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鳳云 苗艷梅
修辭是文學的衣著,她可以給文學增添無限魅力。但在修辭中有很多讀者不能很好地把握,沒有徹底領悟到虛實有擬、喻比有緣、夸張有理、移情有因、借代有據。下面我們就具體事例來分析一下。
虛實有擬
胡仔的《苕溪漁隱》提到有人執(zhí)鴻雁的生活習性是“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田野葦叢間”。而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事實中鴻是不棲于寒枝的,這是蘇軾錯了嗎?
我們知道這詞很美,魯直稱其為:“非吃煙火食人語”。詩人以孤鴻自喻,點出被貶黃洲原因,表現詩人不肯輕意隨聲附和的孤傲品格。若鴻雁息樹,又如何寫起。詩非科學,若以科學求之,則激昂喻擬之辭永無寧日了。
喻比有緣
陳榕甫《詩詞漫話》:“黑云壓城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鱗開”實際上是概括了全詩的內容:一句形容敵情嚴重,一句形容士氣旺盛。最早對這兩句提出意見的是宋代作家王安石,他認為“黑云壓城”和“甲光向日”這兩種自然景象不能同時出現——“方黑云壓城時,豈有向日之甲光”。因而作出“此兒(李賀)誤矣”的論斷。以后到了明代,又有作家楊慎根據他所看到的“日暈兩重,黑云如姣在其側”的景象,認為作者并沒有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黑云”和“日光”是可以同時出現的,他并且由此得出李賀“善狀物也”的贊賞。
李賀的這首《雁門太守行》黑云壓城之勢,似有千鈞之力,萬乘之威,無堅不摧至極,尤見敵人來勢兇猛。而甲光向日則猶如長矛刺朽盾,利鋒削腐皮,皓氣沖霄,長虹貫日,氣集于中,銅澆鐵鑄似有所不及也。把塞外兇悍、豪壯、殘酷寫盡。黑云,敵勢也。沒有必要追究其是否為烏云滾滾,也沒有必要追究其是否日昏兩重。比喻耳,為托氣勢之用。比擬是修辭,不是哲學思辨。不必計較“異類不吡(比)”,而要講“凡喻必以非類”,“是雨亦無奇,如雨乃可樂”,所以“木與夜孰長,智與栗孰多”在文學上是可通的。陳騤《文則》卷上丙:“《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薄对姟啡羰?,詩亦然。如錢鐘書《管錐編》所言:“顧斤斤辯此,尤是舍本逐末。夫詩文刻劃風貌,假喻設譬,約略仿佛,無大刺謬即中。侔色揣稱,初非毫發(fā)無差,亦不容輜銖必較。使作實當真,則銖銖而稱,致石必忒,寸寸而度,致丈爽矣?!?/p>
夸張有理
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載:“杜甫《武侯廟柏》詩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大(太)細長乎”(沈括《夢溪筆談·譏謔》)。“其尤酸遷不通者,即于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有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杜甫有《古柏行》第二句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括《夢溪筆談·譏謔》當中認為這是文章之病,細長不成比例。還有一些人爭論是沈括計算上的錯誤,四十圍應是四丈或一丈三尺三寸,不能說太細長。但不管是沈括計算錯誤還是真的太細長,這是詩的虛指與實指的事情。只要不是蘇軾笑王祈的“十條竹竿一個葉兒”。太明顯的笑談,都可以看作是激昂之語。實則這里是為托后文“萬?;厥浊鹕街亍?,“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的。而后人抓住詩文中的一點不放,錙銖必較,毫寸必度。以至弄得詩失去了酒美之神,反而成了飯用之實。結果是拋開醇酒不品,反拾起酒糟充饑。李白的《將進酒》:“斗酒十千恣歡”、《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及杜甫的《逼側行贈畢四》:“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卻被人以求資酒價。其實這里的市價有的示富有的示貧,不可作考證依據的。錢鐘書云:“唐詩中示毫而撒漫渾金則曰‘斗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斗酒三百說者聚辯,一若從而能考價之漲落,酒之美惡,吟風弄月之語,盡供捕風撈月之用”(《管錐編》)。酒之醇美有別,價之差異可有,卻不可直考“三百”“十千”。象王維,白居易,陸龜蒙,權德輿等均有“斗酒十千”的詩句,蓋多緣于曹子建的《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夢里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虛者也,非言之偽者也,非本之心不誠者也?!边@只是一種文學的夸張,又何必去追“二千尺”、“十千錢”。
移情有因
錢鐘書《七綴集·通感》引《漁隱詩話》曰:“退之詩云:‘香隨翠籠警偏重,色照銀盤瀉未停,櫻桃初無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語病”。吳旦生曰;“竹初無香,杜甫有‘雨洗涓涓細,風吹細細香之句;雪初無香,李白有‘瑤臺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之句;雨初無香,李賀有‘依微香雨青氛氳之句;云初無香,盧象有‘云氣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說香,使本色之外,筆補造化?!保ā稓v代詩話卷四十九·香》)。宋祁《玉樓春》有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崩顫O《笠翁余集》卷八《窺詞管見》第七則別抒己見,加以嘲笑:“此語殊難著解。斗爭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見也?![字可用,則‘炒(同‘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
這便是一種移情:櫻之紅艷如花,“秀色可餐”而以“香”覺;竹之篩風弄月,絕佳可人,而自生香;雪之“遜勝梨梅”,自有香出;雨之凈空洗塵,清香撲面;云之草木氤氳,泥土之馨。物非香,人感之有香則香。吳景旭稱其筆補造化,彌之不足以盡象,詩文中是可以的。沒有必要因初無香,而以香言,遂追其語病。無理之理:因情怨月,襯花惱人,無理之情更有情,這是文學上常見的手法。鬧字有聲,正因有聲才把繁花蔟艷寫活,才寫出春的氣息,才有了瞬息變化的生機,才足見其高高在上、紅艷之極。而“吵”“斗”“打”單薄素淡瘦冷,毫無濃烈的意境,李漁這種辯法近乎詭辯之談。
借代有據
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一“李太白詩誤”》云:“李太白詩:‘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按《史記》言:‘匈奴左方王將直上谷以東,右方王將直上郡以西,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稘h書》言:‘呼韓邪單于自清留居光祿塞下。又言:天子遺使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河套內)[原注],后單于竟北歸庭。乃知漢與匈奴往來之道,大抵從云中、五原、朔方,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賦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而玉關與西域相通,自是公主嫁烏孫所經,太白誤矣?!?/p>
顧炎武批評李白《王昭君》中“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認為王昭君北嫁匈奴不去玉門關的路,是弄錯了。就地理而言,王昭君應從陜西山西北上,確實走不上甘肅玉門關,但詩不同于文,在唐代有過公主出嫁西走塞外的。而在唐代“玉門關”這一詞意很響。代表著“塞”的邊界,它已不僅僅代表著一個地名,而是“出塞”的代名詞。從班超的一句“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酒泉”,漢地,而玉門關則象征一道界碑,入玉門關便踏入故土。王之渙的《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又有“折楊柳送別”憂怨百生,玉門關外,春風不度,楊柳不青之意(亦有“玉門被遮”之意),所以更有天涯“孤旅”的“寥寞”。若換成其它,則詩意銳減。況李白仙風本就飄逸浪漫,不比 “奴、囚、鬼”輩。
閆鳳云,浙江臨安市昌化中學教師;苗艷梅,河北張家口教育學院宣化分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