lián)。在1821年4月13日致黑格爾的信中，歌德明確指出魔性類似原始現(xiàn)象：“您對我的原始現(xiàn)象學說表明了友好的態(tài)度，而我認為原始現(xiàn)象與魔性事物非常相似，您也承認了這種相似性?！痹棘F(xiàn)象(Urphfinomen)是歌德的自然觀和世界觀中的一個基本概念，它指的是可以直觀到的、各種類似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包括大自然和人的創(chuàng)造力、愛、原始植物、原始動物、形變、磁性、極性與升華等。在此歌德暗示了魔性與創(chuàng)造力的關聯(lián)。

歌德的魔性說是他的天才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認為天才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Produktivitit)和持久的影響力。在1828年3月11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他說道：“天才和創(chuàng)造力很接近。因為天才不過是那種能夠?qū)⒆约簞?chuàng)造的業(yè)績在上帝和大自然面前顯示的創(chuàng)造力?！?。歌德把天才劃分為藝術天才和科學天才以及社會實踐天才，他所推崇的天才人物(莫扎特、拜倫、帕格尼尼、莎士比亞、洪堡、腓特烈大帝、卡爾·奧古斯特大公爵和拿破侖等人)都是典型的“魔性人物”(dgmonische Natur)。1831年3月2

日，艾克曼說拿破侖是一個具有魔性的人物，歌德答道：“他絕對是，而且極其嚴重，以致幾乎再沒有誰能與他相比。還有已故的大公爵也是個具有魔性的人物，他干勁無窮，永不安分……在藝術家中間就不乏魔性人物，音樂家中更多，畫家少一些。帕格尼尼具有高度的魔性，所以演奏起來才出神入化?！庇纱丝梢姡璧碌摹澳浴闭f的核心就是生命沖動(“干勁無窮，永不安分”)，就是作為精神性本原的生命意志，是一種帶有強烈的行動意志色彩的精神力量，是一種激情噴涌的、不可抑制的創(chuàng)造欲。換言之，“魔性”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本能”(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或尼采所推崇的“酒神精神”，就是過于豐盈的內(nèi)在的原始生命力，魔性人物由于受旺盛的內(nèi)驅(qū)力的逼迫，不得不釋放能量，將內(nèi)在的能量外化為藝術品或政治業(yè)績，齊美爾稱之為“主體的客體化"(Objektivierung des Subjekts)。

作為一位對“魔性”有著深刻領悟的偉大作家，歌德塑造了一系列充滿魔性的文學形象：浮士德、塔索、埃格蒙特、維特、迷娘、葛茲·封·貝利欣根、俄瑞斯特斯、俄狄甫斯、馬卡利亞和奧狄莉。瑞士學者瓦爾特·穆施格將《親和力》稱作“魔性小說”，筆者則效法前賢將歌德的劇本《托爾夸托·塔索》(1790)稱作“魔性詩劇”。歌德在詩劇《浮士德》中明確指出浮士德是一位“貪圖不可能的人”，而他筆下的塔索也是一位要“完成不可能的事情”。的魔性人物。與理智務實的國務大臣安托尼俄相反，塔索是一位易動感情的詩人，他精力充沛，情欲旺盛，不知足，不安分，毫無節(jié)制，神經(jīng)過敏，易怒，疑心重，愛走極端，憂郁直至瀕臨瘋狂。這種火暴的性格就是典型的“魔性”，塔索亦自稱為“著魔者”。塔索的“魔性”在劇中主要表現(xiàn)為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他說道：“我無法抑制這種沖動，它不分晝夜，在我胸中川流不息。如果不讓我思想，不讓我創(chuàng)作，人生也就不成其為人生。”在該劇的結(jié)尾，歌德借塔索之口，說明“魔性”能夠激動人的心靈，引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塔索對安托尼俄說道：“你顯得堅定而沉著，我卻只像那被暴風推動的波浪(sturmbewegte Welle)……強力的大自然，奠定像你這樣的一座巖石，它也給波浪賦予活動的能力。它派遣出暴風，波浪就奔逃、搖蕩、高漲、掀起浪花翻騰。就在這片波浪上，曾經(jīng)映照過美麗的太陽，星辰也曾靠在它那優(yōu)柔起伏的胸膛上休憩?！痹谶@段精煉而形象的自我表白中，自然力“暴風”象征著“魔性”，它能夠“推動"(bewegen，此詞有“激發(fā)”的含義)“波浪”(Welle，暗喻心靈、心潮)，而波浪映照過的太陽和星辰則指的是“心智的果實”(Frucht seines eigenen Geistes)——藝術作品。

在1828年3月11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歌德將“魔性”與酒、水和清新空氣并稱為“促進創(chuàng)造的力量”。在1831年3月8日的談話中，歌德指出了“魔性”在文藝中的主要活動領域：“文學里肯定存在著一些魔性，魔性主要存在于所有的理智和理性都不管用的無意識的(unbewuBt)文學里，所以無意識文學的影響也就超出了理解的范圍。類似的情形在音樂中達到了極致，因為音樂更加高深莫測，完全不容理智靠近它?！薄Ｓ纱丝梢?，歌德是精神分析學派的先驅(qū)者之一。但歌德和弗洛伊德的表述有所不同：歌德認為非理性的魔性能夠直接“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弗洛伊德則認為無意識的本能由于受阻而轉(zhuǎn)移其目標、“升華”為藝術創(chuàng)造或文化活動。

歌德在大體上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他并未拋棄有神論，他認為人的命運是由神和“神所派遣的精靈”(gottgesendete Dgtmonen)決定的。他在詩劇《浮士德》中就塑造了許多強大的精靈：地靈、愛爾芬和眾母等。在1830年11月6日致策爾特的信中，歌德寫道：“這件事和其它的事都可歸因于到處插手的精靈們的影響?！痹?828年3月11日與艾克曼的談話中，他把拿破侖和拜倫等人的成功和失敗歸結(jié)為“天意”(Vorsehung)，并認為人是較高的世界主宰(神和精靈)的工具。在同一天的談話中，他認為“魔性”來自精靈的“較高的影響”(h6here Einwirkung)，恰似蘇格拉底所說的精靈附體。他用神話的口吻說道：“一個人的心情煩悶和心情開朗就形成了他的命運!我們似乎每天都需要精靈用一根襻帶牽著走，他怎樣說，我們就怎樣做，完全聽從他的驅(qū)使?！彼涯闷苼龊桶輦惖饶匀宋镆曌魍o比的“半神”，并把“除了神自己以外，誰也不能抗神刪這句箴言用在他們身上。他的神賜天才論有時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認為天才的最高級的創(chuàng)造力只能來自神和精靈：“任何最高級的創(chuàng)造力，任何重大的發(fā)現(xiàn)、發(fā)明，任何能結(jié)出果實和產(chǎn)生影響的思想，都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而是超乎于所有塵世力量之上。凡此種種，人只能看作是不期而遇的上天賜予，看作是純粹的上帝的孩子……這近似于精靈的情況，它無比強大，想把人怎么樣就怎么樣，人無意識地受其擺布。”。這種天才神授的觀點乃是蘇格拉底的精靈附體和柏拉圖的神賦靈感說的老調(diào)重彈。

綜上所述，歌德的魔性說源于古希臘的精靈論，其中既有迷信的糟粕，又有科學(尤其是心理學和遺傳學)的因素和創(chuàng)新之處。他認為魔性乃是強烈的生命沖動和行動欲，這種思想對后世的非理性主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尼采在《善惡之彼岸》一書中將浮士德和拿破侖相提并論，他認為浮士德精神就是酒神精神和權力意志，他寫道：“歌德既不贊賞‘解放戰(zhàn)爭，也不景仰法國大革命，——促使他重新思考他的浮士德和‘人的全部問題的事件就是拿破侖的出現(xiàn)。”歌德認為“魔性”能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魔性人物”乃是潛在的天才，他從心理學和神話的角度對“魔性”進行了解釋，這兩種異質(zhì)的視角造成了他的思想的混亂和模糊。與歌德的“魔性”說相比，魯迅的“摩羅詩力說”則非常清晰，它指的是撒旦式的反抗精神。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