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
基石在我們鄂西稱之為基腳石。做在房屋腳下的稱為墻腳石。做在石坎下面的稱為基腳石。那些被稱為腳石的基石起著支撐整個房屋和石坎的作用。
故鄉(xiāng)子娘園在一個荒山峽谷之中,它就像一個嬰娃兒,被四周的群山緊緊地圍在懷抱里。峽谷叫九灣,是鄂西自然風(fēng)景最優(yōu)美的地方之一,但在相當長的時期里,它卻是最貧困的地方之一。峽谷里最多的是石頭和野草。記得在我九歲那年,我們村子里突然熱鬧了起來。那時我正讀二年級,學(xué)校在一個叫一把斗的房屋里。從學(xué)?;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村莊里到處都插滿了紅旗。那些紅旗在風(fēng)的吹動下獵獵飄動,發(fā)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山坡上到處都是人群。“嗨嗬、嗨嗬”的號子聲就如同春雷,響徹整個峽谷。人群里爆發(fā)出的笑聲,像山里的雀尕子在村子上空到處亂飛。一問,才知道他們正在改梯田,突然間冒出的人是從大半個公社抽調(diào)來的,共一萬余人。他們分散住在各個農(nóng)戶家中。
我們村一共是十個生產(chǎn)隊,除開林場之外,其他九個組都屬于這次改田的范圍。改田的面積無法計算,其中二隊子娘園坪里的一個坪就有百畝之多,被稱之為“百畝平原”。我們屬于三隊,改的面積怕也是百畝以上。他們改的田從我們家屋旁開始一直延伸到山坡上的車前坡,長達七八里地。改的田分為水、旱二種。水田分為兩處,一處是從我們家屋后到一個叫偏石板的地方止;另一處從一個叫莊維嶺的地方到宗德伯伯屋旁止。其余則為旱田。
住在我們家的是楊家橋村的一些農(nóng)民,共有十來人。楊家橋與我們屬于近鄰,就在我們村的上方,屬于高山地區(qū)。我的家就在峽谷的中間位置,屋屬于一字形的瓦屋,共四大間。因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父母把我們的臥屋全部騰出來讓給了那些改田的農(nóng)民,我們自己則擠在一間屋子里。但騰出來的房屋依舊不夠住,其中吊腳樓上住了幾人,堂屋里開鋪住了幾人,火垅里也住了幾人。灶屋則為共用。時間為冬天,北風(fēng)呼呼吹著,身子像狗子啃一樣冷。那些改田的農(nóng)民穿了棉衣棉褲,早晨從我們家出發(fā),晚上收工回來,進進出出就像北極熊。但他們則一律快活,進進出出的時候則打著嘴仗,嘎嘎的笑聲就一直伴隨著他們。其中有一個叫彪叔的,是那些人中身體最弱的人,也是他們常常取樂、調(diào)侃的對象。
彪叔個子不高,胖胖的,臉寡白。上身穿了一件軍用的灰白棉襖,下身也是軍褲,腳上則是一雙膠靴。膠靴里墊了棕絲,腳上除了一雙厚襪子外,也包了兩層棕絲。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有肺病,大概是肺結(jié)核一類的病。但他并沒把他的病當回事,那些與他一起來的農(nóng)民也沒把他當成病人。從地里回來,他們常常取笑他。若是背了背簍,就悄悄地在他的背簍里放上一塊大石頭。若是不背背簍,扛了鋤頭或是鋼釬、大錘,他們就拖了一根長長的葛藤掛到他的鋤頭上。但彪叔很精明,每次他們在他身上做小動作的時候,走在前面的彪叔也不回頭,就說:“你們不消搞得呀?!鄙砗蟮娜吮话l(fā)現(xiàn),就嘎嘎地笑。
吃飯的時候,他的病則表現(xiàn)出來了。飯是各吃各的。我們一共是兩口鍋灶,一回到家,他們就三五一伙地架起灶里的火,一口鍋里弄菜,一口鍋里弄飯。熟了,則坐在一起吃。而彪叔則不上鍋灶,他帶了兩個大罐子,一個罐子里煮飯,另一個罐子里煮洋芋砣。一回到家里,他就從屋外抱了柴禾進屋,抈了放進火垅里架燃火垅的火,然后就把那兩口罐子拿出來煮飯、煮菜。那是一種土窖燒出的土罐,大小同一個葫蘆差不多?;鹑剂?他先是把罐子洗干凈,然后就從他睡的床頭的一個口袋里抓出大米來放進罐里,再淘上兩遍水,就著了水放火里煮著。然后再從另一個口袋里捧出洋芋砣放進另一個罐子里,再放上枯辣椒皮和鹽,著上水,就放火里煮。洋芋砣是事前都曬好的,是專門從洋芋中摘出來的小洋芋,大小就如同一個個麻雀蛋,曬得枯崩崩的,放罐子里時能聽見洋芋砣落入罐子發(fā)出的咚咚響聲。大約煮上十來分鐘,罐子里煮得嚓嚓響聲,屋子里就飄出了米香和洋芋砣的香氣。那香氣把我們的饞蟲給勾了出來,因而飯熟了他開始吃的時候,我們總是站在他身邊流口水。這時彪叔就對我說:“想吃嗎?”
我說:“想。”
彪叔就站起來從他床頭的那個緊包口袋里捧出一捧洋芋砣交給我母親,說:“煮了莽子們吃。”
莽子是我的小名,外婆給取的。因為父母這么叫,外來的人也跟著這么叫。
母親不要,說怎么能要你的呢?
彪叔說:“幾個洋芋砣子嘛,又不是什么好東西?!?/p>
母親就接了。然后煮了我們吃??僧斘覀冋嬲缘臅r候,卻覺得那洋芋砣一點也不香,枯沙沙的一點也不好吃,吃了梗在喉嚨里還得用水往下沖。
可是彪叔卻吃得津津有味。
每天天一麻麻亮,彪叔就同那些農(nóng)民們一起起床,吃過早飯就扛了鋤頭、鋼釬、大錘往地里去。來到地里,他們先在要砌石坎的地方開出一條深溝,然后把山坡上的石頭挖出來。能撬動的他們就一一撬起來,不能撬動的就用炸藥爆破。撬起來或是爆破的石頭就被他們用鋼釬、木杠一一趕到在做砌石坎的地方,然后再從那些石頭中選取一條四角楞正(喻整齊)的石頭做基腳石,一層一層地砌起來,砌成一道一道石坎。那些不能做基石的圓光光石頭則填到坎子后面做保石,然后再填上土,這樣一層層梯田就被改了出來。
一個冬天過去,那些層層梯田就改完了。彪叔們也從我們家撤走了。
之后又過若干年,實行責任到戶的時候,那些梯田就被分到了各家各戶。我們家分的大園子,小園子都是屬于那次改的田。那是一些旱澇保收的一等土質(zhì)。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那些田依舊被山里的那些農(nóng)民耕種著,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人。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望著那些土地上生長出的苞谷、黃豆、水稻等等作物,我就能想起彪叔們來。再后來我把父母接走,再沒有回過故鄉(xiāng),但每每見到城里的農(nóng)民工,或是在夢里,我也能想起彪叔們來。那些獵獵飄動的旗幟,那些響徹山谷的號子聲,那些累得黑汗把流(汗流浹背)的故鄉(xiāng)人,似乎就在眼前。彪叔或許早就不在人世了,或許被那肺病奪走了他的生命,也或許他進入了他的暮年,無法再搬動任何一個石頭了。但我知道,那些清晰的和模糊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小人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基腳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