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嵐
摘 要:復仇是人類最激烈的行為之一,有冤必申、有仇必報,自古如此。眉間尺身負刻骨銘心的父輩仇恨,不惜離鄉(xiāng)遠行,運用各種手段,達到復仇的目的,是古代復仇行為的典型代表。但是在魯迅小說《鑄劍》中,歷史故事的傳統(tǒng)情節(jié)被顛覆,眉間尺身上的復仇精神也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表現(xiàn)出了新的復仇內(nèi)涵。
關鍵詞:魯迅 《鑄劍》 復仇主題
《鑄劍》是魯迅《故事新編》中一篇著名的小說,寫于1926年,以復仇為主題。復仇是人類最激烈的行為之一,有冤必申、有仇必報,自古如此。眉間尺身負刻骨銘心的父輩仇恨,不惜離鄉(xiāng)遠行,運用各種手段,達到復仇的目的,是古代復仇行為的典型代表:在人物對立上,是個人向君王的復仇;在復仇動因上,是子報父仇;在故事情節(jié)上,沖突緊張,仇恨情緒濃烈。這些都是傳統(tǒng)復仇故事的一些特性,但是《鑄劍》這部以復仇故事為原型的現(xiàn)代小說,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傳統(tǒng)復仇模式的特征,其所表達的是作家對復仇行為的態(tài)度,闡釋了與作家本人相關的新的復仇精神。
魯迅從感情上對復仇無疑是十分傾心的,在他多個作品中都涉及到了復仇的形象和主題,滲透了其對復仇的態(tài)度?!杜酢肥囚斞概R終之前完成的作品,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還依然要歌頌復仇精神,可見他對復仇的堅持。他在文中將“女吊”評價為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的、更強的鬼魂,也以“會稽乃報仇雪恨之鄉(xiāng),非藏污納垢之地”而自豪?;蛟S在他看來,復仇者即使失敗,其生命的自我犧牲也要比茍活者的偷生有價值的多,作為“戰(zhàn)士”,要想從絕望中尋找希望就必須頑強的反抗。
然而魯迅何以處于一種絕望的狀態(tài)中?是令人憤恨的社會現(xiàn)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中國民眾,魯迅的“仇”正從此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社會動亂,正義不能聲張,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壓迫當中,先進的仁人志士又屢遭殺害,我們呼喚著一種力量帶領人民奮起反抗,走出絕望的社會。魯迅正是用手中的“利劍”,向當時的環(huán)境發(fā)起猛烈攻擊,以其特有的犀利的嘲諷的手法,創(chuàng)作一部又一部深刻的作品。回看《鑄劍》,它的初稿寫成于1926年10月,這一年發(fā)生了“三一八”慘案,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閥血腥屠殺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魯迅的學生劉和珍等倒在了血泊中;1927年,魯迅來到廣州中山大學,而此時的廣州“紅中夾白”,共產(chǎn)黨人和國民黨右派的斗爭已經(jīng)日趨表面化、白熱化,殘酷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的“四一二”、“四一五”大屠殺已經(jīng)在醞釀中了……這些“血的游戲”把魯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也激發(fā)了他的反抗的怒火,堅決激烈地復仇。魯迅對待“復仇”是絕不含糊的,他“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而是堅決反對面對仇恨庸庸碌碌、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即使是嚴苛和峻冷的環(huán)境,也要在絕望中進行反抗,如同他對在《女吊》中提到的“前進”的文學家和“戰(zhàn)斗”的勇士們的反對和厭惡一般。對待這些要復仇的對象,魯迅的手段是堅決而激烈的,他始終認為“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絕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才贈人以‘犯而勿?;颉鹉钆f惡的格言”[1],乞求不會受到正義和良心的懲罰。
魯迅棄醫(yī)從文,選擇用自己的文章來拯救中國,本是想通過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諷刺和抨擊來喚起人們的覺醒,從精神上、根本上拯救那個淪陷的社會。但是,無知群眾們麻木的精神和無聊的趣味使魯迅一次次回到絕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面對的正是魯迅作品中那些形形色色又極其相似的“看客”形象。“看與被看”是魯迅作品中典型的敘事模式,也是這種模式將那個社會中人們的麻木、混沌、無知和迂腐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在魯迅《吶喊·自序》的敘述中,最早并且給他最大刺激的“看客”就是他在日本仙臺留學時課堂上看的幻燈片里,中國人圍觀自己同胞被殺。然而這一幕并沒有在日本的課堂上完結(jié),仍然不斷地在中國的土地上表演,在小說《藥》、《孔乙己》、《祝?!?、《狂人日記》、《阿Q正傳》……中,看客無處不在,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圍觀夏瑜被殺,他們跟著阿Q的囚車聽他唱戲、看他被擊斃,他們似乎只有在祥林嫂的痛苦回憶中才能找到生存的價值。在《鑄劍》中,也有眾多“閑來觀賞”的人們,眉間尺不小心將干癟臉少年碰倒,“閑人們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后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干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2]?!斑@樣的敵人”與其說是干癟臉少年,不如再加上這群圍觀的人們,在小說的最后,當復仇者和暴君的尸骨難解難分而一起“大出喪”時,他們?nèi)f人空巷的“瞻仰”場面,完全瓦解了復仇的悲壯,連死尸也成了鑒賞、取樂的材料。
可悲的人們,可悲的社會。看客們是一些被壓迫卻不覺的庸眾,只是通過鑒賞被看者的痛苦,來使自身的痛苦得到排泄、轉(zhuǎn)移,以至最后遺忘,然后坦然地告訴自己不曾經(jīng)受壓迫的痛苦,仍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被拯救和反抗。
那怎樣來對付這些人們呢?復仇!
向壓迫者復仇,向麻木的被壓迫者復仇,《鑄劍》完整地展現(xiàn)了魯迅的復仇精神。魯迅對楚王殺干將原因的改寫,增添了眉間尺復仇的正義性,也把楚王和現(xiàn)實社會中的壓迫者帶到了一個重合的位置。眉間尺和黑色人對他的復仇,采取了最極端的方式,不惜血腥,不惜瘋狂地三頭搏斗,正表現(xiàn)了魯迅強烈的戰(zhàn)斗意識和毫不含糊的復仇精神,絕不講無原則的寬容。取掉楚王的性命,是《鑄劍》完成的第一步復仇,也是最直接、最明了的復仇行為。當復仇者和仇人的頭顱混在一起不能分辨時,情節(jié)出現(xiàn)了極度的荒誕,作者的敘述筆調(diào)產(chǎn)生了明顯變化,悲壯的復仇場景瞬間變成了妃子大臣們分辨頭顱的滑稽情態(tài),以及荒謬的三王并葬大出喪,小說基調(diào)從冰冷嚴肅變成滑稽嘲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有學者認為小說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是眉間尺“復仇行為的失效”[3],復仇的結(jié)局如此滑稽和荒謬,那么復仇行為本身的價值和意義還存在嗎?其實這個問題并不存在,需要注意的是,小說《鑄劍》里的復仇不是眉間尺的復仇而是魯迅的復仇,根據(jù)魯迅的一貫風格,滑稽荒謬的情節(jié)才是魯迅復仇的真正開始,并非是所謂的“失效”。對于君王而言,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尸首獲得安葬是不得安寧的,何況是與復仇者的頭顱混在一起,更是“不能容忍”,那么這種看似荒謬的結(jié)局也是對暴君(壓迫者)的有力打擊。同時,悲壯與荒謬形成鮮明的對比,其中所產(chǎn)生的張力,以及獲得的嘲諷滑稽的效果,都是魯迅復仇的有效籌碼。可以說,這是魯迅在《鑄劍》中完成的復仇行為的第二步。
《鑄劍》復仇行為的第三步,是針對萬人空巷“瞻仰”三王并葬大出喪的“看客”們的,魯迅不僅諷刺了小說中的無知庸眾,也報復了現(xiàn)實中無聊、麻木的看客們,讓他們開心地看自己影子的笑話,卻渾然不知。正如魯迅在《復仇》中對待看客的態(tài)度和向他們復仇的方式。魯迅曾這樣解釋《復仇》的寓意,“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盵4]魯迅在《復仇》中所塑造的一男一女以“拒絕表演”報復那些無聊的“看客”,并且反過來“看”看客們的“無聊”,“以死人的眼光”,賞鑒他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沉浸于“復仇”的“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以無可看為愛看熱鬧者的懲罰,這種復仇方式是奇特的,也是有力的。《鑄劍》中對看客們的懲罰雖與此略有不同,但有異曲同工之妙。
縱觀魯迅多數(shù)涉及復仇內(nèi)容的作品,可以看出,魯迅的復仇是以自我損傷和自我犧牲為代價的,大有同歸于盡的復仇意味。《鑄劍》中,眉間尺毅然地用青劍削下自己的頭顱交給宴之敖者,在之后的戰(zhàn)斗中,宴之敖也是用自決的方式參加到與暴君的搏斗中?!稄统稹分?,那一男一女雖然沉浸在“復仇”的“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但是圓活的身體在慢慢地變得干枯,干枯?!稄统鹬防镆d本身的復仇方式就是悲壯的,他要玩味以色列人對待神之子的惡行,悲憫他們的前途,而且要使他們永遠記住他的痛楚,那么就只能自己清醒清晰地感受被釘死的疼痛,或許只有這樣才有效,這報復才會在人類道德良心上打下烙印。小說《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他的復仇也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與毀滅作為代價,并最后導致了生命的死亡。
“只有大痛苦,才可望有大歡喜?!盵5]魯迅始終認同復仇是必須的行為,若要想達到復仇的目的,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對于代價,魯迅嚴苛于復仇過程中的自我殘損和自我犧牲。
注釋:
[1]魯迅:《女吊》,《走進魯迅世界·散文卷》,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頁。
[2]魯迅:《故事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頁。
[3]袁筱芬:《復仇母題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對話”與嬗變——解讀〈鑄劍〉、〈伍子胥〉、〈復仇〉》,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4][5]黃喬生編:《走進魯迅世界·散文卷》,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2頁、第16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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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遠東等編.走進魯迅世界·小說卷[C].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1995.
[3]黃喬生.走進魯迅世界·散文卷[C].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1995.
[4]錢理群.走進當代的魯迅[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鄭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編》詩學研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
[6]袁筱芬.復仇母題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對話”與嬗變——解讀《鑄劍》、《伍子胥》、《復仇》[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1).
(白嵐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100872)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