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暢

文學作品之賞析評鑒,歷來標準難于統(tǒng)一,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案骰ㄈ敫餮邸?乃至形成諸多陣營,進而唇槍舌戰(zhàn),營營文壇更無寧日也。然概觀諸多觀點要義,其眾說紛紜,背后多為“座次之爭”,可嘆一干粉絲奔來突去,搖旗吶喊,竟都作了炮灰。唏噓之余,憶起真才子金圣嘆之摒棄一切固有之念,焚香凈手,身心捧讀,每有精彩之處則俯仰神合,乃至“拍案驚奇”,出語則字字珠璣,情真意切,讓人讀罷悠然神飛,可謂深得批評之根本也。

“金圣嘆式批評”概有三大特點,其一曰“以作品評作品”,強調(diào)批評文章本身的文學性,雖不見得語言上一定勝于原作,至少在文格上不能打折扣。其二曰“不粘俗物,揚清激濁,強調(diào)文格即人格”,摒棄淫邪之文,討巧之作。其三曰“自信灑脫,敢說真話”,富于理想主義和犧牲精神。

以作品評作品

金氏批評,文字雅訓、透脫、精妙,“以創(chuàng)作對創(chuàng)作,以藝術(shù)對藝術(shù)”,從而迥別于學術(shù)或?qū)W究式的文學批評。他常無視為文之陋俗常規(guī),隨心所至,感慨興發(fā),批于字里行間,桌頭案尾,可謂發(fā)于不得不發(fā)之時,止于不得不止之所。其著墨不多,但恰到好處,“透徹骨髓”,“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亦爽快,亦敏妙”,堪稱筆落驚神,才子文章。如:他自謂評書“直取其文心”,“略其形跡,伸其神理”,他譏諷冬烘秀才視《西廂》為淫書,而推《西廂》為“天地妙文”。所評《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被尊為“六才子書”。

讀“金圣嘆式批評”文章,如見高手過招,時而風驟雨疾,時而虹霞萬里,時而凝重滯澀,時而酣暢淋漓,觀者只有倒吸氣喝彩的份兒。評作與原作都是金肌玉體,知音互覓,琴瑟齊鳴,其萬般風流瀟灑,令人心馳神往,不忍釋卷。如:金圣嘆把武松捧為水滸第一人,他說:“武松,天人也。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笨芍^語出驚人,入木三分,真乃痛快之至也。

文格即人格

古有云:“觀淫邪之物,損人心智?！弊髌犯裾{(diào)低下,或作者品行不端,則其字里行間必充斥一種俗氣、偽氣、媚氣、奴氣。如秦檜、蔡京之書法,郭沫若一夜作成之謳歌江青的打油詩集,胡蘭成百般論證中國不該抗日之隨筆文章,即使當世之人受時代局限,未必能做出區(qū)分,縱然一時因情節(jié)入勝,抑或文字華美,描述新奇,從而在文壇造成較大反響,獲得世人矚目,甚至名重一時,時間和歷史終究會給出較為公正的評判。畢竟,作者人格不端,其文章內(nèi)蘊含的厚黑之學,討巧之意早已侵入肌骨,如無香無味無色之毒,潛移默化之中害人于無形。

“金圣嘆式批評”文章強調(diào)作者人格與作品文格的統(tǒng)一,破除“文人無形”的無原則自我原諒,重建“文章千古事”的自省精神,倡導悲天憫人的篤誠品格、豁達大度的大家風范,摒棄淫邪之文,惡俗、心機之作。且看金圣嘆批評世俗戲劇的對聯(lián):

這老翁舍得幾文錢,齋僧布道,加幾年陽壽足矣。胡為乎,使金童玉女引上天堂;呀呀呀,玉帝也嫌貧愛富;

那婆子偷嘗兩片肉,破戒載葷,打兩個嘴巴夠了。又何必,差馬面牛頭拿歸地獄,哈哈哈,閻王乃重畜輕人。

兩句看似調(diào)侃的感嘆,把市井人心“偽善、做作”的本質(zhì)揭露得振聾發(fā)聵,讀者忍俊不禁之余,真是佩服批評者鋒利的文筆,敢于思考和質(zhì)疑的品格,正氣浩蕩而慈悲磊落的胸襟。

自信灑脫 敢說真話

金圣嘆式批評,還體現(xiàn)出一種“瀟灑不羈的人生態(tài)度”,經(jīng)綸在手,自視甚高。金圣嘆對自己的定位是“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事實上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故有一種不同于一般批評者的視野和高度。金圣嘆在文學批評中,很注重思想內(nèi)容的闡發(fā),往往借題發(fā)揮,議論政事,其社會觀和人生觀灼然可見。如金圣嘆的舅父錢謙益原是明崇禎手下禮部尚書,后李自成進京,他投靠了南明奸相馬士英。清兵南下,眼看南明快要覆滅,他又搖身一變,屈膝投降,當上清朝的禮部侍郎。金圣嘆在其生日宴上撰寫諷刺對聯(lián)曰:“一個文官小花臉;三朝元老大奸臣”,公開表達了自己對錢謙益賣主求榮行為的鄙視。

當然直言敢諫是要付出代價的,但這種犧牲從某種程度上也成就了批評家,遠如蘇格拉底的受難,近如王國維的投湖,譚嗣同的不逃避,都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順治十八年(1661)二月,金圣嘆五十四歲時因“哭廟案”入獄,被冠上了“搖動人心倡亂,殊于國法”之罪問斬,但從另一個方面講,金圣嘆也以臨刑前猶如兒戲般的輕松、幽默為自己精彩而短暫的人生畫上了獨特、優(yōu)美的句號。其不畏權(quán)貴、敢說真話的理想主義和犧牲精神,為后世的批評者樹起了一塊值得仰視的豐碑。

回顧當前很多在社會上混得如魚得水的“務(wù)實”批評家,在大小場合,不顧作品質(zhì)量,“看人說話”,以“利益”、“權(quán)力”為風向標,把批評現(xiàn)場變成了“表揚現(xiàn)場”和“廣告秀場”,成為出版商和權(quán)力機構(gòu)的某種合謀。諸種行為,在貶損批評家自己人格的同時,也損害了批評家群體的公信力,甚至動搖了批評作為一種藝術(shù)門類存在的根基。

重建批評的品格,就當下而言,具有相當緊迫的現(xiàn)實意義。當然,從呼吁重建到如何重建,之間仍有鴻溝般的距離,但試著往前邁出一步,說不定就有人可以接著走下去。呼吁“金圣嘆式批評”,并非意味著因?qū)χ袊鴤鹘y(tǒng)批評方式的追憶和肯定,就企圖否定和替代當前建立于西方嚴密邏輯和論證之上的現(xiàn)代批評體系。各種批評方法都有其存在的價值,但“金圣嘆式批評”所堅持的“作品對等”,“文格即人格”,以及其所高啟的“自信、瀟灑、敢擔當?shù)呐u家風范”,無不在當前變化紛繁的批評方法之上,為我們提供了執(zhí)著不變的精神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