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雷
去年年底,臺灣爆出新聞要將“繁體字”申請為世界文化遺產,一時間引得大陸一片嘩然。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應對臺灣的申遺之舉,前不久的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潘慶林提出議案,主張“逐步恢復繁體字”。此言一出迅即在網上被熱炒為最雷人的議案之一,力挺、支持者有之,嬉笑、揶揄者有之。“書同文”似乎重又遭遇了現代困惑和爭議。在我看來,漢字的“繁”、“簡”之爭絕不是一個空洞、無聊的話題,而確實需要多層面的、歷史地來看待。
繁體字的演變與現狀
有人認為,從古代的甲骨文、金文和篆、吏、草、真、行等字形演變,經民國時期的簡化努力和嘗試,到今日大陸通行的簡化字,體現了漢字簡化的歷史必然性。這種說法恐怕是站不住腳的。的確,漢字的字形幾千年來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這種變化的規(guī)律和原則不是簡化,而是定型化、規(guī)范化和符號化。早期的甲骨文、金文以及戰(zhàn)國時期的各國文字,象形色彩都比較濃厚,尤其是字形多數極不固定。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推行的“書同文”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由中央政府領導的、比較徹底的漢字規(guī)范行動。自此而形成的小篆使得漢字前所未有的定型化了,這主要變現為輪廓、筆畫和結構三個方面的定型。此后的隸書、草書、楷書、行書,雖然字形多有變化,但總的來看,其遵循的原則都是削弱漢字對象形表意方式的依賴,使?jié)h字的形體更加符號化、線條化和規(guī)律化。誠然,早在古代就已經出現了一些簡體字,并且歷經千百年還得以流傳和通行,比如“東”、“為”、“長”、“書”、“?!钡?自東漢時期便被作為草書的形體。但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有的是出于藝術構圖美觀的考慮,有的是為了民間交流的便捷。尤其,這些簡化字的出現并沒有取代其本字的地位。簡化是一種便利化,但便利化卻決不能等同于簡化。
事實上,漢字的整理和規(guī)范,首先和主要的是規(guī)定每個漢字的標準形體,清理同一字體中的異體字。漢字本身也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山寨版”的新字,歷朝歷代,與官方規(guī)定的“正體字”相區(qū)別的“俗體字”不斷出現并且流行起來,這類“俗體字”多為手寫的簡體或草體,影響力很大,有時連官方文書和書生士子筆下也不能避免。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對于漢字字形的整理和規(guī)范工作,大約每過幾百年就要進行一次。從兩漢到唐宋,都有運用法令整理和規(guī)范漢字的記載。
因而,從漢字的演變源流來看,便不能說漢字的發(fā)展、變化是以簡化為規(guī)律的。
其次,對于海峽兩岸漢字形體的差異及其由來,也要歷史地看待。事實上,在50年代初,臺灣當局也一度提出要推行漢字簡化。1953年9月“考試院”副院長羅家倫便撰文主張簡化中國字。蔣介石也曾指出“簡體字的需要是生活的需要,時代的需要”,“簡體字之提倡甚為必要”[1]。而1955年,我國大陸地區(qū)率先公布了《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并于1956年經國務院全體會議通過。臺灣當局出于政治考慮,擱淺了漢字簡化。然而,無論在臺灣還是在大陸,推行漢字簡化的專家都是“五四”時期成長、成熟起來的知識分子。大陸地區(qū)今天的簡化字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五四”激進情緒的產物。從80年代中后期開始,知識界便逐漸醞釀著對“五四”的反思和重評。應當說,從太平天國起義到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這一百多年的時間里,中國的知識分子始終承受著亡國滅種的巨大壓力,遠有歐洲列強堅船利炮的嚴酷威逼,近有日本脫亞入歐倏然崛起的強大誘惑,他們背負著建立一個現代民族共同體的歷史使命。而到“五四”時期,在一系列歷史契機面前,這種歷史使命更顯得空前的澀重。所以,“五四”時期狂飆突進的時代激情是有其歷史語境的,以胡適、魯迅為代表的一代知識分子主張擯棄傳統(tǒng)文化,以實現民族命運的更生。胡適主張作詩“要須作詩如作文”[2],“文當費駢,詩當廢律”[3]。魯迅提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4]。而關于漢字,錢玄同則和陳獨秀往來商議著“欲廢孔學,先廢漢文”[5]。今天看來,這些意見無疑是太過激進,實不足取。但實質上,今天在許多方面我們并沒有擺脫“五四”思維方式的影響,往往仍舊迷信現代,迷信進步。在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新詩”/“舊詩”、“簡體字”/“繁體字”的命名上,實際上是隱含了一種進步/落后的價值判斷的。這種價值判斷的建立又無不是基于對“現代性”的迷信。所以,從這個角度講,我倒是認為臺灣地區(qū)稱“繁體字”為“正體字”是比較恰當的。在大陸,繼1956年第一次《漢字簡化方案》獲得通過之后,1977年5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又提出《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并提出“這次簡化之后,在4500個較常用字之中,超過十筆的還有1300字”[6],其中列舉使用的頻率較高而急需簡化的字有“衡”、“醒”、“篇”、“誓”、“舅”等。今日偶有一見的“餐”、“冀”、“藏”、“私”的簡寫[7]即出于這次簡化方案。1986年,國務院表示“今后,對漢字的簡化應持謹慎態(tài)度,使?jié)h字形體在今后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將保持必要的穩(wěn)定,以利于社會應用”,[8]因而批準廢止了這一草案。這無疑是十分正確的。
可見一味地追求“簡化”,甚至以“十筆”為限,這并不是漢字變革的方向,漢字有其自身借助字形、字音來表意的特點。關于這一點,對于以漢語為母語的使用者來說,應當深有體會而無須多言。所以,單純求“簡”而不顧及漢字自身的特點和淵源,這種改革必然是失敗的。王力先生早在1938年就曾指出:“無論是誰,如果他抱定至多不過10畫(或6、7畫)的主張去改造漢字,一定會走一條‘絕徑的?!盵9]
繁體字的現實文化意義
還有的人認為,隨著海峽兩岸交流密切,尤其是大陸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簡化字將逐漸在港澳地區(qū)普及,甚至有的人樂觀地表示,簡體字“必”將“風行”港澳。我曾于2006年到香港進行學術交流,以我所見,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戶外廣告、影像期刊,都不曾看到簡體字。反倒是在大陸的不少平面設計作品中,時??梢钥吹椒斌w字的“非法”回潮。2008年年底,中國國家話劇院舉辦“新年新詩朗誦會”,因為按計劃最終要到香港獻藝,所以在北京的演出使用的也是繁體字版的舞臺布景。其實,因為繁體字和簡體字的原因而影響地區(qū)間交流的不止港澳臺地區(qū),還包括朝鮮、韓國、日本及東南亞的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家。許多韓國朋友和越南朋友告訴我,在他們國家,不少老人都還認識繁體字,但卻看不懂簡體字。過去,中日韓等不同國家的朋友可以通過筆談來進行簡單而有效的交流,但現在也已經不可能了。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朝鮮、韓國、日本以及東南亞諸國都同屬于漢文化圈之內,自古以來,中國作為一個大國,也作為一個強國,華夏文明深深吸引著這些周邊近鄰,中國的文化輸出現象也是亞洲國際關系史的重要部分。所以,盡管政體、國體以及綜合國力不同,但周邊國家先天地同中國在文化方面有著復雜的(甚至在一些極右勢力中是矛盾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在19、20世紀的反殖民斗爭浪潮中,不少國家獲得民族獨立,選擇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和模式,對本民族的語言文字也進行了大幅度的改變和規(guī)范,所以使得漢文化圈出現了一定的瓦解,但這些國家的文字中也都不同程度地保留了繁體字[10]。未來的世界大國不僅在經濟、政治、軍事上要是大國,在文化上更要是大國、強國。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也應當逐步擺脫西方化的路徑,探索富于東方色彩的現代化社會,真正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歸根到底,漢字傳遞的是中國的獨具特色的文化信息,文化優(yōu)勢正是中國發(fā)揮地區(qū)乃至世界影響力的有力因素。所以,從文化戰(zhàn)略的角度,也必須重視漢字“簡體”和“繁體”的問題。
由于各種復雜的原因,大陸前幾年掀起了一陣“國學熱”,而漢字毫無疑問應當是“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傲鶗痹诠糯褪艿綐O大的重視,兒童八歲上學,首先學的就是“六書”。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不得不承認,相比較簡體字而言,繁體字更多也更好地保存了古代的文化基因。比如“六書”中的“假借”和“轉注”,在簡化字里已經基本淪為一種脫離日常使用的文字知識,而在繁體字中,卻是可以落實在具體的漢字上的。以臺灣為對比,盡管臺灣民間也通行著一些簡化字,但臺灣對傳統(tǒng)文化的續(xù)存在整體上顯然要比大陸做得好,這不能不說同臺灣對繁體字的維持有著密切的關系,維持繁體字更直接的是維持了一種文化態(tài)度。臺灣淡江大學的呂正惠教授曾經告訴我說,在臺灣的中文系研究生的培養(yǎng)過程上,音韻、訓詁等小學是被放在一種通識課的地位來要求的,學生只有通過相關的考試之后,才可以進一步選擇現代學科制度下的不同研究方向。所以,臺灣的多數學者既可以研究《詩經》、《楚辭》,也可以說說沈從文,聊聊朱天心。而大陸培養(yǎng)的高級人才往往只能自嘆弗如、望洋興嘆。而像“皇太後”、“早生華發(fā)”這樣的錯誤也屢見不鮮。說簡體字破壞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這未免有點危言聳聽,但是簡體字的消極影響也是不應當視而不見的。所以,抱著理性的態(tài)度,以恰當的方式,重讀百家經典,振興國學研究,“為往圣繼絕學”,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圣賢之舉??墒?假如一邊提倡國學,而一邊又忽視“繁體字”,甚至抱定“簡體字”,以“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11]似的態(tài)度來看待漢字問題,這種文化心態(tài)恐怕難免被譏為“葉公好龍”吧。
我認為“繁體字”應當受到重視,但是我并不認為漢字簡化便一無是處,我也不大贊成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大革命式的完全恢復繁體字。應當說“簡體字”的問題在于,由于歷史的局限性和認識上的片面性,使得目前漢字簡化這項工作未能做得完美無缺。但畢竟立足于現代應用的簡化字在大陸已經推行了五十余年,在各個方面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皟蓵敝?教育部語用司負責人回應稱“在法律未作修改的前提下,簡體字的使用規(guī)定不會調整”[12],應當說這種態(tài)度還是比較審慎的。所以無論是“繁簡并用”、還是“識繁寫簡”或是寄希望于科技手段,“書同文”的這個現代困惑都值得好好考慮,不可立行,也不可不行。
[1]轉引自 沈克成:《書同文:現代漢字論稿》,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年2月,第4頁。
[2]胡適:《逼上梁山》,《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7月,第7頁。
[3]胡適:《寄陳獨秀(1926年10月)》,《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7月,第32頁。
[4]魯迅:《青年必讀書——應〈京報副刊〉的征求》,《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2頁。
[5]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7月,第141頁。
[6]《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參見王均主編:《當代中國的文字改革》,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5月,第629頁。
[7]分別是“餐”字的左上部分、上“北”下“一”、上“艸”下“上”和“厶”字。
[8]國務院批轉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關于廢止〈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和糾正社會用字混論現象的請示》的通知。參見王均主編:《當代中國的文字改革》,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5月,第645頁。
[9]王力:《漢字改革》,《王力文集·第七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5月,第342頁。
[10]1946年日本政府頒布《當用漢字表》,收漢字1850個;此后又頒布《常用漢字表》,收漢字1945個。韓國1972年制定《教育基礎漢字表》,收漢字1800個。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華文作為第二語文被列為英文學校的必考科目。
[11]陳獨秀:《答胡適之》,《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7月,第56頁。
[12]羅德宏:《國家尚無恢復繁體字計劃》,《北京晨報》A7版,200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