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星煜
一個搞越劇的四川人
從建國之初到改革開放,黃沙一直在上海越劇院默默地工作著。越劇經典之作《梁山伯與祝英臺》、《西廂記》是他導演的,在國內外均獲盛譽的佳作《碧玉簪》、《追魚》也是他導演的。黃沙的才能并未局限于古典名著或傳統(tǒng)劇目,由他導演的現代革命歷史劇《忠魂曲》與《三月春潮》等,也都獲得了好評。
如今年輕的戲曲工作者可能已很難想象六十年前戲曲的情形,也很難想象當時導演工作的艱辛。那時擁有較為正規(guī)的編導制度的劇團僅限于“雪聲”等幾個,上海越劇院的組成雖以“雪聲”成員為主,卻也吸收了一些其他劇團的成員。眾所周知,舊社會里絕大部分戲曲劇團依靠的是老藝人口傳心授;演員到了臺上,主要靠自己的臨時發(fā)揮。所以,黃沙對演員所做的,不僅僅是導演工作,有時他還充當了她們的文化教員甚至生活指導。
其實,我認為,就黃沙的經歷而言,他并不適合當一名越劇導演。首先,他是四川人,起初不會說紹興話,當然也不會唱越劇了。其次,他是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英語說得很流利,并擅長英文寫作。所以說黃沙去當越劇導演確實用非所學。然而在那個年代,“服從組織分配”的原則高于一切,個人的選擇是不存在的。也許是黃沙的適應能力特強,自從在這個崗位上安定下來之后,他一干就是數十年,不但再也沒有任何動搖,而且作出了輝煌的成績,聽起來真有一點傳奇性。
傳奇性,聽來雖令人興趣濃厚,但若是身歷其境,其中的甘苦和復雜就很難言喻了。當時戲曲界的部分民間藝人接受教育較少,參加黨、團的成員也比話劇、電影、音樂、美術界為少,因此,那時領導作報告時,都呼吁那些“新文藝工作者”要加強與戲曲界的密切合作。這種合作十分必要,但很不輕松,對于雙方來說都是如此。
所以,像黃沙這么一個圣約翰大學的畢業(yè)生,鉆進戲曲圈,干了~輩子,導演了四十多部作品,其中有多部成了經典,這確實是值得認真研究的。黃沙對于越劇藝術的貢獻是無法否認的,黃沙的敬業(yè)精神是值得今人學習、發(fā)揚的。
導演《梁山伯與祝英臺》
早在《梁祝哀史》時期,這出戲就是浙、滬兩地經常演出的傳統(tǒng)劇目,后在全國會演、華東會演上獲得種種榮譽,吸引了各越劇院競相前來取經,這給黃沙增加了難以推卸的繁重工作。因此,他將原本是口述的工作經驗寫成一個文本,名叫《導演<梁山伯與祝英臺)隨筆》,后由文化出版社出版。
黃沙認為,《梁?!啡珓〉陌l(fā)展分為四個階段——一是祝英臺向父親爭取出門求學,獲得勝利;二是梁祝的相遇相愛,洋溢著田園抒情詩的音樂味三是封建禮教逼使祝英臺許配馬文才,祝英臺堅決抗爭,成為全劇高潮;四是祝英臺哭墳禱墓,與梁山伯雙雙化蝶,揭示了愛情能超越生死的美好愿望。黃沙緊緊把握這一脈絡來塑造人物、演繹情節(jié),這是他獲得成功的關鍵。
在第一、第二階段,黃沙十分注意有關祝英臺女扮男裝的所有細節(jié)——正困祝英臺扮男惟妙惟肖,祝員外這才勉強同意女兒去杭城讀書。求學期間,祝英臺和銀心雖都小心謹慎,惟恐被人察覺,但畢竟由于年少缺乏閱歷,不時露出破綻。一旦察覺,兩人便迅速設法補救,其中處處流露出來的濃厚人情味,顯示出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高度統(tǒng)一。
《梁?!窇騽⌒缘某浞终归_,源自黃沙對祝英臺內心活動的準確捕捉——她急于向梁山伯表明自己是女兒之身,卻又無法開門見山地相告,只能用種種比喻暗示。而憨厚的梁山伯偏不開竅,使祝英臺對其既愛又恨。演到這些關鍵地方時,他一再強調扮演祝英臺的演員何時可以“放開一點”,何時又要作“適度收縮”,叮囑演員一定要恰如其分、掌握分寸。
在第三、第四階段,黃沙面對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將《梁祝哀史》改為“梁山伯與祝英臺》,全劇以男女主人公化為彩蝶、在百花叢中飛舞結束。當時最權威的戲曲評論家戴不凡認為,化蝶是一種“幻想”,“而這種幻想卻具體生動地表現出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戰(zhàn)勝了死”。這個觀點不僅是戴不凡的個人意見,更是整個評論界不可改變的定論。在導演過程中,黃沙必須予以體現。
當然,要把“哀”完全清除也不可能。黃沙要做的,只是盡可能地強調梁祝愛情的始終不變、梁祝對封建禮教的始終不屈。于是,他把祝英臺的動作予以進一步舞蹈化,光是對祝英臺在梁山伯墳前的“膝行”是否保留的問題,就作了反復認真的思考。
另外,從戲的一開始,黃沙就較多地研究了銀心這一人物。他決定不使她成為全劇幾乎多余的木偶,而是在第一。第二階段用以襯托祝英臺的女扮男裝,在第三、第四階段用以襯托祝英臺的痛苦與反抗,可謂別具匠心。
在《導演<梁山伯與祝英臺>隨筆》中,我們還可以發(fā)現這本書的文字使用非常口語化,幾乎沒有出現過諸如“第一自我”、“第二自我”、“最高任務”、“貫串動作”等理論術語。黃沙并不是不懂斯坦尼的理論,也不是存心要對斯坦尼理論予以排斥,而是首先尊重越劇的傳統(tǒng),其次是根據當時越劇從業(yè)人員文化修養(yǎng)不高的現狀所作的明智之舉。他認為,在越劇界生搬硬套斯坦尼理論是肯定行不通的。他有所選擇地用了些許斯坦尼的手法,而以大白話表達出來,收效良好。
在《后記》中,黃沙透露出些許心態(tài)。一開始他擔心能否寫得好,考慮究竟該用什么形式來寫,接著又覺得這樣寫似乎太瑣碎了,特別是談得非常具體的地方似乎太專業(yè)化了些。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正因事前做了反復思考,此書最后成為現在通俗易懂的形式,很快就被越劇界廣泛接受了。
作為一個戲曲導演的修養(yǎng)
黃沙共導演了10個大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只有《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導演經驗成為一本書而流傳下來,這使人感到十分遺憾。幸而,他在《戲曲研究》上曾發(fā)表過一篇《漫談戲曲導演的修養(yǎng)》,文章雖然不長,卻絕對是他多年導演的經驗和積累,含金量頗高。
他在文章開頭,就作了懇切的呼吁——千萬不要讓在表演藝術上不能再提高一步的演員改行去做導演。事實上,一個稱職的導演在藝術修養(yǎng)方面的要求是很高的,且要有全面掌握、整合演員、音樂、舞美的能力和人格魅力。對于黃沙的這個觀點,我完全同意?;仡欀袊鴳騽∈?、戲曲史,名演員一大批,而名導演則鳳毛麟角,這足見黃沙觀點的正確。
有關他自己的導演體會,全文共分四個專題來談。
第一,虛與實。黃沙認為戲的置景要根據主題與風格而定。他舉《追魚》的《書房》為例,認為該劇神話氣息濃厚,人物動作以圓場等為主,置景是一幅翠竹叢中透露的皎月,另一角并有碧波蕩漾,而臺上則僅有書桌和椅子。有人以“神話氣氛還要加強”為理由,讓臺上出現了紙扎金線鯉魚,結果反而破壞了原劇抒情、優(yōu)美的寫意風格,所以黃沙決定摒棄不用。
第二,主與賓。黃沙舉《盤夫》為例,第4場曾榮回到書房,想起全家被滿門抄斬的慘痛往事,忍不住破口大罵,從嚴嵩一直罵到嚴蘭貞為止。黃沙認為,此時此刻的戲不能以曾榮為主,而應以嚴蘭貞為主——因為嚴蘭貞聽到這一陣大罵之后,內心必有復雜反應,她要解決“兩家生死要我定,閻王好比我嚴蘭貞”的矛盾心理。因此這段戲必須這樣處理才會得當。
第三,喜與悲。黃沙認為很多喜劇中有著悲劇的部分,而許多悲劇中也會有喜劇的穿插,何況有的作品本身就是悲喜劇,因此在處理上需要靈活,絕不能簡單化,否則預想的效果不會產生,戲就演砸了。以喜劇《彩樓記》為例,他認為《探女》一場是悲劇,而這一場悲劇成了整部喜劇的對比、襯托,作用不小。再以悲喜劇《碧玉簪》為例,他全力經營《送鳳冠》的喜劇氣氛,若非如此,該劇便成純粹的悲劇了。
第四,美與丑。黃沙特別強調美與丑的區(qū)分標準不能以外形為唯一準則,更主要的是心理,是道德。他舉《瑞云》為例,認為賀生和芙蓉院的瑞云擁抱不一定使人產生美感;但當瑞云被破相后,賀生愛心不變并與之熱烈擁抱,那是道德上的美,更為可貴。
黃沙所論,沒有絲毫水分,真是字字珠璣。
從1949年到2D09年,由于工作的關系,我觀摩了上千場話劇、戲曲,也認識了不少導演。然而像黃沙這樣的導演,實在非常特別——他既不是戲劇學院畢業(yè)生,也不是越劇票友,更不是從小在劇團里長大的。這個滿口說著流利英語的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生,與草根藝術的越劇結緣,經過幾十年磨合臻于天衣無縫,創(chuàng)造出不少經典名作,真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