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旺
生活是一團麻
那也是麻繩擰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線
也有那解不開的小疙瘩呀
生活是一條路
怎能沒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
飽含著人生酸甜苦辣
喔哦哦——
每當聽到這支歌,我就想起逝去的那段日子。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鄙鲜兰o七、八十年代,歲月是怎樣的蹉跎、怎樣的崢嶸、怎樣的痛并快樂著!驟涌心頭的那些或痛或苦或喜或樂的點點滴滴,想當年,那是苦也欣然,樂也欣然。好一個苦樂年華!
在我十五歲之前,最大的奢望是填飽肚子。
小時候愛去舅舅家,且三天兩頭去,因為舅母給我吃偏飯,不過是高粱面剔尖澆豆腐、面條加粉條菜、紅面菜餡餅等等,我吃的時候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兒。舅舅家也很困難,一大堆孩子。舅舅十六歲就沒了爹,娘又是個病人,下面還有四個弟妹,他早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什么苦都吃過:當過腳夫、轎夫;冬天砸開河冰淘洗豬羊下水,且一干就是三個冬天;后來成了做粉條的大師傅,這是個最耗身體的活兒,所以他積勞成疾,四十多歲身體就垮了,常年臥病在床,五十四歲撒手而去。當時,我吃得那么有滋有味、那么心安理得,現(xiàn)在想起來就想哭,哭我那可憐的舅舅、慈愛的舅母,哭我當日的石心鐵肺鋼牙。
我生吃過茄子、甘薯、嫩玉米,燒烤過螞蚱、樹蠹、麻雀(至今仍被老友們談為笑柄),不放過毒死的雞、鴉(類似烏鴉)、豬(農(nóng)藥甲拌磷,俗稱3911,劇毒,一滴可置人于死地)……啊,味道好極了。在一個月只能吃茄子的日子里,那些絕然是美味了。
那3911可真夠毒的,一桶水里只配一瓶蓋3911原液,有的人戴著口罩去噴灑還被薰倒。很多人撿便宜(農(nóng)藥是集體的),把它抹在衣服上毒虱子,結(jié)果兩股間被燒起了大水泡,疼得連路都不能走。有人就說:“便宜不是好逮的,逮了便宜發(fā)擺子?!蔽以啻斡?911原液拌糧食藥螻蛄、鳥雀,赤手去撒,一回也沒中毒。無知者無畏,真是萬幸啊!
記憶最深的是大躍進末吃三粉面餅子(粉條坊有六種產(chǎn)物:粉條、粉面、二粉面、三粉面、粉渣、粉湯,粉渣、粉湯只能喂豬)。這三粉面餅子集粗、硬、澀、酸于一身,吃時好進,拉時難下,不用力不出來,不帶血不出來,一次只出一丸,其痛苦可以想見。就這還被鄰村鄉(xiāng)親羨慕得要死,本村人更對三粉面感激有加,是她救了一村人啊!要知道,這三粉面是長輩們靠關(guān)系跑160里,騎自行車到太原馱回來的啊!
那個年代,人已麻木,不知道什么是苦,因為家家都一樣,沒有可比性,好像日子就應(yīng)該這么過。衣食雖差,精神尚佳,笑口常開,樂不思他。
勞動時,男女老少一大群,你說西來他說東,綽號笑話順口溜,閑來地頭道古今。農(nóng)民都知道“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可誰也不好好勞動,還要發(fā)怨言:“清早天太冷,前晌嫌曬人,后晌勞動一陣陣,蚊子咬得不能行。”有的人偷奸?;杩诜奖?一走老半天不回來勞動,隊長生氣了就會去查看,這不,真被他抓住一個。那人說我才拉了一半,隊長說:“那怎么你屁股下的屎是干的呢,是前天別人拉的吧?扣你一天的工分!”好說笑的男人常撩逗婆姨們,免不了被一群女人逮著、放倒、褲子脫掉,直笑的大家半天緩不過氣來。
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寒暑易節(jié),燕雁交往,人們?nèi)背陨俸葲]穿沒戴,快忘了錢長什么模樣。
拉著小平車送貨接物,勞累一整天,賺3角差旅費,是現(xiàn)金,我激動過(得隊長照顧);夜里加班,可以美美吃一頓飽飯,我高興過。有一回加夜班吃的是小米飯、涼拌黃豆白菜心,那黃豆沒煮熟就撈出來拌好,豆皮還是皺的,吃在嘴里就像嚼橡膠,來回咬也只是變形而不碎,還沒吃飽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嘴累啊,第二天連話都不想說。
那時的娛樂活動只有電影,同一部片子逐村演,我們也跟著片子村村轉(zhuǎn),就這一年也難得有幾回。隔得日子多了,就有人宣告好消息,說今夜某某村放電影。吃罷夜飯,大伙相伴而去,結(jié)果沒這回事,跑了五里冤枉路,大伙就咒罵:“哪個爛屁眼的說放電影啊?!”返回途中遇到遲來的人就說,快去看吧,好電影啊,三部片子,是《月照西墻》《龜望南山》《白跑回家》,哈哈哈……
為了排解生活的單調(diào)郁悶,我開始學(xué)習(xí)樂器演奏。俗話說“千日二胡百日笙,吹簫只用一早晨”,這吹蕭一清早就能學(xué)會,那我就先學(xué)吹笛子,其次學(xué)吹口琴,最后學(xué)拉二胡。當然,三者是按商業(yè)價值排定順序的,自然也是由我的經(jīng)濟實力決定的。三年里,她們成了我的妻,我逐日把她們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摟在懷里。大太太愛唱《百鳥朝鳳》,二奶奶愛吼南斯拉夫的《橋》,小嬌妻愛吟《賽馬》。我們夫妻恩愛,忘乎所以:白天常忘飯菜香,晚上每怨夜不長。
唉,那段歲月,我總認為快樂多于感傷,甘甜多于苦澀,因為她滋潤了我的生命,豐富了我的人生。
而今,我這頭老牛,拉不動車了,也干不了活了,就在牛槽與柱子之間挪動。處牛槽前,老嫌草不夠鮮、料不夠精、水不夠清,偶爾還會不合時宜地哞上幾聲,也不管他人待聽不待聽;臥栓牛柱下,除了打盹就是沒完沒了地反芻昨宿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細細地咀嚼,慢慢地品嘖,個中五味,唯自知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