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磊
一
關(guān)于劉蔓蘿幾年前的那場婚變,林九茗草率無禮的臆斷令她尷尬,甚至惱火。
林九茗說:“我覺得,恕我直言,這事恐怕跟張佳音還真沒什么關(guān)系,主要是你自己,我是說,事實上你自己終究會這么做的,你原有的生活終究要被打破,你原有的家庭終究要破裂,關(guān)鍵是你想走向新的生活,誰也幫不了你,當然誰也阻止不了你。”
這是什么話?就好像她劉蔓蘿蓄謀了很久,好像所有的錯都在她一個人身上,沒有前因只有后果。劉蔓蘿委屈極了。真搞不懂林九茗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或者心理才說這樣的話的。為了維護張佳音嗎?那么他想到她劉蔓蘿的感受了嗎?況且,她剛剛提到張佳音時,并沒有絲毫要責怪的意思。只因張佳音也是個當事人,談起這件事就繞不過她。她劉蔓蘿不是那種倒了霉就怨天尤人、怪三怪四的人。何況,她認為張佳音當初是出于好意??墒牵f張佳音與整件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不能同意。
不錯,她被張佳音帶到城里來時,已經(jīng)與趙東陽分居了。但并不意味著無可救藥。畢竟,導致她從家里搬出來的直接原因是:東東在街上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緊緊摟著東東這件事。直到今天都沒有什么特別有力的證據(jù),僅僅是聽別人說的,雖然這個人說得有板有眼,但考慮到兩輛摩托車對馳而過,看走眼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當然,在她正處于情緒中的那會兒,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冷靜客觀,甚至還相當武斷、魯莽,但她相信自己最終肯定還是會從單位里搬回去的,只要東東來討個饒、給她個臺階就行。前提是她不想鬧到不可收拾,不想離婚,實際上在準備結(jié)婚時她就下了決心,不管以后日子過成怎樣,她都決不離婚。所以,他們還會像別的夫妻那樣過下去,東東仍然戒不掉賭博的惡習,他們還會因此而不斷爭吵,磕磕碰碰,這樣那樣的不滿意,但不見得就過不下去。
是張佳音的參與改變了事態(tài)發(fā)展的走向。張佳音本來就對趙東陽看不順眼,替劉蔓蘿不值,此時再聽劉蔓蘿心浮氣躁中從重從嚴地這么一說,怎能不義憤填膺呢?張佳音說:“你是真能忍,忍到發(fā)生這樣的事。是我的話,就算他沒有這檔子事,單憑他賭博這一條,我早就沒法和他過了?!眲⒙}嘆口氣說:“不忍又能怎么樣呢?一個女人嫁了人了,孩子也生了,還能怎么樣呢?”張佳音脫口而出:“離婚,跟他離?!眲⒙}說:“怎么離?”張佳音驚訝地看著劉蔓蘿,說:“不會吧?你不知道怎么離婚?先協(xié)議,不行就上法院?!眲⒙}蹙著眉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我家里的那些事。我娘是離婚的,我再離婚,別人該說這是我們家的祖?zhèn)髁?,再說,我不想讓晶晶到時候恨我,就像當初我恨我娘一樣。”張佳音說:“那你就準備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了?”劉蔓蘿想想真是左右為難,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張佳音也跟著一起哭。姐妹倆抱頭哭了一陣,張佳音說:“不離也不能饒了他。他能找女人,你就不能找男人嗎?”
現(xiàn)在回頭看,很可能就是因為有了這句話在前,才致使張佳音從一開始對整件事的理解就是偏頗的。而通過她那張不嚴肅、不謹慎的嘴,把這種偏頗傳遞給大家,然后在大家那里進一步被扭曲也就是當然的了。不是嗎?幾年之后,竟然連這個當初不知道在哪里的林九茗也這么說,真是豈有此理!可想而知,當初她在那些人的眼里有多可笑、多下作了。
所以,高龐才敢那么直接,才敢霸王硬上弓。
劉蔓蘿到城里的第二天晚上,跟著張佳音一起去飛月酒吧看高龐的演出。演出完了,高龐又領(lǐng)著她倆轉(zhuǎn)到KK去蹦迪。等回到張佳音的住處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三點。三個人就一起睡在了佳音家的地板上。
佳音已經(jīng)累極,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嚕。劉蔓蘿卻因為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地男女混居過,怎么也睡不著。盡管她和高龐之間尚隔著一個張佳音,她仍感到自己被籠罩在那個半生不熟的男子的氣息中。她的全身始終緊繃著,無法放松下來。這群人的生活方式使她滿懷好奇,卻也令她頗感不適。她想他們怎么就能夠像這樣心平氣和地混居一室呢,佳音怎么睡得著的?后來,劉蔓蘿就這個問題問過高龐,高龐說:“為什么睡不著?就譬如姐弟兩個同處一室,有什么關(guān)系?”劉蔓蘿說:“那你怎么不把我也當作你的姐姐看呢?你爬過來干嗎?”
當天晚上,當劉蔓蘿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到異樣睜開眼睛時,就看到高龐已經(jīng)爬了過來。地燈的光亮把他弓著的身影放大到墻上,臃腫得像頭黑熊。劉蔓蘿驚慌地瞪著他。高龐,對她曖昧而尷尬地笑,挨著她臥了下來。劉蔓蘿驚聲說:“你干嗎?”高龐把手指豎在唇邊,目光向張佳音那邊示意。劉蔓蘿側(cè)頭看了一下張佳音,她并沒有醒過來,呼嚕的頻率與高低一如既往。高龐的手環(huán)抱了過來。劉蔓蘿推開,小聲說:“不能,不能!”高龐說:“我就想抱抱你?!眲⒙}說:“不能,不能?!笔疽庾尭啐嬁炫阑厝ァ8啐嬓χ徽f話,手仍然在頑強地鉤著她的身體。于是劉蔓蘿板下了臉,說:“不行,真的不行,我不是那樣的人,請你尊重我。”高龐的笑更尷尬了,怏怏地爬回去。然后劉蔓蘿就再也沒有睡著。倒是高龐在爬回去之后不久也打起了呼嚕。劉蔓蘿因此而氣呼呼的,她想:經(jīng)過這么一曲,他竟然還可以睡得著?
第二天早上,張佳音去上班時,沒有叫他們。門咔嗒一聲被小心地帶上。還沒等張佳音的高跟鞋敲打著樓梯的聲音消失,高龐就又爬了過來。這一次兩人都沒說話,各自默默地進攻與抵抗。最后,高龐得手了。
二
“你是真心要抵抗嗎?那個人很高大強壯嗎?我們都是成年人,應該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在體型懸殊不是很大的前提下,假如一個女人確實不想讓男人得逞,除非是被脅迫,那么這個男人就很難得逞。我的意思是,她緊鎖的雙腿和不停掙扎的身體?!绷志跑f。
話雖然說得很刻薄、促狹,卻也難以辯駁。
一個劉蔓蘿無法斷定林九茗是否知曉卻更令她感到心虛的細節(jié)是,當天早上張佳音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時,她是醒著的。張佳音關(guān)上衛(wèi)生間門時鎖舌輕微的咔嗒聲,然后是低沉的抽風機的嗡嗡聲,牙刷和牙缸碰撞的叮當聲,以及淅淅瀝瀝的水聲,她都聽得很清晰。但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張佳音走之前,在她身邊停留了片刻,她也感覺到了。她知道那是張佳音在察看她,卻仍然沒睜開眼睛。
那么,為什么她當時不肯睜開眼睛?為什么她沒有起來跟張佳音一起走?
她想這樣的疑問在張佳音心里一定存在。現(xiàn)在她相信,無論她當時是否醒著,張佳音都會認為她沒有起來隨之離開是一種暗示或者表態(tài)。顯然,她的這次進城在張佳音心里早被認作為她倆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勾當了。她不敢想象,面對張佳音提供的這個談資,他們那幫人會以怎樣的輕薄態(tài)度來褻瀆她。半推半就,她突然想起從前曾經(jīng)聽他們在飯局上嬉笑著說起另一個女人時用過的這個詞,她能想象這同樣的情景、同樣的詞說不定也已被他們用到了自己身上。這群豬狗!
。
可是,就算她果真是半推半就,或者什么更難聽的別的說法,就能證明她蓄意要拋棄家庭、拋棄孩子了嗎?
確實,當時在她心里是有報復一下趙東陽
的惡念。但這樣的惡念是在高龐夜間試探式的進犯中被誘發(fā)的,并不是因為張佳音所說的那句話正中下懷的結(jié)果,她跟張佳音進城來并不是為了打開自己,甚至她最終都沒有確切地想要打開自己。她心中報復的念頭并不堅決,如果不是高龐強來,那她肯定也就只會停留在昏眩而又略帶快感的幻想的初始階段?;蛘哒f,就算她已經(jīng)錯誤地留下來了,她離已預演的危險又近了一步,也不能就說她已經(jīng)陷落了,或者說她在確切地等著危險來臨,因為直至此時這危險也未必就會發(fā)生,假如不是高龐強來的話。
可是,按照林九茗的說法,高龐的強攻并不能成為她淪陷的理由,言下之意是,表面上是高龐的強橫,而實質(zhì)上卻是她最終主動打開了自己。她果真打開了自己嗎?恐怕她無法否認這一點。一個一望便知的事實是,強暴這樣的字眼根本摁不上像高龐這樣蘆葦棒似的瘦弱的身體。那么,她為什么要打開自己?首先,高龐的強攻姿態(tài)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先決因素,然后才可能是其他因素。其他什么因素?她無法解釋清楚。而且,恐怕她再怎么解釋也是白搭,他們不信。她說是因為那個房間的溫度、濕度、氣味、光照、墻上的一枚釘子、日歷、書架,地板上爬行著的一只不知名的小蟲子,他們能信嗎?
哎,她解釋不清楚,越解釋越亂。但不管如何,她都可以摸著良心保證,她沒想拋棄誰、打破什么。事實上,不必等到離婚后冷靜客觀的今天,當天傍晚在回鄉(xiāng)下的公車上她就已經(jīng)后悔了,并深深自責。在并不能確定東東有沒有負她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確定負了東東了??v然他賭博、胸無大志、粗俗少教養(yǎng),千錯萬錯,都抵不上她這輕率的一錯。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她將臉扭向車窗,木然地看著疾馳而過的行道樹以及其后寬廣而模糊不清的田野,淚水盈眶。
回到鎮(zhèn)上,劉蔓蘿沒有去單位,而是回了家。遠遠地就看見她家的小超市還開著門,燈光從玻璃門窗里邊射出來,照亮冷冷清清的半邊街道。女兒晶晶和隔壁米店安徽人的兒子在光區(qū)里嬉戲追逐,興奮地尖叫。走近了,她放慢腳步,看看四下里無人,才站在陰影里輕聲喊女兒。幾聲之后,女兒終于停止奔跑,疑惑地看過來,等看清楚了就欣喜地叫一聲:“媽媽!”撲了過來。劉蔓蘿蹲下身一把緊緊摟住女兒,心口一陣酥麻像過電一般。女兒說:“媽媽,你去哪里啦,怎么一直都不回來呀?”劉蔓蘿說:“晶晶想媽媽啦?”女兒說:“嗯?!眲⒙}說:“媽媽單位里很忙,媽媽在加班呢?!迸畠赫f:“爸爸說媽媽不要我們了,不回來了。”劉蔓蘿心里酸楚得想哭,說:“爸爸瞎說,媽媽怎么能不要晶晶呢?”此時,一個聲音問:“是蔓蘿吧?”劉蔓蘿抬頭,看見婆婆站在門口的光區(qū)里。劉蔓蘿放開女兒站起來,微弱地嗯了一聲。婆婆走過來,輕聲說:“來吧,回家吧,東東剛出去一會兒,我打電話叫他回來。”劉蔓蘿尷尬著,說:“不了,我回來看看晶晶,馬上就回單位?!逼牌鸥販愡^來,壓低了聲音,說:“他是去送貨的,不是去賭錢……”劉蔓蘿轉(zhuǎn)身,說:“我走了,回單位了?!逼牌鸥弦徊?,直湊到她耳邊,說:“那個事是謠傳,你別信……”劉蔓蘿沒有答理,逃也似的徑直走了。女兒在身后喊:“媽媽,媽媽……”直喊得她肝腸寸斷。
劉蔓蘿在婆婆面前感到心虛。此刻,她倒寧愿東東又是出去賭錢了,甚至寧愿婆婆所指的那個謠傳就是真的,這樣,她就能不覺得虧欠。她開始想起婆婆、甚至是東東平日里的好處來,越想就越覺得愧疚。她盼望東東來接她回去,甚至不認錯、不討?zhàn)埗夹小?/p>
劉蔓蘿今天認為,直到此時,自己仍未必就要面對婚姻破裂的局面。像一次有驚無險的落水一樣,她還沒有滑向深處,還夠得著岸邊的茅草,只要她死死地抓住,肯定是能爬上岸的。也就是說,她還回得去,如果不是張佳音又自作主張地強加她的好意的話。
從城里回來的第三天晚上,正當劉蔓蘿終于扛不住了、猶豫著要不要回家看看女兒、以便和東東碰一下面看他是否會出言挽留之時,高龐突然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這讓劉蔓蘿驚慌失措。她本來想,那種荒唐之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她決沒任何后續(xù)的想法,而像高龐這樣天天在聲色場所進進出出的人,又怎么可能當回事呢?他們是如此迥異的兩類人,有著互不相干的生命軌跡。而那場茍合也并未給她留下任何可堪回首之處。自始至終,除了進退首鼠的矛盾之外,她沒有任何感覺。回來之后,她甚至都回憶不起那個已經(jīng)和她有了床笫之歡的男人的面目來。他怎么可能、也怎么可以就這樣硬生生地闖進她的生活里來?劉蔓蘿驚慌地察看著高龐身后、幾十步之外的稅務所大門口,問:“你怎么來了?”高龐露出他那特有的尷尬得有些令人憐惜的笑,說:“我想你了?!眲⒙}用失常的語速和語氣緊接著追問:“是張佳音帶你來的?”高龐說:“不是,我自己摸過來的?!眲⒙}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高龐不說話。但劉蔓蘿已經(jīng)明白過來,除了張佳音還有誰呢?她說:“要死了,她要害死我啊,要是給人看見……”高龐已經(jīng)有些不悅了,說:“是我自己要來的?!眲⒙}已經(jīng)顧不了這些,說:“她怎么不阻止你呢?不行,你快走?!备啐嬕е齑降皖^遲疑片刻,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又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劉蔓蘿。劉蔓蘿看到,高龐布滿了失望的臉上顯得悲情至極,心頭突然一軟,脫口而出:“慢著……”高龐停住,卻并不回頭。劉蔓蘿說:“你怎么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車了?!备啐嫼藓薜卣f:“我走回去?!眲⒙}想這黑漆麻糊的,幾十公里的路,怎么走回去呢?
以后,等她終于清楚地了解了這個人,了解了他的脾性,了解了他慣常的行事方式和手段之后,劉蔓蘿知道,即便她不挽留,高龐也不可能真就離開的,他只是擺出一種要走的姿態(tài)而已?;蛟S他早已知道這個時候沒有車了,甚至沒有車這個事實正包含在他的計劃之中,好給他以留下來的借口。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來,他從城里趕了幾十公里的路到她這里,目的就是要留下來。他就像個任性、無賴的孩子,一旦想要什么,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去得到,從來不管是否合情合理,也從來沒有人能阻止他。所以,他只是擺出一種姿態(tài),給劉蔓蘿一個心軟挽留的機會,而即便沒有挽留,他徑直地走出去了,也不會真就走,他會在外面溜達一會兒之后再折回來,無奈而可憐地說,車已經(jīng)沒了?;蛘撸钕虏?,劉蔓蘿堅決不給他鴛夢重溫的機會,他還會沒臉沒皮地死死糾纏。所以,無論劉蔓蘿當時處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做了什么,都已無礙于整件事的發(fā)展。他們遲早要出事,只要高龐身邊沒有出現(xiàn)替代她的人,還整天處在急火火的饑渴狀態(tài),他們的事就肯定要敗露。
而她的運氣也真是不好,事情敗露得如此之快。就在這個時候,劉蔓蘿左等右等等不來的趙東陽竟然找她來了。就像是專為來捉奸似的,趙東陽不聲不響地到了值班室門外,而且顯然已經(jīng)站在外面聽了一會兒,然后才敲的門。
劉蔓蘿和高龐在攻與防的糾纏中被這突然的敲門聲嚇了一跳,住了手,噤聲僵立。敲門聲一陣比一陣緊。劉蔓蘿問:“誰啊?”趙東陽沒好
氣地回答:“我!”劉蔓蘿驚得背心發(fā)涼,手足無措地盯著房門,不知是去開好還是不開好。高龐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輕聲問:“誰啊?”語氣慌張。劉蔓蘿急得都要哭了,說:“我老公。這可怎么辦?怎么辦?”趙東陽在外面喊:“開門,干嗎不開門?”劉蔓蘿飛快地四下里看看,然后就推著高龐往床邊去。高龐問:“干嗎?”劉蔓蘿一跺腳,帶著哭腔催促:“躲到床底下去?!备啐嫪q豫著。劉蔓蘿一跺腳,說:“快進去,你要把我害死啊?!备啐嬨@了進去。
但一切都已于事無補了。開門后,趙東陽鐵青著臉沖了進去,一下就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高龐,拉出來就打。高龐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奪門而出。趙東陽歇斯底里啊的一聲喊,一巴掌將試圖阻攔的劉蔓蘿打翻在地,追了出去。
也算劉蔓蘿倒霉透頂,趙東陽在稅務所門口追上高龐、又扭打起來之際,剛好被夜間巡邏的聯(lián)防隊員撞上。兩人被帶到了派出所,于是,事情鬧大了。
三
這是劉蔓蘿和林九茗的第三次見面,照樣在品尚品茶室,卻沒有像前兩次那樣坐大廳,而是進了小包廂。這一次的交談完全沒有了前兩次那樣的不著邊際和輕松愉悅,逐漸地務實逐漸地直接,卻也逐漸地令劉蔓蘿覺得怪異。
一開始,談談各自之前的婚姻這個建議是劉蔓蘿提出來的。她認為,像他們這樣都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婚姻的人,在此類問題上進行適當?shù)臏贤ㄊ峭耆斜匾?。一個人的歷史很重要,從他的歷史中,重要的不是你看見了他的過去,而是可以看見他的將來。
但隨著交談的深入,她就開始感到了明顯的不適。一方面是對此類往事的追憶無異于將修復的傷口重新再撥拉開來,讓它重新流血,重新再疼痛一遍;另一方面,林九茗所持的這種抽筋扒皮、窮追猛打的方式也令她強烈地反感。她想他這樣做是很無禮的,也是很不公平的。不是嗎?在林九茗輕描淡寫地講述自己的過去時,她劉蔓蘿只是禮貌地充當了一個安靜的聽眾,不追問更不質(zhì)疑;而輪到她講述時,林九茗就一改以往的謙和之態(tài),立馬變得尖銳、刻薄起來,像一個剛愎的刑偵人員審問犯人那樣,極盡推理臆斷之能事,卻完全置真相于不顧。他這是要干什么?他憑什么?要知道,他和她,兩個孤男寡女相對坐到這個私密的小包廂里來,是來處朋友的,而不是相互清算、審判的。她不敢懷疑他的智商,她知道像他這樣一個爬到一定位置的男人,一路上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的鉤心斗角,不知和多少各式人等打過交道,現(xiàn)在和她這樣一個年齡比他小了一輪、吃的飯還沒他吃的鹽多的女人交往,還不跟玩似的?所以,他是不可能犯錯誤的。那么,她就只好懷疑他的誠意了。一個男人如果對一個女人有誠意,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過來呢,哪會像他這樣。那么,既然沒有誠意,他還約她干什么呢?難道就是為了刺激她、傷害她?那未免也太變態(tài)、太險惡了。她有一種強烈的被作踐的感覺。她很想站起身來拂袖而去,但那樣又容易給人以被揭穿后惱羞成怒的錯覺。她很難受,如坐針氈。
但她的惱怒終究還是給林九茗看出來了。林九茗說:“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任何惡意,你知道我約你出來,不可能是為了來傷害你,我們倆前世無怨今世無仇,我也沒那么無聊。我說那些話,只是想說明白始至終你并不是完全被動的,在你內(nèi)心一直存在著一些向往。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狀態(tài)的權(quán)利,這沒有錯,不是沒錯而是很好。你沒有必要回避。應該理直氣壯?!?/p>
“然后呢?”劉蔓蘿冷冷地說,心想這個男人真是太陰險了,打一巴掌揉三揉,想干嗎,耍猴呢!
林九茗說:“按理說,你應該有一個很好的心態(tài),不是嗎?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女性自強獨立的典范,當初被你那個男朋友叫高什么的扔在半路上時,可以想象你有多被動,什么都沒了,卻要獨自面對陌生的城市生活??墒牵瑑H僅兩三年之后,你不僅考了證,有了穩(wěn)定而收入不菲的工作,還買了房,完全憑著一己之力在城里站住了腳,而且起點還不低。說實話,在這方面我很欣賞你,不,是欽佩你,要知道,能做到這樣的人并不多,很多人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變故之后早就自暴自棄了,你比很多人都頑強,比她們有能力,也更幸運,所以說,照理你應該有一個優(yōu)游的心態(tài),不是嗎?可是,你活得并不見得就比什么也沒有時輕松些,甚至還更累……”
劉蔓蘿的心里一動,問:“何以見得?”
林九茗一只手在空氣中比畫了一下,說:“感覺,你有點緊張,不放松。”
劉蔓蘿不置可否地笑笑,說:“然后呢?說下去?!?/p>
林九茗說:“你活得累,你想過沒有,為什么?”
劉蔓蘿隨口應著:“為什么?”低頭擺弄著珍珠奶茶的吸管,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而實際上卻把耳朵支得直直的。
林九茗說:“你不灑脫。明明是心里想要的東西,卻偏不肯對自己承認,除非有別人或者別的什么因素推著你,你從不會往前走,寧可在原地死憋著?;蛘哒f,正是因為你的這種回避,所以你連自己最迫切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清楚。”
“有點意思,那你說說看,什么是我最想要的?”劉蔓蘿的目光從被彎曲、折疊了無數(shù)次的吸管上收回來,對視著林九茗,說。
林九茗遲頓了一下,盯著劉蔓蘿看,浮起一臉壞笑,說:“譬如現(xiàn)在,滋潤,你需要滋潤。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健康而旺盛,卻得不到滋潤,這是一種傷害。”
“你說什么呢?”劉蔓蘿的臉一直紅到了脖根處。她沒料到林九茗這么快就說出這么露骨的話來,令她無所適從。而這露骨又是如此巧妙而高明,帶著明顯的挑逗味道,卻又很安全,讓你無法指責,因為他用的是一個模棱兩可的詞。如果你罵他下流,他肯定會說他指的是感情的滋潤,那樣的話,反倒顯得你專往下流處想了。她又想她的臉紅是不妥的,會被林九茗看做是被揭穿后的慌張,于是她努力沉下臉來。她想聽林九茗往下還會說些什么。她有點領(lǐng)悟到他繞了整個下午的用意了,他是要先扒光她靈魂上的布,再扒光她身體上的那些布嗎?盡管這樣的方式令她厭惡,但說到底其目的終究是對她有所圖。想到這一層,劉蔓蘿心里不禁有一絲得意,一直緊張著的神經(jīng)也放松了不少。
但林九茗卻似乎并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了。沉默了一會兒,林九茗突然站起身,說:“走,我請你吃飯去?!眲⒙}猶豫著。林九茗伸手過來抓住她支著腦袋的手,把她拉起來,說:“走,吃頓飯而已。”劉蔓蘿適度地甩了一下手。林九茗松開手,笑著,說:“好,好,我不拉,你自己走。”
四
林九茗并沒有帶劉蔓蘿去大飯店林立、車水馬龍的城中路,而是把車開向了開發(fā)區(qū)。一條空蕩蕩的街道上,一家不起眼的飯店,當街甚至只有一扇單開門。但當林九茗將車拐進旁邊弄堂中的停車場時,它隱藏著的檔次立刻就顯露出來。院子里停了十幾輛車,一律是漆水锃亮的豪華車。相比之下,林九茗開的這輛帕薩特算是最蹩腳的了。劉蔓蘿情不自禁哇的一聲,說:“這是什么地方?”林九茗笑笑,說:“吃飯的地方呀?!鄙裆驼Z氣間透著幾分得意。
林九茗領(lǐng)著劉蔓蘿從后門直接進了飯店。
飯店里邊的裝潢華貴得令劉蔓蘿瞠目。但劉蔓蘿竭力克制住內(nèi)心的驚訝,以免發(fā)出像剛才那樣土氣的驚呼來,那很露怯。整幢樓有一個中空的大廳,一直通到樓頂?shù)牟AХ宽?,而圍著大廳的每層樓面只在四個角上布置了少數(shù)的幾個包廂。大廳布置得像一個園林,有假山、植物,還有規(guī)模龐大的熱帶魚缸。當街的那扇門口擋著一道顏色中庸的屏風,把這宏大的空間與精致的風景擋在了屋內(nèi)。沒進來過的人,從它那不起眼的門外經(jīng)過時,絕想不到里面會有這么一個美妙洞天。當然,可以想見,這里也拒絕一般人進入。
林九茗看來是這里的??停贿M門服務小姐迎上來就直呼其為林主任。服務小姐引著他們往樓上去,進了二樓一角的包廂。包廂大得驚人,一頭是餐桌,一頭放著沙發(fā)和茶幾,中間的空地仍然大得足以進行一場乒乓球賽。
小姐問林九茗:“林主任,今天想吃點什么?”林九茗沒有征詢劉蔓蘿的意見,只說:“你看著辦吧,少一點精一點?!?/p>
上菜的速度極快。菜的檔次很高,其中有些是劉蔓蘿往常只聽過名字卻連樣子都沒見過的,如河豚,如中華鱘。林九茗笑著對小姐說:“魚多了,全是魚。”小姐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林主任如果不滿意的話,我可以馬上給您換。”林九茗說:“算了,就這樣吧,來這里主要也是為了吃江鮮?!毙〗銌枺骸傲种魅芜€有什么需要嗎?”林九茗說:“到時候我叫你吧?!毙〗阄⑿︻h首,退出包廂。
林九茗對劉蔓蘿說:“那么,來都來了,菜也點了,就放開來吃吧,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闭Z調(diào)溫和、體己,且略帶戲謔。劉蔓蘿矜持地笑。此時,因為感覺自己已經(jīng)看破了林九茗的企圖,劉蔓蘿已經(jīng)從整個下午的遭攻擊的慌亂與不快中解脫出來。眼前這個包廂寬敞的空間,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甚至這個表面上強大傲慢實際上卻因為對她的欲求而不惜挖空心思、轉(zhuǎn)彎抹角的男人,都使她心情愉快,令她食欲暴漲。她想,吃就吃,吃你一頓也不見得就欠你什么,反正你也不會自已掏錢,說到底還是吃納稅人的,要論腐敗也是你在腐敗,誰讓你那樣說我來著。
菜的味道確實很好。劉蔓蘿只是顧慮到自己的吃相,才沒有隨心所欲地大快朵頤。林九茗收斂起整個下午那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看似隨意地牽扯著話題。劉蔓蘿饒有興味地傾聽著,她想看看他還有多少文章要做。
林九茗正在大段講述著有關(guān)這個飯店老板的風流韻事。這個在餐飲界聲名顯赫的女強人,當初是如何艱難、如何失敗,直到得了某位市府要員的幫助,才仿佛在一夜之間就風生水起。這不是什么新聞了,地球人都知道??蓜⒙}卻仍然故作驚奇地哦了一聲,說:“真的?”她想讓他再說下去,直覺告訴她,今天他的一舉一動都會是有目的的,她想看看他的這番話后面又藏了什么伏筆。林九茗嘆息道:“這不奇怪,說到底這還是個男人的世界,一個女人想要成點事很不容易啊,無論她有多能干,沒有男人在后面推一把根本不行?!?/p>
有人輕輕地敲門。林九茗說:“進來。”小姐開門進來,走向林九茗,彎腰奉上一張名片,柔聲說:“林主任,對不起打擾一下,那邊包廂的張先生讓我替他問一下,是否可以過來給您敬酒?”林九茗看了一下名片,問:“他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小姐說:“他在停車場看到了您的車。”林九茗哦了一聲,停頓片刻,說:“你跟他說,下次吧,今天不方便?!毙〗愎ы樀赝顺鋈?。
林九茗對劉蔓蘿笑笑,說:“這些人,鼻子比狗還靈?!眲⒙}應和著笑一下。林九茗說:“吃啊,怎么停下來了,你吃?!眲⒙}說:“沒有,聽你說呢?!绷志跑鴨枺骸拔覀冋f到哪里了?”劉蔓蘿托著腮幫作思索狀,說:“讓我想想,噢,在說老板,這里的老板?!绷志跑f:“你好像興趣不大?!眲⒙}說:“不,挺有興趣的,我聽著呢,你說?!绷志跑坪跤行┎黄胶獾卣f:“光我說?你就不打算說點什么了?”劉蔓蘿笑笑,說:“我能說什么?”林九茗說:“隨便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譬如,你的理想,你的事業(yè)?!眲⒙}說:“我能有什么理想,相比你,還敢談什么事業(yè),糊口而已。”林九茗說:“你看,謙虛了吧,我就不信,你能心甘情愿在事務所給別人打一輩子的工?就沒有一點什么想法?”劉蔓蘿說:“要說想法,也不是一點沒有,但是……嗨,不說了吧,說出來都可笑,空想而已?!绷志跑f:“那不一定,說來聽聽。”劉蔓蘿遲疑著。林九茗催促:“說,說說看。”劉蔓蘿虛弱地笑笑,說:“我想,想有一家自己的會計師事務所……”林九茗說:“這很簡單呀。”劉蔓蘿驚訝地說:“簡單嗎?”林九茗問:“你說說看,難在何處?”劉蔓蘿說:“困難太多了,譬如資金,要一筆不小的資金,有了資金,還要有客戶,沒有客戶怎么辦?”林九茗微笑著,看著劉蔓蘿,沉默片刻,說:“我可以幫助你?!迸ゎ^環(huán)視裝潢得金碧輝煌的包廂,說:“未必就能幫到這種地步,但你那點小小愿望我還是有把握幫你實現(xiàn)的?!?/p>
五
“你什么意思啊,你?!”一接電話,張佳音氣勢洶洶的責問就劈面而來。
“啊?什么什么意思?”劉蔓蘿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卻仍然裝作糊涂。
“為什么要把老林的臉抓破?”張佳音說。
“噢,你說這個,誰讓他不規(guī)矩來著?!眲⒙}不緊不慢地說。她在想,張佳音對當天的細節(jié)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
“那你也不用把人家的臉抓破吧?兩個人談朋友,有些親昵動作也是正常的呀?!睆埣岩粽f??雌饋砹志跑膊豢赡苁裁炊几v。
“親昵也得有個度吧?又不想跟人結(jié)婚又想做那個,當我什么?我已經(jīng)明確說不行了,他還要硬來。我的手還給他扭痛了呢,到今天還貼著膏藥?!眲⒙}心里有了底,語調(diào)抬高了。
“誰讓你半夜三更跟人回家的?!睆埣岩舻恼Z氣緩和了些?!八f是上他家去看看而已,我以為像他這樣一個有身份的人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眲⒙}說。
“哼哼……”張佳音冷笑兩聲,說,“不會吧?你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嗎?不懂得半夜跟一個男人回家代表著某種默許嗎?”
劉蔓蘿突然就火了,厲聲說:“那是你的邏輯,我沒你想的那樣賤!”啪就摔了電話。
不提默許這個詞還好,一提劉蔓蘿就來火。她想她這些年來所有的變故、不幸與艱難都是因為這個詞。張佳音或者說以張佳音為線頭牽出的一幫人,他們將這樣的詞強加到她頭上,強暴她的思想,也強暴她的命運。如今的這個林九茗,竟然踩著和數(shù)年前的高龐一樣的步伐,難道還不是明證?如果說原來她還能相信張佳音的出發(fā)點是善良的,那么現(xiàn)在她就不得不懷疑她的用意了。林九茗并不是張佳音的直接朋友,而是她那個開著廣告公司的姘夫吳天時的。吳天時有求于林九茗,于是就合謀張佳音把她當做賄賂獻給林九茗?這極有可能。那么,這也太卑鄙,太令人寒心了。她和張佳音可是從小學一直同學到高中的發(fā)小呀。她張佳音怎么就能忍心對她用這種手段呢?都說這些年的張佳音已經(jīng)大變了,確實,看看她的朋友圈子就知道,當初她將劉蔓蘿帶到城里來時,交往的還盡
是些藝術(shù)青年,現(xiàn)如今呢,她的那些朋友非商即官。當然,這也能理解,迫于現(xiàn)實的淫威,誰又不在變呢?可是,你也不能變得連自己的姐妹也要出賣吧?多么陰險而又恥辱的一個套啊!她劉蔓蘿差點就栽進去,想想都后怕。
要說劉蔓蘿不明白跟林九茗回家意味著什么,那也不是事實。從一開始,劉蔓蘿對林九茗就并不討厭。盡管林九茗比她大了十多歲,但從表面看,他倆的年齡差距并不像實際的那么大。林九茗一點也不顯老,在他臉上尚沒有明顯的衰老跡象,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他沒有像通常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男人一樣發(fā)福起來,他沒有啤酒肚,從走路的姿勢看,他的屁股甚至結(jié)實而有力,顯得性感。劉蔓蘿甚至想,假如有一天把他帶回去給姐姐、姐夫過目時,說他只有四十歲,他們也不會懷疑的。當然,就算年齡問題無法忽視,在許多女人眼里,林九茗仍然是個散發(fā)著磁力的男人。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并不丟臉,反而是提氣的。當劉蔓蘿在擇偶問題上差不多灰心喪氣的時候,林九茗的垂青就像一劑強心針打進了她死氣沉沉的心里,她想她還是有魅力的,毫無疑問,林九茗會有很多的選擇,可他卻偏偏看上了她,并為之煞費苦心。想到這些,劉蔓蘿幾乎有些暈暈乎乎了,以至于整個下午遭攻擊的慌亂與不快都可以忽略了。如果林九茗在結(jié)婚與否這個每個女人在打開自己時都會至少是象征性地要求的承諾上,哪怕是虛與委蛇、含糊其辭地說兩句過場的話,說不定他也就得手了??善宦暡豢浴R宦暡豢阅苄袉?她劉蔓蘿還沒有迷糊到任你隨心所欲的地步呀,最起碼她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吧,也給別人一個交代,免得再落下話柄。所以,鑰匙就在林九茗手里,是他自己不用,卻偏要撬門溜鎖地往里闖。數(shù)年前高龐就是這么做的,而林九茗仿佛就是在因循著高龐的經(jīng)驗。這樣的情節(jié)刺激著劉蔓蘿的神經(jīng),導致她激烈地反抗。但林九茗的力量令劉蔓蘿驚訝,這個已年近半百的男人,手上的勁卻一點都不見得比當年二十多歲的高龐弱,盡管她拼盡了全力,那只手仍然在一步步向前推進。于是她發(fā)急了。
她發(fā)急了,卻仍然沒想到要把林九茗抓傷。她至今都無法想起自己是怎么將他抓傷的,只知道林九茗啊的一聲就放開了她,然后又用手在臉上尋摸著,看有沒有血,接著又跑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面看。劉蔓蘿沒看到他的臉被抓成什么樣,嚴不嚴重。她有些驚惶,有些內(nèi)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指甲有些長,而且修得不夠圓潤。林九茗待在衛(wèi)生間沒出來,說:“你走吧?!?/p>
她不是故意抓傷林九茗的。但現(xiàn)在,因為張佳音所說那個“默許”,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她想,活該!抓你怎么了?就抓你!
張佳音隨后又打電話來,劉蔓蘿想不接,最終還是接了。
“我真想不通,你為什么要這樣?你還有什么可失去的?鬼迷了心竅老林才會看上你。你有什么?離過婚,生過孩子,青春和美貌也只剩一個可憐的尾巴。他能看上你就是你的幸運,別人想尋都尋不來這樣的機會呢,你倒好,硬是不識抬舉,拿顆鉆石當玻璃球踢。我真是想不明白,這么多年來你怎么就一點長進都沒有呢?你的腦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到現(xiàn)在你還迷信婚姻嗎?結(jié)了婚未必就能得到什么,不結(jié)婚也未必就什么也得不到。像他這種地位、身份的人,只要他要,你就只管給,他拿了你的東西,還怕他不十倍百倍地還給你?”張佳音說。
“說完了?那就這樣吧。謝謝你的好意,這包賺不賠的生意,你留著自己做吧?!眲⒙}好不容易耐著性子聽完了張佳音的數(shù)落,把電話往下撂。在電話筒離開耳朵的瞬間,她聽到里邊傳出張佳音的聲音:“你會后悔的?!?/p>
六
后悔嗎?劉蔓蘿自問。她不能肯定。她想,假如林九茗認真一些、真誠一些、有耐心一些的話,她還是愿意和他往下走的。毫無疑問,林九茗是有魅力的。憤怒過后,她感到窩火,感到心痛,感到喪氣,她知道,那是因為遺憾?;蛟S她果真失去了一個好機會,因為她的笨拙、她怪異的倔犟。
那么,假如當時她定力不夠,她淪陷了,又會怎樣呢?她不懷疑林九茗的能力和信用,她或許真的可以擁有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林九茗會給她解決資金、解決客戶,她不費多大氣力就可以做一個光鮮而滋潤的老板娘,可是,然后呢?然后,他還肯定會給她一個壞名聲,她會像那個飯店老板娘一樣成為一個話題,成為很多人口淫的對象,成為無可辯駁的半推半就的典范。而且,更為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是,林九茗可能永遠也不會給她一個家庭。張佳音說:“你到現(xiàn)在還迷信婚姻嗎?”為什么不呢?離婚后她反而更渴望擁有一個家庭。張佳音無法理解她,是因為她們根本就不是同類的人。張佳音離婚是因為對婚姻本身產(chǎn)生了懷疑、厭倦,而她卻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樣的方式。她需要家庭,她無法體會到單身生活的種種好處,卻加倍地感受到它的壞處,寂寞、缺乏依靠、缺乏安全感。她需要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不必是多么優(yōu)秀的男人,卻一定要是適合她的男人、完全屬于她的男人,和她組成一個溫馨的家庭,伴她終老一生的。而理智一些講,林九茗顯然不是這樣的男人。
她想她是可以理解林九茗的心態(tài)的。對于他這個年齡、這個地位的男人,婚姻意味過深的介入和分享,過深地介入他的政治生活,過深地分享他的經(jīng)濟生活。而情人關(guān)系就僅僅意味著膚淺的施與,沒有必然的、甩不開的責任,毫無疑問,這要安全得多。當然,因為位高權(quán)重,他的施與就像觀音大師的甘露,小小的一滴也可以帶來無限的福祉。而假如她能做到像張佳音那樣,把情感與肉體、現(xiàn)實分得那樣清,那么她也可能在那樣的一種狀態(tài)中活得很滋潤。可是,問題在于,她不是那樣的人,在那樣的狀態(tài)中她沒法安心,怎么可能滋潤?
劉蔓蘿想她必須理智起來。正像張佳音所說,她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她的青春和美貌只剩了一個可憐的尾巴,她不能再把時間耗費在無謂的情感中。就像她和高龐糾纏在一起的那幾年,除了傷痛與怨恨又留下了什么呢?當然,客觀地講,高龐也并非一無是處,他所給過她的浪漫,給過她的如火般熱烈的經(jīng)驗,是在她此前的生活中未曾有的,也是她此后的生活中不可能再有的??墒牵寺热皇侨荚趷矍橹系囊粓F烈火,那么無可避免地很快就會燒完,只是留下一堆灰燼,這灰燼便是痛苦。
現(xiàn)在劉蔓蘿知道,藝術(shù)家和官員,或者說商人,都不是她的理智選擇。她要找的是那種樸實、平凡、可靠的男人,這樣的男人適合于生活,譬如錢志勇。
七
錢志勇就是那種樸實、平凡的男人。錢志勇其貌不揚,性格內(nèi)向,絕少花言巧語,混得也不怎么樣,在一家小型的裝潢公司做設計師,每月兩三千塊的收入甚至還不如劉蔓蘿多,三十四歲的男人還沒有自己的房子,還和父母住在一起。這樣的男人并不出色,卻很可靠。
在林九茗出現(xiàn)之前,劉蔓蘿和錢志勇已經(jīng)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一年多。劉蔓蘿曾經(jīng)也試圖讓自己盡可能地積極主動起來,以便將他們似是而非、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向前推進,但費了很多心思、繞了很大圈子之后,最后她掃興地發(fā)現(xiàn)他
們竟然仍在原地踏步。整整一年,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親呢都無法完成。不止一次,錢志勇送劉蔓蘿回家,心領(lǐng)神會地跟她上樓,關(guān)上門,從她身后環(huán)抱她,劉蔓蘿閉上眼睛醞釀感情,心中默念:來吧來吧來吧,錢志勇在她身后笨拙地扭轉(zhuǎn)她的脖子,激動地把他肥厚的嘴唇湊過來,就是這時候,劉蔓蘿心里會突然洶涌起一股克制不住的排斥情緒,猛地掙脫,將他推開,然后,看著他尷尬地漲紅的臉,她覺出自己的過分,于是她會嫵媚地笑,說,不早了,你該回家了,然后踮起腳在他很快又布滿懊喪的臉上補償性地輕輕一吻。這種時候,灰著臉的錢志勇通常會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絕不勉強。
平心而論,劉蔓蘿對錢志勇是心懷歉疚的。不光是在她數(shù)次挑起了錢志勇的欲望卻從沒讓他得償所愿這一點上,還在于一年多來在她自己明確地感覺到他們倆前途渺茫的情況下,她卻從來沒有試圖讓他離開過。即便是她在林九茗身上產(chǎn)生錯覺的那一個多月時間里,她也只是敷衍著錢志勇定期而死板的邀請,從沒有向他坦陳過她正和別的男人交往這一事實。這是不公平的,或者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意味著背叛。因為盡管長久以來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處于不咸不淡的狀態(tài),但他們的相處是被一個目標所指引和束縛的,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而認識的,認識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看看有沒有結(jié)成家庭的可能。
關(guān)于自己對錢志勇的這種內(nèi)疚,劉蔓蘿曾經(jīng)對張佳音訴說過。張佳音說:“搞一搞吧,有時候搞了以后事情會起變化的?!眲⒙}驚訝著抗議、責備:“你說什么呢!下流!”張佳音冷笑,說:“不對嗎?你和高龐當初如果沒先搞起來的話,你會愛上他嗎?”劉蔓蘿心里不悅,無言以對。張佳音接著說:“你的問題,就是把性看得太重了,你的陰戶森嚴得像舊社會的衙門,從不輕易開啟。要知道,這對你自己是一個傷害。就像吃飯,你只喜歡某個或某類型的飯店,可偏巧這個或這樣的飯店關(guān)張了,你難道從此之后就不吃飯了嗎?顯然還得吃,你完全可以上別的、看上去不如你喜歡的那樣光鮮、富麗的飯店去試試,只要注意衛(wèi)生就行了,保不齊那里就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口味?!眲⒙}說:“那怎么是一回事呢?”張佳音說:“差不多,我的意思是,別讓你的陰戶成為你向前邁進的障礙,它只是普通的一個器官,你可以憑借它和這個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就像嘴和手,它也是你的工具,沒理由把它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不是嗎?在整個世界都處于可笑的生殖崇拜中時,你保持理性,就會活得滋潤,懂嗎?滋潤?!?/p>
張佳音的觀念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觀念,如果張佳音是操著這樣的觀念說她張佳音自己的事的話,劉蔓蘿非但一點都不會奇怪,甚至還會很理解,但如果這樣的觀念被用來套到她劉蔓蘿身上時,劉蔓蘿就會怪異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她想這也算是人各有志吧,在她身上傳統(tǒng)還是占著統(tǒng)治地位,她沒法像張佳音那樣把性和道德、愛情完全隔離開來,一直以來,她的陰戶和心靈就像連鎖著的門,這個門開了,那個門也就開了,這個門不開,那個門也就沒開。
可是現(xiàn)在,她有些不確定了,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于錢志勇,到底是因為心靈的拒絕導致了陰門的閉鎖,還是因為陰門的閉鎖導致了心靈的拒絕?她弄不清楚。一方面,她怕因為陰戶的失守所導致的心靈的妥協(xié),就像當初她在高龐身上所經(jīng)歷的那樣;另一方面,雖然許多年過去了,但高龐留給她的浪漫記憶依然刻骨銘心,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一直在無形中阻止著她和錢志勇的深入,錢志勇不會浪漫。而現(xiàn)在,潛意識里是否又將增加另一個比照對象,錢志勇顯然更缺乏林九茗那樣的權(quán)力與物質(zhì)。
也許,她真該像張佳音所說的那樣,試一試,沖著錢志勇這一年多來的忠誠,她也該給他—個機會。不是嗎?這不咸不淡的一年,有幾個男人能扛得住呢?擱別人,恐怕早跑了。
八
在邁出實質(zhì)性的一步之前,劉蔓蘿一定要把錢志勇帶回鄉(xiāng)下去見她的姐姐、姐夫,讓他們過目。
吃過飯后,姐夫陪錢志勇在飯廳里閑聊。劉蔓蘿跟著姐姐進了廚房,問:“姐姐,怎么樣?”姐姐臉上的笑有些異樣,說:“只要你覺得好就行了。”劉蔓蘿追問:“到底怎么樣嗎?”姐姐刷著碗,嘟噥一句:“混到三十幾歲,怎么連個房子也沒混上呢?”劉蔓蘿心里一沉,說:“那有什么要緊,我不是有房子嘛。”姐姐低頭刷著碗,說:“你看看你,繞了一大圈之后,就找了這么個人?要長相沒長相,要鈔票沒鈔票,還不如趙東陽呢。”劉蔓蘿有點急,說:“那怎么能比呢?趙東陽就是個賭鬼,那怎么能比呢?”姐姐說:“東東早就不賭了,從你們離婚后就沒賭過?!眲⒙}哼了一聲,嘟噥:“狗還改得了吃屎?”姐姐說:“你別總把芝麻說成西瓜那么大。就算東東那時候喜歡賭錢,是不好,是有錯,可是,這是多么大不了的錯嗎?他那種百八十塊輸贏的小麻將,也算得了賭錢嗎?頂多也就是有點貪玩、有點懶而已。你呢?你沒有錯嗎?你犯的錯比他小嗎?你離開他們家的時候帶走了多少錢,你以為他們心里沒數(shù)?你一買房子,鎮(zhèn)上就有人在說了,說你恐怕早有了外心了,竟然偷偷地藏下了這么多錢。”劉蔓蘿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姐姐回轉(zhuǎn)身,眼睛瞟了下通往飯廳的走廊,把聲音壓得更低,說:“要不然,還是回頭吧?昨天我在街上碰到你婆婆,你婆婆朝我哭,求我跟你講講,說他們家東東還想著你回去呢,也不肯再找……”劉蔓蘿斬釘截鐵地說;“那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姐姐說:“別一天到晚只想著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呢。晶晶一天天大起來,要懂事情了,一直跟著他們,聽他們的一面之詞,到時候肯定要恨你,你這個孩子就算白生了?!眲⒙}的眼淚掉了下來。姐姐又柔聲說:“我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他們都不計較你的事了,你還計較什么呢?夫妻總歸是原配的好?!?/p>
回到城里,劉蔓蘿的心情抑郁了好幾天。
折磨她的不是姐姐所說的回不回頭、計較不計較的事。想也不用想,她是絕不可能再回頭的。經(jīng)過這么些年之后,她和趙東陽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太遠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城市,以城市的習慣、城市的思維去生活,不再屬于那個小鎮(zhèn)。她和趙東陽已經(jīng)不再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了。她的生活即使再次向他敞開,他也不見得能進得來了。
她只是因為姐姐所說的她將失去女兒那句話而心煩意亂。其實不用姐姐說,這兩年她自己也已經(jīng)慢慢覺出這個苗頭了。每次打電話給女兒,接不接完全要看她的心情了。女兒也從來不會打電話給她,除非是要什么,在爸爸和奶奶那兒達不成意愿,她才會想起媽媽,她知道媽媽不會回絕她,媽媽從沒回絕過她,但從事實看來她卻也從未因此而念媽媽的好。劉蔓蘿擔心,早晚有一天,在她女兒那里,她連這點可憐的利用價值都將失去。但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楚而疼痛地感到:她將失去這個孩子了。只要她真的跟別的男人結(jié)了婚,這個她孕育了十個月,又從她身上剝下來的一塊肉,最終非但將離她而去,而且將把她恨入骨髓。她確信這一點,就像她當初恨自己的母親一樣。這讓她
心如刀絞。這不是她要的,卻是她不得不面對的。
當然,這也無法動搖她執(zhí)意要向下走的決心。這回她是鐵了心的。姐姐說“繞了這么一大圈之后”,沒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又回到起點了。這多少有點令人喪氣,可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她劉蔓蘿的命。誰讓她不能像張佳音那樣灑脫呢?誰讓她這么沒志氣,耐不住寂寞呢?現(xiàn)在她覺得,其實婚姻就是那么回事,只要熬得下去,不管多不滿意你也得憋著,要不然,你還能干什么呢?逃脫了這個,就會有令人滿意的另一個在別處等著你嗎?盡管她不可能回頭,但假如能讓她再選擇一次的話,她想她是決然不會離婚了。雖然當時她在和高龐的事敗露后想要在那里繼續(xù)待下去是有一定難度的,但她相信還是能挺下去的,挺一挺,就什么都過去了,就好像整個人生一樣,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但她又想,她這么想著的時候,其實對錢志勇是很不公平的。錢志勇再怎么平庸,也比趙東陽要強。不是嗎?至少他沒有趙東陽的賭博那樣的惡習。他還讀過大學。他還對她忠誠,不瘟不火卻不離不棄。況且,他還沒結(jié)過婚,沒有任何拖累,他們就像兩個完全的新人一樣可以從頭開始。這還不夠嗎?她還想什么呢?既然她是想重新?lián)碛幸粋€家庭,那么錢志勇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太優(yōu)秀的男人不適于家庭生活,他的舞臺在社會,他的價值也在社會體現(xiàn),而不在于家庭。
從鄉(xiāng)下回來幾天后,劉蔓蘿跟錢志勇回家和他的父母見面。去之前,劉蔓蘿突然忐忑不安起來,她想她會不會在那里遭受冷遇?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錢志勇一貫以來的心理優(yōu)勢一下子消逝無蹤了。她想自己畢竟是離過婚的人,誰家父母見兒子領(lǐng)回來一個二手女人心里不犯嘀咕呢?
而事實上她在錢家受到了令人感動的禮遇。這是極其樸實的一家人,不會花言巧語。但那種自始至終地貫穿在他們的神態(tài)舉止和話語中的殷勤和小心又是那樣地顯而易見,幾乎要令劉蔓蘿感動得流淚。錢志勇的姐姐、姐夫據(jù)說前一天晚上就趕回來為第二天的午餐做準備了。錢媽媽從劉蔓蘿跨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拉著劉蔓蘿的手,不停地噓寒問暖。錢爸爸似乎比錢志勇更內(nèi)向,而且似乎還有幾分局促,很少說話,卻自始至終地賠著笑,頻繁地給劉蔓蘿的茶杯里添水。到了飯桌上;錢志勇的媽媽、姐姐輪番給劉蔓蘿勸菜、夾菜,直到她的飯碗上堆不下,直到劉蔓蘿為難、皺眉。幸好錢志勇出來給她解圍,說:“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還用得著這么勸菜?”
這出乎意料的熱情款待令劉蔓蘿有點受寵若驚,有點不敢相信了,以至于從錢家出來后,劉蔓蘿反復地追問錢志勇,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的情況、也就是她結(jié)過婚的事告訴他的家里人呢?
在這個洋溢著被寵愛的幸福感的傍晚,劉蔓蘿終于向錢志勇打開了自己。久違的快樂像烈火一樣把她吞沒,一瞬間就使她設計好的矜持灰飛煙滅。
九
盡管劉蔓蘿知道,按照錢家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是很難買得起一套動輒幾十萬的房子的,她仍然決定向錢志勇提買房子的事。
她想她這么做是有理由的。她顯然免不了要為錢志勇再生個孩子。那么,她現(xiàn)在那套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如果考慮到將來三口之家住,顯然是太小了。另外,她畢竟也是結(jié)了次婚,什么也沒得到也就算了,但絕不能被人說成倒貼。事實上,單位里已經(jīng)有人在說很難聽的閑話了,譬如老房子著火,譬如上趕著。
她想她并不是在為難錢志勇。要說困難,他錢志勇也就是暫時困難一下,就算他們家一分積蓄沒有,他也只需先想辦法籌一筆十來萬的首付,其余部分可以貸款。劉蔓蘿想好了,等到結(jié)完婚后,她可以把她這套二手房賣掉,抵掉首付是綽綽有余,然后兩個人的工資還貸款應該也不會太吃力。只是,她現(xiàn)在還不能太早地許這個諾,畢竟他們還沒有結(jié)婚,她不可能在什么保障也沒有的情況下就把自己的房子賣掉來給錢志勇買房的,這太危險了,而且,這就更顯得那什么了,更給那些嚼舌頭的以話柄了。只有在結(jié)婚后,并且具有可靠的手段證明她賣掉婚前財產(chǎn)給錢志勇還債的前提下,她才會這么做。她想自己并不過分,她只是想盡可能地保護一下自己而已,女人是弱者嗎?她想自己還想著婚后為錢志勇共擔責任呢,這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當然,對于錢志勇來說,要借來這首付的十來萬顯然不容易??墒?,困難不能成為逃避責任的借口。誰家不困難呢?那些一戶戶搬進新房子里的人家,有幾家能不哆嗦不氣喘就掏出那么大一筆錢來?再說,錢志勇作為一個男的,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難道就什么都不需要承擔,就這么坐享其成?這顯然說不過去。
劉蔓蘿已經(jīng)預料到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選擇在床第之歡后輕松愉悅的氣氛里把它說出來。
錢志勇坐起來,點了根煙,默默地抽了一會,才說:“這算是你的前提條件嗎?”
劉蔓蘿心里咯噔一下,說:“什么前提不前提?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p>
錢志勇繼續(xù)抽著煙,越抽臉色越凝重。
劉蔓蘿看著他,等待他的表態(tài)。
錢志勇在往他的空煙盒里掐煙頭,一下一下耐心而專注地掐著,像干著一件細致的活,好容易掐完了,把空煙盒在掌心里抓成一團,扔進廢紙簍,伸手夠過床尾的衣褲來,慢條斯理穿著,穿好后,站起來,背著劉蔓蘿,頭也不回一下,說:“我走了?!睆街本屯庾?。
劉蔓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消失在房門外,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想他這算什么意思呢?他怎么能這樣呢?占到使宜了,他就敢甩臉子給她看了嗎?去他媽的吧!滾吧!滾了以后就別想回來!
在隨后的兩天里,劉蔓蘿把錢志勇恨了個咬牙切齒。她想她絕不能輕易就原諒了他,即便是分手也在所不惜。可是,第三天,她開始忐忑不安。她想他怎么就不來找她呢?連個電話也沒有。他這是在跟她斗氣嗎?他是那種表面,上窩窩囊囊、暗地里其實倔得不行的那種人嗎?她想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以給他一個臺階下??墒牵麘{什么這么倔呢?她的要求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況且,她也只是在跟他商量,并沒有逼他呀。不,她絕不能打這個電話,好像她有多心虛似的。她不能這樣慣著他,長了他的脾氣,她不能讓一直以來自己的心理優(yōu)勢這么輕易就喪失了。
可是,到了第四天,她終于扛不住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一出單位的門,她掏出電話就打了過去。錢志勇接了。她劈頭一句怒吼:“你什么意思啊你!”
錢志勇默不作聲。
劉蔓蘿的怒火一發(fā)不可收:“你這樣躲起來就解決問題了嗎?你算什么男人哪你?便宜占到了,就可以拿人了是吧?別自以為是了你!你還以為自己是個香餑餑嗎,你擺正自己的位置吧!”說著說著就哭上了。
錢志勇突然出聲了:“擺不正位置的是你,自以為是的也是你?!闭Z氣平靜。
劉蔓蘿遲頓了一下,說:“什么意思你?你把話說清楚?!?/p>
錢志勇說:“你覺得你還有資格拿腔拿調(diào)、要這要那嗎?你把自己當成黃花閨女了吧?”
劉蔓蘿氣得渾身發(fā)抖,責問:“你才知道我不是黃花閨女嗎?既然你嫌我,當初還招惹我干嗎呢?”
錢志勇坦誠得令人發(fā)指:“因為你有房子呀?!?/p>
劉蔓蘿歇斯底里地罵:“流氓!渾蛋!”
當天深夜,劉蔓蘿撥通了張佳音家的電話。張佳音半夢半醒地喂了一聲。劉蔓蘿不說話,只是哭。張佳音清醒了,聽出了是劉蔓蘿,問:“你怎么啦?”劉蔓蘿抽泣著,沒有回答。張佳音急了,問:“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說呀?!眲⒙}抽泣著,說:“你,你們憑什么那樣說我?”張佳音說:“怎么說你啦?”劉蔓蘿說:“說我半推半就!”張佳音愣了一下,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劉蔓蘿哭得更傷心了。于是,張佳音辯解道:“半推半就是什么特別不好的詞嗎?半推半就至少說明還有不肯妥協(xié)的東西呀。再說了,這樣的詞也用不到你一個人頭上,我,張佳音,許佳音,趙佳音,哪個人又不是在半推半就呢?這本來就是一個半推半就的世界?!?/p>
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