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卿
上世紀50年代,我曾珍藏譚嗣同致劉世珩(1875-1926,安徽貴池人。廣東巡撫瑞芬之子。光緒舉人,官至度支部左參議。富收藏,尤喜刊刻叢書)的三件信札(一短札、二長札)和一詩箋(我鈐有“松月軒”小印),相伴多年,除短札贈鄭逸梅丈外(1966年被抄,不知下落),余幸歸公,我曾將譚詩拍照留念,并將譚札錄副留存。今摘錄如下,以饗讀者:
“呈短琴一,留作他日相思之資”;“南皮(張之洞)、義寧(陳寶箴)會派姚石泉及兄密赴日本,定今日行。兄到遲,檢點不及。家嚴(編者按,指譚嗣同之父、湖北巡撫譚繼洵)遂不允許,飭夸即速還湘”,“以今日弟之所惠,本可受之而不言謝;惟兄決意歸心大道,所處只求目前敷衍得去,更不愿留存有余,自增重腥。我輩本侍書籍為性命,此而能忍,弟視兄于他復何如哉?”。
又詩箋,是譚嗣同自錄其為江建霞《修書圖》所題詩一首。江建霞(1860-1899),名標,江蘇元和(今蘇州)人。光緒十五年進士,甲午年授湖南學政,助陳寶箴規(guī)劃新政,宣傳維新:《修書圖》是吳大激為江建霞所繪。譚嗣同在詩箋中謂-“昨在湘題江建霞《修書圖》詩,今錄上一首,亦可見邇?nèi)罩貞选F湓娫唬骸灞M靈根尚有余,來生懺悔又成虛。無聊軀殼相廝混,身已嫌多何況書?!?/p>
吳小鈍世丈(1890-1966,蘇州人。東吳大學法學教授,著名律師,書法家,上海文史館館員)特為先父谷聲(1909-1956,字無咎,號止戈居士,江蘇溧陽人。工書,尤擅小楷。喜集地方文獻與尺牘)藏札題詞:“劉聚卿(編者按,劉世珩號聚卿)集札一冊,有譚嗣同詩一絕,奇崛不多見。又吾家鈍老人(編者按,即吳小鈍之叔,狀元吳廷琛之孫,光緒進士,累官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康有為之座師,工書,善詩文)便簡數(shù)葉,中有一札,書法精勁,意到筆隨,可愛也。爾時士大夫階級侈談文藝,習為風尚,無非優(yōu)閑享樂;今世自鳴清高,具有傳統(tǒng)思想者,可勿提高警惕邪?”
1896年至1897年,譚嗣同為江蘇候補知府,供職南京,向楊文會(1837-1911,近代佛學復興之父,金陵刻經(jīng)處創(chuàng)辦人)學佛,在楊家發(fā)憤著《仁學》。那時,劉世珩住在其父瑞芬的“中丞第”(即今南京城南殷商巷14號,原有99間半房子,相傳為明初功臣胡大海住宅,現(xiàn)存六處院落)。譚與劉世珩相識或在其時。他倆志同道合,相見恨晚。從此書翰往來,互贈書物,結(jié)為至交。
另見譚嗣同致劉世珩姐夫徐乃昌(安徽南陵人,光緒舉人,曾為江蘇淮安知府,富收藏,亦喜刻書)兩札(長短各一通):長札為,“兄于二月朔得戾長沙,回憶薄宦年馀,于學無益,于道有退,僅以身免,如脫拘攣,良為厚幸。雖不得與弟共學,時收他山之助,又以憮然耳。長沙開南學會,適逢其盛,抗顏而講,自省多慚,堅辭未獲,亦只得日作老生常談。頃以事暫還瀏陽,仍即赴省。時事奇艱,所懷萬緒,咫進之效,云情可期。惟弟時有以教之。茲檢出史中正(即史可法)墨跡對聯(lián)一付,輞川圖(唐代詩人王維晚年隱居藍田輞川,曾在清源寺壁上繪《輞川圖》,后人多有臨摹或意造)一手卷,墨玉印章三枚、于闐玉印章二枚,鄭板橋畫蘭石四幀,聊以伴函,伏乞哂納。又寄贈劉聚卿弟(編者按,劉世珩號聚卿)錢獻之(即錢坫,清中期書畫篆刻名家,被譽為“清代篆書第一人”)篆屏六幅、古銅鏡大小九具、漢鐃一具、漢弩機一具、新莽錢范具,所謂投其所好,伏希轉(zhuǎn)交。聚卿計已入都,兄暫不作專函與之,請便中代達下懷,毋任懇禱?!?898年初,譚嗣同創(chuàng)南學會,辦《湘報》,宣傳變法,抨擊日政,成為維新運動的佼佼者。
讀札可知譚嗣同原喜收藏古物,后因看破,“決意歸心大道”、“更不愿留存有余,自增重腿”而慨贈同好了。
譚、劉都喜藏琴,尤愛古琴。譚嗣同藏有文天祥南宋咸淳九年(1273)任湖南提刑時所遺“蕉雨”琴:劉世珩藏有三唐琴:“九霄佩環(huán)”、“鶴鳴秋月”、“石上枯”。光緒十六年(1890)譚還親自監(jiān)制“霹靂琴”,其背刻《殘雷》詩:“破天聲揮大斧,干斷柯折皮骨腐??v作良材遇已苦。遇已苦,嗚咽哀鳴莽終古”與他為“蕉雨”琴作銘“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聲何急?孤臣淚,不敢泣”,分別抒發(fā)譚嗣同懷才不遇和壯志未酬的痛苦心情,大有異曲同工之妙。(“九霄佩環(huán)”與“霹靂琴”今在北京故宮)
他還將義寧陳氏藏的北周天和六年(571年)銅造像印制成自用信封、信箋。
譚嗣同廣事收藏文物,尤喜文天祥、史可法“忠烈”遺物,以為楷模,激勵自己,于此可以概見。
一則譚氏傳聞
上世紀70年代,我在姻親王云上先生(1881-1972,名家錦,江蘇溧陽人,光緒壬寅舉人,曾任江陰知縣,上海文史館館員)座上,見到一舒姓老人。據(jù)王老說,其人為譚嗣同之友,年輕時,偕譚氏至其家玩。舒父為武官,頗識人,問其子:“此為何人?”舒回答:“瀏陽復生譚嗣同也。”舒父告誡說:“此人血氣方剛,慷慨激昂,今后切勿與之交往,免受牽累耳。”老人名楚生,湖南長沙人,亦文史館員,九十余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