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志
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話常被后人拿來奚落文人,其實卻不足取。
一方面,喜歡相輕的絕不只是文人,武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如關(guān)羽,據(jù)《三國志》載:“羽聞馬超來降,舊非故人,羽書與諸葛亮,問超人才可誰比類。亮知羽護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當與益德并驅(qū)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羽美須髯,故亮謂之髯。羽省書大悅,以示賓客。”另一方面,文人也有相互推尊的一面。如《晉書·陸機傳》載,東吳被晉所滅后,陸機、陸云被征入洛陽,他們?nèi)グ菰L太常張華,張華嘆曰:“伐吳之役,利在二俊。”于是薦之諸公。
說到文人相輕的原因,曹丕歸結(jié)為兩條:“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于自見,謂己為賢?!比欢?既曰“常人”,則是一般人皆有的毛病,若表現(xiàn)在文人之間就是“文人相輕”,那么在武人之間也當有“武人相輕”,在商業(yè)領(lǐng)域也應(yīng)有“商人相輕”,如此類推,相輕的亦不止于文人,如何但拿“文人相輕”說事兒呢?事實上,三教九流之中,文人之所以獨獨給人以“相輕”的印象,不過是因為文人們總能把他們的意見與批評用漂亮的言辭吐露出來,而其他行當?shù)娜艘驗樽居谘赞o,不能將其相輕之意寫成文章而廣布于人口罷了。
曹丕用貴遠賤近解釋文人相輕,在其前其后皆有持論相近者。其前,如東漢中葉王充《論衡》亦云:“畫工好畫古人,不肯圖近世之士者,尊古而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遠而雞近也。揚子云作《法言》,張伯松不肯觀,以同時也。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必以為金匱矣。”在其后,劉勰《文心雕龍》云:“韓非《儲說》始出,相如《子虛賦》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非同時則賤哉!”然而王充與劉勰的話也不盡可信。據(jù)《漢書·揚雄傳》記載,揚雄完成《法言》與《太玄》后,“《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梢姄P雄的《法言》在揚雄在世時就受到普遍推崇,張伯松不肯觀,只是特例,且其不肯觀,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其原因為揚雄是其同代人之故。王充的說法只是他個人的揣測。再說劉勰。劉勰的說法更不通。韓非被下獄,乃是受李斯和姚賈的陷害,并不是秦嬴政知道他是“今人”而輕視了他的才學(xué)。相反,嬴政知道《儲說》為韓非所作后,是通過發(fā)兵威脅韓國才索得韓非入秦的。至于漢武帝,他得知《子虛》為司馬相如所作,便速召相如來朝,何嘗以相如為今人而鄙夷《子虛》了呢?再以曹丕來說,曹丕自己便是個文人氣質(zhì)很濃的帝王,他寫的詩,明鐘惺《古詩歸》說:“便婉細秀,有公子氣,有文士氣。”然而曹丕自己的《論文》對他同時代的作家卻是頗多揄揚,絲毫不見貴遠賤近、文人相輕的毛病。又如,《晉書·文苑傳》載,左思欲作《三都賦》,陸機入洛,也想作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及思賦出,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标憴C初不知左思才華,有些輕視,這是可以理解的。及后得悉左思文采,而能一改前時之意氣,又何其令人贊嘆!
現(xiàn)在人們提起文人,便想到“文人相輕”,或者“文人無行”,或“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之類的話。其實文人這個詞最早指的卻恰是有道德的人。如《尚書·文侯之命》“追孝于文人”,唐代孔穎達疏曰:“追行孝道于前世文德之人”,將“文人”解為“有文德的人”,也就是有道德、知禮法的人。到后來,文人則被用來指擅長寫作文章而又專力寫作文章的人。如東漢王充《論衡·超奇》說:“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議者為文人。”此義起于何時,如今不能確知,但大概最晚不會晚于漢初。漢初所傳《韓詩外傳》卷七載:“傳曰:‘鳥之美羽勾啄者,鳥畏之;魚之侈口垂腴者,魚畏之;人之利口贍辭者,人畏之。是以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筆端,避武士之鋒端,避辯士之舌端。詩曰:‘我友敬矣,讒言其興?!边@里的“文士”,意思與“文人”相近,已經(jīng)是指擅長運筆、專力寫作的人了。只是從《韓詩外傳》的敘述來看,文士似乎已經(jīng)被其當作善用筆桿子殺人的一伙人了。曹丕說“文人相輕”,這對“文人”已經(jīng)是很客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