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忍 陳 峰
《韓非子》寓言數(shù)量龐大,自成體系,但很多內(nèi)容非韓非所獨創(chuàng),而是采自史書或諸子著作,甚至有的是民間傳聞。采自史書,但在數(shù)量和形式上又有不同;承繼諸子著作,但在借鑒方式和選取角度上又有差異;搜集民間傳聞,又加以改造,展現(xiàn)不同的地域風俗文化。
一.采摘史書典籍
章學誠曾言:“古人未尚離事而言理”,[1]《韓非子》也不例外。明代陳深評其云:“上下數(shù)千年,古今事變,奸臣世主,隱微伏慝”,足見《韓非子》一書與史關(guān)系非凡。且《韓非子》許多寓言來自先秦史書典籍,如《左傳》。
《左傳》是先秦時期的史書,“根據(jù)自身提供的證據(jù),可以大略確定:《左傳》的成書年代在春秋末至戰(zhàn)國初。”[2]章炳麟言:“韓非采左氏說最多”。但韓非對《左傳》的采摘并非整齊劃一,其中既有對《左傳》文本上的直接承襲,又有只對其故事情節(jié)的借鑒,還有材料上的張冠李戴等。
(一)文本的直接承襲
《韓非子》中《喻老》、《說林》和《儲說》中的一些寓言故事雖在行文表述上與《左傳》存在些許差異,但在整體故事情節(jié)、人物要素上,卻是對《左傳》文本的直接照搬。如《喻老》中的“子罕不受玉”:
宋之鄙人的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笔且员扇擞?而子罕不欲玉。
《左傳·襄公十五年》記有:宋人或得玉,獻諸子罕。子罕弗受。獻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為寶也,故敢獻之?!弊雍痹?“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與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被锥嬖?“小人懷璧,不可以越鄉(xiāng)。納此以請死也。”子罕置堵其里,使玉人為之攻之,富而后使復其所。[3]二則文中,為子罕送玉之人俱是宋人,且子罕所言拒玉之語同出一轍,可見韓非并非為子罕不授玉的“編造者”?!峨y四》中“衛(wèi)孫文子聘于魯”同《左傳·襄公七年》所載“衛(wèi)孫文子來聘”一事幾乎出自一人手筆。另有《十過》中的“重耳過曹”從人物對話到事貌原委應本于《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的過曹與《僖公二十八年》的侵曹之事。
(二)歷史故事的改造加工。來自《左傳》的故事在《韓非子》寓言中更多的是有過改造與加工,包括人物稱謂的替換、情節(jié)結(jié)果的處理?!妒^》中楚王與晉厲公戰(zhàn)鄢陵的故事,《左傳·成公十六年》也有類似的記載,雖然事件的中心人物有豎谷陽及司馬子反、楚王,但情節(jié)結(jié)果發(fā)展中,《左傳》不同于《韓非子》斬司馬子反,而是“王使止之,弗及而卒”。對人物稱謂的換代和事件地點的更迭是韓非的慣用手法?!蹲髠鳌ふ压哪辍分惺鍖O之兩子“孟”、“仲”到韓非筆下已成為“壬”和“丙”;《內(nèi)儲說下》中的“田恆殺簡公”的主人公卻是《左傳·哀公十四年》的“陳恒”;《內(nèi)儲說下》中的“夷射”是《左傳·定公二年》中的“夷射姑”;《定公三年》本是邾國史實卻被韓非用在了齊國。
二.改造承繼《莊子》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全書二百多則寓言,冠之以“繆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4]其以超現(xiàn)實的奇異怪誕見長,在先秦諸子中獨樹一幟?!肚f子》的寓言內(nèi)容,由“莊子的憤世嫉俗精神維系著”,[5]一部分題材被韓非納入《說林》、《儲說》中。另外,《莊子》寓言在形成機制上對韓非的創(chuàng)作有著不容忽視的啟發(fā)效果。通過部分莊、韓寓言的對照,可以讓我們對先秦不同地域的文化內(nèi)容有更確切的認識。
《韓非子》中的動物題材的內(nèi)容并不多,其中的創(chuàng)作有模仿莊子的痕跡?!墩f林下》頗具幽默意味的“三虱相訟”:
三虱食彘相與訟,一虱過之,曰:“訟者奚說?”三虱曰:“爭肥饒之地?!币皇?“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其又奚患?”于是乃相與聚嘬其身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殺。
此篇與《莊子·徐無鬼》中的“虺虱”寓言有著契合之處。公木先生認為:“兩相對照,前者顯然還帶有從后者脫化出來的痕跡。所不同的是,比起莊子平淡的記敘,顯得更加具體和形象些。但主旨和重要情節(jié)仍保留著《莊子》中的原型?!盵5]《說林下》中的另一篇關(guān)于動物的寓言是描述“虺”這一形象,體現(xiàn)著對《莊子·則陽》中“蝸角之爭”的模仿。
關(guān)于歷史人物內(nèi)容的寓言,《韓非子》大多采自史書,但也可以看出是據(jù)《莊子》中的內(nèi)容而改造的。如《說林上》“務光投河”事。在目前所據(jù)的先秦史籍中未見記載,但卻與《莊子·讓王篇》中湯遂與伊尹謀伐桀的一段文字相類似,莊子所載較之韓非更為詳盡,但《說林》中湯的形象明顯被丑化,而非秉承莊子的議論。
寓言創(chuàng)作家往往以日常生活中的某些事物作比,暢論抒遠,莊子、韓非具屬此類。在《韓非子》的許多以尋常事物及生活現(xiàn)象納入寓言的內(nèi)容當中,有些可以說是受《莊子》論述的啟發(fā)?!队骼稀分兴岬降摹柏S狐玄豹”在《莊子·山木》中有對彼性狀的解釋,“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6]《內(nèi)儲說》所記的“宋崇門服喪”,實際上是宋地的一種習俗?!肚f子·外物篇》也有相關(guān)記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釋文》解釋“演門”為“宋城門名”。陳奇猷認為,崇門即宋門也。[6]《莊子》中所講即《韓非子》中所論,二者選擇了同一種地方文化習俗進行立論說理,也讓我們對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現(xiàn)象有更確切的認識。
莊子與韓非子筆下的行文模式、敘述特點諸方面相類并不是巧合,從生存地域來看,韓非與莊子相距不算太遠,可以說受熏陶濡染的文化背景亦有頗多相似之處。但從文本本身考察和《莊子》一書的影響上,韓非不同程度的受到了《莊子》寓言情節(jié)內(nèi)容和運用寓言方式的啟發(fā),并且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潛意識的模仿。亞里士多德說:“有一種藝術(shù)僅以語言摹仿,所用的是無音樂伴奏的話語或格律文?!盵7]考察《韓非子》與《莊子》書中的寓言故事,可以概括為韓非對莊子“藝術(shù)的摹仿”。
三.來自民間傳聞
《韓非子》中的諸多寓言,就其來源考究不似出自某單章篇目,而是雜糅廣泛資料,融合本人的思想觀點編綴而成。這種風聞而來的資料就是民間傳聞,其性質(zhì)在于不可能出自何經(jīng)何典,但卻常為諸子之文所提及,其特點是“一傳十,十傳百,在流傳過程中往往被添枝加葉,越傳越奇,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致遠恐泥”。[8]
《五蠹》中韓非敘述了一個忠孝難兩全的故事,其以楚國的直躬為例:
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币詾橹庇诰诟?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
據(jù)韓非時間較遠的《論語·子路》中已記錄了這個見聞:“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盵9]后莊子在其《盜跖》篇中道:“直躬證父,尾聲溺死,信之患也?!庇纱擞^之,直躬之事自孔子到莊子已成為洽聞之士的筆中傳寫的逸事,而到了韓非耳中又為其冠以楚國之籍。
在《外儲說上》中描述了齊國一段時期的特別趣聞?!褒R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毕嚓P(guān)齊桓公好紫之事,《尹文子·大道上》中也有記載:“昔齊桓公好衣紫,闔境不鬻異彩;楚莊愛細腰,一國盡饑色?!盵10]作為大國之君,其喜好一國之民盡聞而傳之,是故即使相去百年,此“上肢所以率下”的民間逸聞韓非仍能得知。
綜上所述,《韓非子》寓言搜羅史傳之事和民間逸聞的內(nèi)容很多,韓非將其改造成風格不容的作品,有的令人捧腹,頗多幽默意味,有的情節(jié)引人入勝,又有哲理內(nèi)涵。由此觀之,韓非的寓言可視為文學藝術(shù)的寶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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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忍,湖南科技大學北校區(qū)人文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陳峰,新疆喀什市農(nóng)三師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