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萍
1945年3月28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三,但重慶的市民們都注意到,這天很多銀行都有些反常:明明下班時間已經(jīng)到了,但這些銀行卻沒有關門,反而分外地忙碌起來。營業(yè)大廳里面人來人往,有的銀行甚至忙到通宵達旦,來的人都是辦理同一個業(yè)務——黃金儲蓄。直到第二天看到報紙,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僅僅在一夜之間,黃金儲蓄價格就從原來的每兩2萬元提高到了3.5萬元。
當時的財政部長俞鴻鈞大為憤怒。他原本特意挑選28日下班以后才召開關于黃金提價的會議,就是考慮到第二天是黃花崗起義紀念日,照例各單位停止辦公,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沒有想到最后還是走漏了消息,銀行、公司、企業(yè)、機關都相互串通購買黃金,甚至到后來現(xiàn)金不夠了,就用空頭支票、銀行間互相流通用的本票訂貨,一夜之間售出黃金萬兩。
此事被新聞界披露后,轟動全重慶,當局被迫宣布核查,包括財政部總務司長王紹齋等人入獄。這次黃金風潮最大的輸家是被迫辭職的財政部長、行政院副院長孔祥熙。曾經(jīng)在1933年10月被他排擠下去的宋子文,重新登上行政院長寶座。不過,正為重返權力中心而高興的宋子文并不知道,這次黃金案不過是兩年以后更大黃金風潮的預演,而孔祥熙的結局也昭示了他兩年以后即將面對的艱難處境。
無奈的黃金計劃
宋子文上任的時機相當不錯,二戰(zhàn)剛剛結束,國民政府接收了價值達100億美元以上的日偽資產(chǎn)和美軍剩余物資,宋子文趁機出售物資回籠了大量貨幣,遏制了抗戰(zhàn)后期嚴重的通貨膨脹,打了相當漂亮的一個經(jīng)濟仗。這時的宋子文,手里有900余萬兩黃金儲備,外匯10億多美金,并且有望與美國達成20億美元的貸款協(xié)定,人望之重,在國民黨內(nèi)一時無兩。
但好景不長,隨著政治局勢的變化,軍費支出急劇增加,種種被暫時掩蓋的經(jīng)濟痼疾又重新露頭,物資供應不足,財政收支嚴重失衡,通貨膨脹等一系列的問題再次出現(xiàn)。宋子文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經(jīng)濟學博士,擅長于處理財政、經(jīng)濟金融方面的問題,但是到1946年初,雖然宋子文長袖善舞,但已經(jīng)感覺到了難于回天的窘迫。為了再次抑制通貨膨脹,穩(wěn)定物價,宋子文決定接受美國顧問楊格的建議,向社會大量拋售黃金現(xiàn)貨。
從1946年3月8日開始,中央銀行開始在上海拋售黃金,配售價格隨市價變動,宋子文責成他的心腹、中央銀行總裁貝祖詒具體負責,貝祖詒必須把每天黃金買賣的情形用英文向宋報告,報告的內(nèi)容即使是財政部長俞鴻鈞也不能過問。
在開始拋售黃金的半年時間內(nèi),一切都風平浪靜,但隨著1946年6月全面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平靜被打破了。混亂的局勢加上國民政府的濫發(fā)紙幣引起通貨膨脹,人們紛紛搶購黃金以自保,黃金價格迅速上漲,銷售量也隨之直線上升。8月17日到18日,中央銀行兩天就賣出黃金1萬兩。在匯價、金價的互動下,國內(nèi)物價開始全面上漲。
隨著黃金拋出越多,金價反而上漲越快。一方面,這是市場買漲不買落的傳統(tǒng)心理使然;另一方面,國民政府黃金儲備雖然充足,但畢竟有限,黃金越拋越多,中央銀行的黃金終有告罄的一天,這是人人都懂的一個道理。
越演越烈的黃金風潮
到1947年1月,黃金價格已經(jīng)逼近400萬元一條的高價,僅在1月30日一天之中就售出1.9萬條。最初拋售黃金的一個目的是為了回籠法幣,抑制通貨,但由于國民政府濫發(fā)貨幣,法幣信用嚴重不足。幣值下挫一方面促升金價,一方面讓所有的持幣人,無論是金融家到工廠主、大商人,無不傾其所有搶購黃金。有手段的官僚政客乘機渾水摸魚,大發(fā)國難財。到最后,全國都陷入了轟轟烈烈的黃金搶購潮中:政府部門挪用行政經(jīng)費,事業(yè)單位拿出人頭工資去搶購黃金;因為當時只有上海一地銷售黃金,各部隊長官紛紛將軍餉運往上海,搶購黃金,甚至央行由南京開往徐州等處的運送鈔票的專列,開到半路也調(diào)轉車頭,回到上海。各部為爭取交通工具,暗賄明爭,竟至于交火,更有的軍官將手下的士兵統(tǒng)統(tǒng)派去上海參加搶購。各拋售點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毆斗吵罵之聲不絕于耳,上海簡直成了瘋狂世界。
就連宋子文開辦的“生產(chǎn)貸款”也被貸款人變成了“黃金貸款”。有的貸款支票早晨剛發(fā)出,中午就出現(xiàn)在黃金市場。而這時,僅中央銀行一個月內(nèi)發(fā)出的生產(chǎn)貸款就達656億元,這對于早已不堪重負的黃金市場來說,無疑又加上一重壓力。
在舉國上下的瘋狂搶購之下,上海庫存的黃金很快就接近枯竭。宋子文無奈之下,命令從重慶金庫空運應急。當重慶造幣廠熔鑄的金條在上海市場一露面,坊間流傳的關于中央政府黃金已經(jīng)告罄的流言更是得到了印證,引發(fā)了新一輪的爭購狂潮。到1947年2月初,金價從幾天一漲變?yōu)橐惶煲粷q,又從一天一漲變?yōu)橐惶鞄诐q,最多的一天金價漲了9次。到2月10日,金價已經(jīng)達到每條609.8萬元的天價。到此時已經(jīng)無以為繼的宋子文不得不在2月15日下令停止黃金銷售,宣告黃金市場關閉。2月16日,行政院通過經(jīng)濟緊急措施,禁止黃金、美鈔自由買賣。此時,黃金市價已飆升到每條900萬元,是黃金市場開放之初的6倍多。
黃金風潮帶來了嚴重的通貨膨脹,經(jīng)濟形勢迅速惡化。由于金價、外匯、物價的相互刺激、攀升,帶動了萬物瘋漲,整個市場陷入極度混亂狀態(tài)。上海的米價1946年漲了15倍,1947年則漲了20倍。其他與市民生活密切的商品,也無一不漲。市民一覺醒來,往往發(fā)現(xiàn)原先夠吃一天三頓飯的伙食費,這時候已經(jīng)只能吃兩頓飯了,晚飯需要勒緊褲帶了。尤其是許多糧店惜售待漲,造成連續(xù)幾天大米市場有價無市。許多民眾無以為生,遷怒于米店、銀樓,不少城市發(fā)生民眾搗毀米店、銀樓的暴力事件。
相當混亂的出售內(nèi)幕
宋子文的黃金政策宣告失敗,一場聲勢浩大的“討宋”浪潮從此引發(fā)。
在國防最高委員會責成下,何漢文、谷鳳翔、萬燦、張慶楨四人擔任監(jiān)委,調(diào)查黃金風潮中公務人員貪污瀆職的情形。結果此次黃金售賣內(nèi)部管理的混亂情況讓調(diào)查員們大開眼界。作為主要拋售黃金的三家金號之一同豐余,居然連每天黃金進出的賬本都拿不出來。在黃金買賣中,也有很多違規(guī)的地方,董事會名單中還有兩個假名不知何人。最離奇的事情是,四名監(jiān)委向上海社會局查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同豐余居然沒有注冊,是一家非法機構。何漢文等人詢問社會局為何不查封同豐余,社會局說貝祖詒已經(jīng)打過招呼,要他們不要管。貝祖詒則向四監(jiān)委辯解,說同豐余的經(jīng)理詹蓮生是上海金業(yè)公會主席,熟悉情況,信用好,而其他的金號背景復雜,不可靠。
除了中行總裁貝祖詒外,當時拋售黃金的主持者還有業(yè)務局長林鳳苞和副局長楊安仁,他們選擇了三家金號同豐余、大康潤、大豐恒和兩家銀樓方九霞昌記和楊慶和發(fā)記,作為拋售黃金的代理人,采用明配和暗售兩種方式向市面拋售黃金:每天上午10點,由業(yè)務局公布牌價,上述五家金號、銀樓申請當日購進的黃金數(shù)量,由央行配給,下午收市后,各配售金號、銀樓將價款上交國庫,這是明配;當時由于市場上黃金搶購風潮盛行,明配的黃金總是不能滿足需求,于是有黑市的產(chǎn)生,中行就按最高黑市價格委托上述幾家金號、銀樓向市場拋出大量金條,用來壓制黑市,這是暗售。當時五家金號、銀樓的總資本為6770萬元,從1946年3月到1947年2月黃金停售為止,共售出黃金850萬兩,以1946年3月每兩平均價156萬計算,值132600億元。以如此之小的本錢,做如此之大的生意,簡直是駭人聽聞。
同豐余經(jīng)理詹蓮生是拋售黃金的主辦者,其余四家的配售、暗售額均由他決定。每天中行決定牌價后,林鳳苞、楊安仁就用專線電話通知詹蓮生,詹蓮生借此操縱市價,上下其手,不知賺進了多少。有人說他共得了10萬條,即100萬兩黃金。這樣的數(shù)據(jù)也許失之夸張,但他肯定是賺了個盆滿缽滿。
計查黃金案
為了追查詳情,四監(jiān)委決定把詹蓮生作為突破點。何漢文想了個計謀,把詹蓮生請到東方飯店,好酒好菜,解除了詹的戒心。酒酣耳熱之際,詹蓮生開始跟他大談自己和宋子文、貝祖詒的交情。原來,同豐余的后臺老板是徐補蘇,徐是上海金業(yè)中的真正老大,杜月笙是他師傅,為避人耳目,由詹蓮生出面主持。詹蓮生和貝祖詒也有很深的交情,兩人是蘇州同鄉(xiāng),又是親戚,所以才這樣左右逢源,有恃無恐。
在交談中,詹蓮生對高達20余萬兩的火耗和銷售利潤直言不諱,對黃金交易的內(nèi)幕也當趣事來講。當時中行庫存金條都是400兩一塊,市面上出售的是10兩一條,貝祖詒就以每條3分的火耗委托詹蓮生改鑄。詹蓮生承認,火耗一共達到8.6萬兩之多。不過后來詹蓮生也自辯“賺頭大,應酬也大,”大頭都被當權者分走了,自己并沒有得到多少金子。
詹連生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交待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何漢文便借口上了一趟廁所,并在廁所里翻出早就準備好的記錄本,把詹連生剛才所說的大致記了下來,然后把筆錄交給詹蓮生,要他簽字。這時,詹蓮生才開始有些慌張,后悔地對何漢文說:“我這些都是同何委員您私人談話時隨便講的,有些欠妥之處,還是要請你包涵包涵!”
何漢文剛為調(diào)查有了突破趕到高興,當天晚上杜月笙就找上門來了。杜沒有自己出面,而是派他的徒弟、立法委員王新衡請何吃飯。王新衡轉達了杜月笙的意思:叫詹蓮生拿出200根條子來打點打點,讓何漢文改掉筆錄。這時杜月笙的勢力已經(jīng)遠不如以前了,何漢文也沒有答應,而是婉言謝絕。
不久,四監(jiān)委把調(diào)查出黃金風潮案中的舞弊情形送交上海地方法院。在全國輿論的壓迫下,法院判詹蓮生12年徒刑、判林鳳苞、楊安仁7年徒刑。但是很快三人都被“保外就醫(yī)”,逍遙法外了。
追查宋子文
這時候還有一個人沒有辦法處理,就是國舅宋子文。監(jiān)察院、立法院雖然掌握了宋子文失職的材料,但是并不知道如何處置,只好以四監(jiān)委的名義打電報問蔣介石:“此次中央銀行停售黃金,事出突兀,致引起風潮,搖動金融經(jīng)濟。據(jù)宋院長稱,停售系奉均座指示,確否祈賜電示?!彪妶蟀l(fā)出之后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回音。四人只好直接到國民政府文官處查詢。當時的文書局長徐靜芝笑著告訴他們:“主席批是批了。不好復電?!痹瓉?,蔣介石在電報上的批示是:“并無此事。事到如今,有何辦法!”四監(jiān)委看了啼笑皆非,只有放手。在蔣介石的庇護下,宋子文得以全身而退。
雖然黃金風潮讓蔣介石勃然大怒,但是他很清楚罪過并不全在宋子文身上,沒有宋子文的殫精竭慮,他大筆大筆的軍費支出從哪里來?況且,究其根本原因,引發(fā)黃金搶購潮的是日益劇烈的通貨膨脹,而南京政府濫發(fā)貨幣的原因是為了填補巨額的財政赤字。1946年,財政部長俞鴻鈞就坦言:“從1月到5月……稅收只2億5千萬元,約為支出的六千分之一,巨額的財政赤字,由發(fā)行補足?!笨箲?zhàn)后,隨著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和惡性通貨膨脹的加劇,摧毀了國民黨政府平衡財政的可能,赤字呈幾何級數(shù)上漲。所以宋子文雖然號稱“國民黨金融之父”,縱橫騰挪,卻操辦不出這一份無米之粥。
1947年3月1日,宋子文辭去行政院長職務,在早春料峭的寒風中,神形憔悴的宋子文裹著大衣,縮著脖子,登上了前往廣州的飛機。宋子文的離去并不意味著南京政府經(jīng)濟危機的結束,而是下一階段更深的危機的開始,此后,國民黨政府的財政金融形勢一瀉千里,土崩瓦解。
(摘自《金陵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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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文是億萬富翁?
在這次黃金風潮中,宋子文差點把蔣介石的家底都賣光了,拋售的管理看來也是相當混亂,那宋子文是不是也趁機混水摸魚,在此次黃金風潮中大發(fā)了一把國難財呢?
很多人都認為是這樣。關于“宋家王朝”的財產(chǎn)數(shù)目坊間充斥著各種駭人聽聞的猜測。宋子文的名字也常常出現(xiàn)在諸如“全世界最富有的十個人”之類的排行榜中。美國作家斯特林·西格雷夫在1985年出版的《宋家王朝》一書首頁中寫道:“宋家王朝聚集了這個時代最大財富的一部分,《不列顛百科全書》稱,‘據(jù)說他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p>
但是也有人堅信宋子文并沒有獲得那么多的貪污財產(chǎn)。上海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宋子文評傳》的作者吳景平,提到自己查閱宋子文檔案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宋子文用鋼筆親筆書寫了他自己名下的資產(chǎn)是多少,包括哪一項債券值多少錢等等;他的妻子張樂怡則分開記錄。吳景平印象中,宋子文去世時檔案中的記載,其總資產(chǎn)為七八百萬美元,其中還包括房產(chǎn),所以宋子文絕不是什么億萬富翁。經(jīng)有關方面核實,在1940年左右宋子文的財產(chǎn)為200萬美元,到1971年宋子文去世時,加上房產(chǎn)等變賣總資產(chǎn)達800萬美元,扣除200多萬美元稅款后,宋子文遺留給夫人張樂怡的遺產(chǎn)為500多萬美元。
有分析文章指出,當時宋子文經(jīng)手的那些大筆國際借款,在銀行開設賬戶和動用賬戶數(shù)額時,已經(jīng)建立了非常嚴格的制度,借款的動用都有國民政府財政部的監(jiān)管,有詳細的記錄,所以宋子文肆意貪污的可能性并不大。如今察看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和胡佛研究所都有相關檔案,可以發(fā)現(xiàn),軍方占了很大一部分支出,用于購買美國武器和卡車、軍用醫(yī)藥設備等物資,借款支出方向非常清楚,并向國民政府各有關部門、國民參政會和美方備案。到目前為止,無論是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臺灣的檔案機構以及胡佛研究所的宋子文檔案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大家所公認的足以證明宋子文“貪污”的證據(jù)。
吳景平還提到了宋子文檔案中記載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一封財政部給宋的公函,說他現(xiàn)在的級別是外交部長(1941年末宋任外交部長),給他的工資及駐外津貼都要補差,數(shù)額是多少多少。宋回信說,據(jù)他了解,這種補差是不符合規(guī)定的,特讓下屬予以退還并請查收。這些檔案資料不僅來自宋本人,還有交辦人,比如他的秘書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