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秋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雙淚落君前。

——張祜·《何滿子》

張祜是一個很平民化的詩人，他的詩多為宮怨之作，雖然被某些人比如元稹所不齒，說是雕蟲小技，但作為一個詩人，能夠放下讀書人的架子，真心真意地為當(dāng)時身份最為卑微的宮女歌姬寫詩，恐怕也只有張祜一人了。

這首斷腸之作，無疑是唐詩中的精華，每每吟來，令人心中無限悲傷。

張祜紀(jì)念的是一位宮女，也是千千萬萬個宮女，她們在宮廷里某一個陰暗的角落，寂寞地開放，形影自憐，最后凄然地死去。她們是皇帝的女人，這是她們最大的不幸。她們一輩子都在等待著皇帝的寵幸，然而后宮三千佳麗，能夠得到皇帝垂青的人鳳毛麟角。她們，有的人一輩子只被皇帝寵幸過一次，有的一輩子都不知道皇帝長什么樣，她們困在如地獄一般的深宮里，除了哀怨、絕望和無助的等待，還能做什么呢?她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見年華老去，肝腸寸斷。

她們太寂寞，更可悲的是，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們心中無限的凄苦，她們潸然淚下的紅顏往事無處訴說，幸好她們遇見了張祜，張祜道出了她們共同的心聲。

張祜的這首《何滿子》與三個女人有關(guān)：何滿子、崔莉、孟才人。

在說這三個女人之前，先來說說張祜這樣一個天涯羈旅的斷腸人。

之所以說張祜天涯羈旅，是因為他一生不仕，浪跡天涯，縱情山水。也不是他一生下來就不愿意做官，導(dǎo)致他一輩子與仕途無緣的正是他那首成名作《何滿子》。又說他是斷腸人，是因為他天生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一顆多愁善感的心，這顆心專門寫斷腸詩，讓人不忍卒讀、肝腸寸斷。

曾經(jīng)也是少年得意的才子，8歲對《詩經(jīng)》倒背如流，10歲就能自己作詩，被譽為“神童”。18歲，家鄉(xiāng)的一名節(jié)度使陸長源被叛軍所殺，并被熬成肉湯食之，張祜不是陸長源的朋友，甚至連認(rèn)識都談不上，只是聽說了這件泯滅人性的事，悲痛難忍，寫了一首《哭汴州陸大夫詩》，譴責(zé)叛軍的暴行，紀(jì)念一個從未與他蒙面的陌生人。這首詩使張祜在家鄉(xiāng)出了名。

毫無疑問，這是張祜俠義性格使然。沒錯，他和唐初的陳子昂一樣，骨子里流著俠客的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雖然他沒有陳子昂那樣高強的武功，但他的俠骨柔腸并不比陳子昂遜色。

也因為他的俠義，他曾天真地被騙。一位壯士求見張祜，手里提著一個包裹，壯士言辭懇切地說，包裹里面裝的是他仇人的首級，這個仇人殺了他全家，他找了10年，終于把他找到，并割下了他的人頭。壯士的真正用意在于后面的一番話，他又說，在報仇的過程中他得到一位恩人的相助，現(xiàn)在他要去報答這位恩人，可是苦于沒有盤纏，懇求張祜施舍他一些銀子。

既不忘記仇恨，也不忘記恩情，這不正是俠客所追求的理念嗎?張祜二話不說，就把銀子給了壯士。壯士留下包裹，要張祜幫忙照看一下，說報完恩馬上回來。

然而，壯士一去不復(fù)返，張祜叫人安葬人頭，可打開包裹一看，不是人頭，而是一顆豬頭。

盡管受騙，但張祜的俠義精神依然如故，面對前來求助的人，面對窮苦人家或者乞丐，他從不吝嗇手中的銀子。當(dāng)然這一方面也得益于他有一個相當(dāng)寬裕的家庭，他的父親是江浙地區(qū)做絲綢生意的富商。

現(xiàn)在我們來說與《何滿子》有關(guān)的三個女人。

才華橫溢，衣食無憂，又喜歡游山玩水、行俠仗義的張祜自然不把功名放在心上，但是他的家人卻不這么想。古時候商人的地位很低，家人不愿意張祜子承父業(yè)，再說了朝中有人好辦事，于是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下，張祜踏入了長安。

初到長安的張祜被長安的繁華所迷惑，他無心讀書，流連于長安的大街小巷。在此期間，他邂逅了與《何滿子》有關(guān)的第一個女人——一個叫崔莉的歌女。

她是天涯歌女，以賣唱為生，端坐于長安人來人往的秦樓楚館前，一根琴弦一滴淚，彈奏的正是那首譽滿天下的悲歌《何滿子》。

他是風(fēng)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精通音律，于千萬人中，他聽到了她的琴聲；如潮的人流中，驀然回首，她在燈火闌珊處。他來到她的旁邊，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安靜地聽她的演奏。

一曲終了，他傷然地站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把銀子畢恭畢敬地放進(jìn)她的羅盤，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他給她的銀子足夠她一天的賣唱收入，她起初不以為然，以為他只不過像長安所有的風(fēng)流闊少一樣，看中了她的姿色，對她有了非分之想。可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誤會了他，他不是什么風(fēng)流闊少，他僅僅是她的知音而已。

他每天都來聽她的琴聲，這是一場沒有約定的約定。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他和她只通過琴聲交流。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他開口，她很想知道他的名字，因為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過了今天她將不會在長安街頭賣唱，因為她已經(jīng)被太子黨的人看中，被強行選人東宮。她當(dāng)然不想做宮女，可是她一個弱女子，又怎么違抗得了?

她為他彈最后一曲，完畢，她問他叫什么名字，目光柔情似水。他坦然地告訴她，他叫張祜。

她聽了，眼淚簌簌而下，轉(zhuǎn)過身，默默地離開。

走了幾步，她又忍不住折回來，輕輕地告訴他，明天，請你不要再來，因為我已不在。

他問她為什么。

她控制不住自己傾訴的欲望，把一切告訴了他。

他明白了，不再說什么，表情凄然。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再一次轉(zhuǎn)過身，旋即消失了。

他回憶了一下，他和她只不過認(rèn)識了10天，可是他卻感覺像認(rèn)識了10年。

與《何滿子》有關(guān)的第二個女人就是何滿子，何滿子與張祜無關(guān)，但若沒有何滿子，便沒有張祜的斷腸之作《何滿子》。

何滿子是唐玄宗時期的一位宮廷歌女，身如輕風(fēng)飛鸞，她以兩項絕技聞名于宮廷：一是她的長袖善舞，她最拿手的一種舞蹈叫柘枝舞，這是一種雙人舞；另外就是她自彈自唱的悲歌。

何滿子原本是長安皇城西側(cè)宜舂北院的梨園弟子，父親是一名樂工，精通音律，擅長作詞，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母親是一位舞女，一生只會一種舞蹈，這種舞蹈的名字就叫柘枝舞，何滿子的母親和另外一位舞女合演的柘枝是宜舂北院萬千舞女無人能及的。只不過何滿子剛生下來，她的母親就死了。

長到5歲的時候，父親開始教她學(xué)柘枝舞。12歲的時候，她的柘枝舞已經(jīng)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并且超越了她的母親。然后，父親教她學(xué)琴。她駕馭琴弦的天賦遠(yuǎn)遠(yuǎn)勝過舞蹈，當(dāng)她彈奏的時候，灰雀白鴿從遠(yuǎn)處飛來，棲息在宜春北院的朱檐黑瓦上，靜靜地聆聽從她指間流瀉出來的琴聲。當(dāng)曲盡聲止的時候，灰雀白鴿發(fā)出了集體的悲鳴，然后向很遠(yuǎn)很高的天空飛去。

這一年，何滿子第一次參加了宮廷盛宴的演出。太后60歲壽辰，宮廷樂師精心編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樂舞獻(xiàn)給太后，何滿子和另外一個舞女的柘枝舞就是這場樂舞的開山之作。

在宮中的一個露天廣場，擺滿了500盆蓮花，每100盆蓮花擺成一個“S”形，分別置于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在這樣一個既華麗又艱難的舞臺上，何滿子開始展現(xiàn)她的絕技。

起舞的時候，她和該舞伴分別立于中間那個“S”的上下兩方，頭挨著頭，各自的珠冠恰好吻合成蓮花花蕊，然后她們的四條腿分別彎曲成四片蓮花花瓣，于是一朵巨大的人形蓮花驚現(xiàn)于眾人眼中。接下來，何滿子和該舞伴在蓮花中輕舞飛揚，身上的絲帶幻化成千萬種奇妙的景象，有時似一陣飄渺的煙霧，有時宛若一條條飛龍，讓人嘆為觀止。舞蹈持續(xù)了一個時辰，最后仍以人形蓮花結(jié)束。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突襲而來，她倒立的頭仍然可以看見太后燦爛無比的笑容。

太后的笑容是燦爛的，可是皇后的臉色很難看，因為她看見皇帝的目光時刻停留在何滿子身上。對于皇后而言，這將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在威脅來臨之前，她向何滿子伸出了毒手——她以何滿子勾引宮中侍衛(wèi)為由，處何滿子以死刑。

何滿子知道這是一場政治謀殺，刑場上，她只要求彈奏最后一曲。當(dāng)她冰冷的手指輕輕地觸摸琴弦，一種尖利的疼痛滑過指間，沉睡的記憶又被喚醒，往事如昨。曾經(jīng)囚牢般的歲月，身世的飄零，人間的繁華與蒼涼，盡在指間的琴聲之中，一曲終了，淚落琴弦。

所有的人都被何滿子的琴聲所感動，行刑的劊子手也淚流滿面，手中的屠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關(guān)于何滿子的結(jié)局撲朔迷離，與她的傳奇經(jīng)歷一樣莫衷一是。白居易說她最后還是慘死在劊子手的刀下，有詩為證：“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倍拙右椎暮糜鸭嬷言s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因為愛好音樂的唐玄宗聽到了這首曲子，非常震撼，最后赦免了何滿子。

孰真孰假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滿子的悲歌流傳了下來，何滿子后來就成了悲歌的代稱。

張祜在他的斷腸之作《何滿子》里，顯然是在暗示，他所遇到的那個叫崔莉的歌女，她進(jìn)宮后的命運將會和何滿子一樣凄然。

和時下的流行歌手以一曲成名一樣，張祜也憑借《何滿子》一夜成名。他原本也可以像當(dāng)年的韓翃一樣以詩入仕，不料，他無端地被卷進(jìn)朋黨之爭，成了政治的犧牲品。

當(dāng)時長安的很多文人雅士都非常贊賞張祜的《何滿子》，星探家兼伯樂令狐楚當(dāng)年相中了李商隱，現(xiàn)在他又相中了張祜。他精心挑選了張祜的300首詩呈給唐憲宗，加以推薦。當(dāng)時的宰相是元稹，這一回元稹充當(dāng)了小人，唐憲宗問他張祜的詩作如何，元稹見是他的死敵令狐楚推薦的，就說：“張祜的詩是雕蟲小技，多為卿卿我我的鮮艷之作，有傷風(fēng)化，不值得朝廷重用?！?/p>

唐憲宗本身并不是一個明君，加之他又非常信任元稹，聽元稹這么一說，唐憲宗就放棄了張祜。

后來張祜又找到白居易，他認(rèn)為白居易應(yīng)該比較公平，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白居易是元稹的死黨。元稹不看好張祜，白居易又怎么能夠出賣他的朋友呢?

張祜也只好自認(rèn)倒霉了，從此張祜斷絕了做官的念頭，一輩子縱情山水，浪跡天涯。

張枯沒有被朝廷錄取，但這并不妨礙他的斷腸之作《何滿子》被宮女們競相傳唱。開始是暗地里唱，后來就公開地唱，一時間宮女們都以會唱《何滿子》為榮。一群寂寞的女人花，她們太需要宣泄自己的情感了。

到了唐武宗時期，一位叫孟才人的宮女得到武宗的寵愛，所有的宮女都唱《何滿子》，唯獨她一個人不唱。不是她不喜歡，不是她不會唱，也不是她歌聲不美妙，而是她明白，一旦她唱《何滿子》對她將意味著什么。她是一個感情郁積很深的女人。

唐武宗垂危，召來孟才人，撫摸著她的紅酥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問她：我死后你該怎么辦?

孟才人回答：“我將隨你一起去。”

武宗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很多宮女都唱《何滿子》，你為何不唱?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連這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應(yīng)我嗎?

孟才人不說話了，她不敢不答應(yīng)，許久，她含著熱淚，點了點頭。

她開始唱了，啟朱唇，明皓齒，聲音哀婉而凄切。

第一聲悲傷的聲音發(fā)出后，她的心莫名其妙地劇痛。她一邊唱，一邊流淚，直到最后一聲結(jié)束，她像飄零的樹葉一樣，無力地倒在武宗的床前。

武宗大驚，召來太醫(yī)，太醫(yī)告訴武宗，孟才人斷腸而死。

一個人唱歌竟能唱到斷腸而死，我們可以想象，《何滿子》這首歌到底有多悲傷。

這時候，遠(yuǎn)在天涯的張祜，聽說了孟才人的死，年過花甲的他懷著悲痛的心情為孟才人作了一首《孟才人嘆》：“偶因歌態(tài)詠嬌頻，傳唱宮中十二春。卻為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p>

何為斷腸，孟才人為我們作了最好的詮釋。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