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的武進有兩座小鎮(zhèn):一個叫西夏墅,一個叫南夏墅。雖然已冠以明顯的區(qū)別方位(西,實際略偏北),我和金磊還是多次探討過這兩個親近的詞語間必然有著某種聯(lián)系,甚至花力氣翻閱史料作過一些考證。當然,我們這種非專業(yè)人士沒有找到任何堅硬又可靠的依據(jù),作太多假設是令人緊張的,那么怎樣來安慰內心覺察到的隱秘脈絡呢?于是我想到了張愛玲那句歷經(jīng)感慨之人情緒觸摸、融合、集成,最終欣然一笑固定為關于愛、關于緣分的經(jīng)典式語錄,這話用在我和金磊兩個大老爺們身上似乎矯情了些,但“緣分”這個詞還是值得我所尊敬和尊重的。譬如,在這座長江岸邊的小城,一個家住西夏墅的名叫張羊羊的男人,在28歲那年還是和家住南夏墅的名叫金磊的34歲的男人相遇并且相知,這緣分約等于同樣在這座小城,我和初戀的姑娘分手十年卻再也未曾謀面一樣。我覺得這可以看做個人生命史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所以,我們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倒犯不著為一個地名的兩個方位耿耿于懷了,記得三個人聊天時周潔茹總喊我們“兩個夏墅人”,這一句我挺喜歡的,省略方位,簡潔也親切。這親切似乎在之前的年代也曾發(fā)生過,前北岸與后北岸相隔一條白云溪,黃仲則有詩,“君家云溪南,我家云溪北。喚渡時過從,兩小便相識?!本悄觊L他三歲的洪亮吉。
我還莫名其妙地假設過一個可能,把我和金磊的相遇提前一百年,在1906年,當然1896年也無妨。這個年代的設置要改變很多身份和經(jīng)歷。我們都未曾考取功名,繼承了祖輩勤勞的生活方式。當然,我們的謀面緣分的因素同樣不可或缺:他大概扛著一把鋤頭從南面走來,我背著一張漁網(wǎng)迎面而上,在田埂上或河岸邊坐下,隨后各自燃起一桿旱煙……他聊莊稼的長勢,我談河水的汛期,我們之間的身份不能置換。因為我的假設已經(jīng)是兩人相識之后,彼此有了些了解。他種莊稼需要在熟悉作物與氣候的密切關系中,積累起運用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智慧,就像寫小說必要的穩(wěn)重與扎實。而我?guī)缀蹩床磺搴铀镉袥]有魚或者魚的大小、數(shù)量,我每撒出網(wǎng)如寫詩一樣,憑的是感覺。這樣的比喻或許并不恰當,我的指向更多是“兩個夏墅人”用不同生存方式熨帖著武進的一個關鍵詞:魚米之鄉(xiāng)。或者說無論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我們互補收獲才能完整地呈現(xiàn)這片土地的性格縮影。
重新回到2006年。和金磊第一次認識后沒幾天,他就約我喝了一次酒,那個酒館也帶有兄弟的色彩,叫“塘橋老哥”。他談起我的詩歌,比我讀自己的詩更興奮,真誠的贊賞總令人感動不已。之后的年月,我們去北海的海邊上吃海鮮,去太湖的三山島上吃“太湖三白”,去皖南的古村落吃農家土菜……基于年長的緣故,他總是遷就我,在百無聊賴的夜晚,電話一響就出來陪我在城市某個角落的大排檔上喝酒,直至大醉而歸。我們毫無保留地聊生活,聊寫作,聊一棵蔬菜、一只鳥雀,聊最可能、最接近、最貼切的方言寫法,好聽的方言就像遠道而來的父母,它們準確地在各自的文章里出場似乎與故鄉(xiāng)的血緣更親近些。在一座城市,一個人至少會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而不感到孤獨。還想為2006年記上一筆的是我遭受過的一次打擊,因我寫葵花這種植物時,見它花盤里密密麻麻排列有序的果實有了“蜂巢”這樣一個意象,有文友指責我連葵花都沒見過還在虛偽地寫,在我的解釋招來更多不善意的批評時,他以兄弟的身份挺身而出,替在網(wǎng)絡面前幾乎毫無技術含量和應變智商的我解圍,最后的結果:我們被那群與“蜂巢”意象偏差太大的圍攻者認定為“敗類”。但偉大的人性弱點鞏固下我們的深厚友誼,因為我們骨子里是歌唱正直的“敗類”。我開始叫他“磊哥”,這叫法聽起來有點幫派的味道,我卻覺得與他的某篇小說有關。
坦白說,在這篇文章里我不想提金磊的小說,但我又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小說。我讀他的第一篇小說是《叛徒》,之后又在《青年文學》、《上海文學》、《小說界》等刊物上陸續(xù)讀過《磨刀霍霍》、《蘇唯唯》、《汽車時代》等小說,但總數(shù)肯定不超過十篇。我最喜歡的還是讀到的第一篇,在幾乎相同的方言發(fā)音和童年背景里,那些熟悉的畫面重新串起模糊的遠鏡頭:八十年代昏暗的煤油燈、突然來電的喜悅;關于鬼故事的恐怖;放野火的樂趣;穿過竹林、桑園、麥田、墳地;沿著水渠去另一個有電視機的村莊,在14寸黑白電視前觀看《天下第一劍》的激動……這一枚枚閃光的碎片通過小說的行程在我眼前變得鮮活,并拼成完整的鏡面,照出與小說人物相對應的每一位童年伙伴的臉。我甚至徹底進入角色,變成那個拖鼻涕的康康,滿含委屈的淚水,幼小心靈被矛盾充斥,在金磊聲嘶力竭的“叛徒”聲中暫時離場,但我知道,誰來欺負我,哥哥還是會一躍身站到我身旁保護我的?!杜淹健范绦∑锛毼⒂腥さ膱鼍懊鑼懽屛蚁氲搅隧n東的長篇《小城英雄之英特邁往》中的許多生動畫面,因為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長的“六八式”與七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成長的“七九式”,有著太多的集體記憶,當這珍貴的影像即將被“八一式”替換時,對中國經(jīng)驗的及時記錄也許是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份責任。后來我知道金磊為什么給他的兒子取個小名叫康康了,那是他的影子,喊起這個名字,興許會時常憶起鄉(xiāng)村少年的出身與光影,嗅到幾分遠去的可愛時光里的生活氣息。
十年寒窗苦讀,加上這片土地的城市化進程的緣故,康康和聰聰已經(jīng)不再使用漁網(wǎng)、農具與河流、土地對話了,與假設的祖輩的生活方式也漸漸無關,他們慢慢長大,在這座小城里過著略算體面的生活。康康在寫詩,聰聰在寫小說。當然,一個其實是我,一個就是金磊了。昔人張潮說:“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何況就在同一座小城?無論詩歌還是小說,每一個方塊字站立的秩序也有可敬的緣分,它們?yōu)楸ж摵挽`魂而聚。那么,我的南方兄弟,“溪頭昔立雙少年,對影璧合齊吟肩”,你說孫星衍看到的是不是我們?因為我們從未遠離文字,因為我們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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