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整部小說分三部六卷,由六個獨立而頭緒相連的機村故事構成,多線條、多節(jié)奏地描繪出一個藏地村莊——機村的當代變化圖景。
機村是四川絨嘉藏族部落的一個村莊。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本世紀初的幾十年間,機村發(fā)生了滄海桑田式的變遷。幾十年中,新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現(xiàn)代化的幽靈交織著浸入機村,加速了機村延續(xù)千年的觀念與制度體系的崩潰、蛻變和新生。在前兩部中展開的巨大的藏族村莊現(xiàn)代化畫卷的基礎上,阿來在《空山》第三部中將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變遷經驗植入小說中,在小說與現(xiàn)實之間展開了一場艱巨的博弈。
在《空山》前兩部中,與少年格拉之死、天火、荒蕪等一系列事件呼應的,是呼呼碾過機村的大歷史。幾十年間,機村的政治結構、信仰內容和形式等都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第三部中,是緊接而來的市場經濟時代。市場經濟的機村,也被拜金主義籠罩。在這樣的處境中,機村的自然、生命觀、對事物和日常生活的命名方式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這些變化標志著,機村不再是一個大時代之外的居所,機村人新的世界感正在形成?,F(xiàn)代科技、商業(yè)買賣、旅游、工業(yè)開發(fā)、博物館、酒吧……這些外來事物在機村落地生根,它們與機村的各色關系,呈現(xiàn)了豐富而殘暴的外部世界摧毀、重構機村的過程。
核心主人公拉加澤里從退學、販賣木材開始的生命突圍歷程,顯示了新一代藏族人在市場經濟時代的蛻變之痛。最讓人驚心動魄,扼腕嘆息的,就是在世紀末的機村中出現(xiàn)_的許多“最后一個”。最后一個獵人,最后一個巫師,最后一個會全部古歌的人,最后一個……,當所有“最后一個”都消失殆盡,就意味一個舊機村的消失。在小說的最后,機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已經成為女博士研究的對象。神秘的覺爾郎峽谷、那個保持了上千年神性的地方,曾激起無數(shù)機村人的幸福想象的地方,在現(xiàn)代化的成功開發(fā)下,成了大批外地游客的游覽勝景。當年老的索波被迫退休,不再有機會親近峽谷中的鹿群,就意味著這最后一個神性之所也將消失。年輕的機村人們開始按照外來游客的眼光來審視和改變自已,機村的歌手們開始按照游客和都市人的想象來裝扮自己,并名利雙收。機村前后的巨變。就像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突然間就變成一出助人娛樂的戲劇,而無數(shù)外來看客之一的女博士與拉加澤里的曖昧關系,更是表明,在外界想象里的機村,是現(xiàn)代社會病態(tài)的一個衍生物而已,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新的機村在孕育之中。曾經熱鬧的歷史,在小說中再現(xiàn),就像無限的遠景定格于一扇小窗中,就像遙遠的愛情停留在歌唱之中。幾番大規(guī)模采伐平息下來之后,當年飛機在機村播撤的樹種,如今已長出漫山樹苗,它們覆蓋了大火的遺跡,覆蓋了砍伐的遺跡。與此同時,機村曾有的一切瘋狂、殘酷,曾有的美麗而神秘的面紗,都被更加強大的現(xiàn)代技術和更劇烈的社會變化迅速抹去。令人無限感傷的是,在重新造就的悠悠青山上和熙攘鬧市里,往昔好像沒有過一樣。機村徹底的變遷帶來的,是人在迅速流逝的歷史面前的內在麻木感和空虛感。
阿來深深感到,一切以對“根”的追溯來填滿我們的空虛感的修辭,最后依然歸于一片空寂。往者終究難追,來者仍然不見。有感于被時間碾成碎末的一切繁華舊影,和正在愈加劇烈的世界變化中消失為無的事物,阿來站在最新發(fā)現(xiàn)的古代機村舊址上,相對如夢寐,追昔撫今,情緒紛紜,以雪落無聲的寂靜,結束了這一“空”難的交響曲,寫出了“空山”的“圓滿”,詠嘆出處于現(xiàn)代化的陽光與苦難之間的人類面臨的困惑。因為,機村之殤,是中國現(xiàn)代化之殤,乃至人類現(xiàn)代化之殤的縮影。
(顏煉軍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