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妮
1
2006年6月7日,從書架上隨便抽了本書,隨手閑翻,卻一眼就看到那一頁:“國軍第十一集團軍司令長官宋希濂視察被光復的遮放鎮(zhèn)”——那六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上,宋長官的樣子比較模糊,而他身后那個精干的士兵卻看著怪面熟,仔細一看——“父親!”我大吃一驚,忙叫家人來看,大家也都叫了起來:“太像了!”
我盯著那位劍眉星目一身戎裝的老兵看得發(fā)呆,六十年前父親還沒出生呢,祖父也無參軍史。這位與父親相貌酷似的人是誰呢?
總之,眼前就有了些恍惚:
中午,遮放的陽光很強,他略瞇縫了一下眼睛,微皺著眉頭,神情很是警覺,兩手平端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身后是一個矮個子小戰(zhàn)士,背著沉甸甸的彈藥箱,身上掛滿手榴彈。
右手輕輕地叩擊著胸前一大排的皮質子彈夾。周圍還有許多嚴肅的士兵,輜重、車輛、火炮、斷壁殘垣,空氣里仿佛還有焦煳味,日本兵的尸體剛掩埋完,那令人惡心的腐尸臭味也還在彌漫。長官的話語激動著,冗長著,空洞了起來……
2
天空有些陰沉,厚重低矮的積雨云似乎擦著闊葉林在翻滾,雨林里悶熱難當。
老油子手里的機槍只停下十秒,又繼續(xù)了“嗒嗒嗒”的掃射聲。老油子堅信,子彈只沖著辰包去,勇敢的人是打不死的。
停下的十秒鐘里,老油子迅速換下了打紅的槍管,換上另一根。這挺捷克式輕機槍現在已經是全連唯一一挺機槍,雖然槍身和二腳架有損壞,但仍然是陣地上最有分量的武器。而老油子,也是陣地上最有分量的人。
老油子早在淞滬會戰(zhàn)就與日軍交過手了。
日軍侵華,上海老人橋血戰(zhàn)日寇板垣師團后,國軍部隊減員厲害,老油子的部隊就拉到一線作戰(zhàn),老油子說:從那時起他一直就沒有害怕過。
從1937年打到現在,老油子對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無聊神話歷來嗤之以鼻。
由于經過了太多太多的戰(zhàn)斗,也跑過太多太多的地方,老油子對鬼子兵有自己的特殊看法:大戰(zhàn)場,大戰(zhàn)斗,他不好說,那是指揮官們的事情,但是,你不要去想很多,只想你面前的那一個敵人,每次出手你都會面對一個人,你只跟他比,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比什么都沒有用處,只能比勇敢,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比他狠,比他強,比他拼命。人這個東西,怪得很,你只要相信自己是一個老虎,勇敢地面對敵人,你一定就是老虎,戰(zhàn)場上,不能辰。
因此,他不怕長官、不怕鬼子、不怕子彈,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能讓老油子害怕的事情。倒是他自己,讓身邊的人又愛又怕。怕他,是因為他脾氣大,誰要是表現得膽小,他總是一頓亂罵,,愛他,因為他槍法好,瞄準哪兒打到哪兒。過去幾個老兵用捷克式機槍射擊比試,有一個厲害的,能擊中數百米外電線桿上的瓷壺,油子老兵拿過槍,一槍就擊落天上的飛鳥。他槍打得好,子彈也從來不打他,好像他是一個永遠不會受傷的人。戰(zhàn)場上,他能握著這槍牢牢地持續(xù)射擊兩個小時,也從不卡殼和炸膛。
但問題也就出在了這槍上。捷克式為了有效保持火力的延續(xù)性,一般得有一個射擊副手。戰(zhàn)場上,捷克式的彈藥每天能打到1000發(fā)左右。二十來斤的槍背身上,射手不可能再攜帶多少憚藥,大量彈藥和備用槍管都得由射擊副手攜帶。
老油子是離不開副手的,可是他的兩個副手都先后犧牲了,好不容易接上趟的第三個也剛剛中彈。老兵非常挑剔副手,他總是喜歡通過別人的行動來判斷他是否是一個勇敢的人。他最看不起膽小的人,他對周圍人說得最多的話便是:你是個(尸從)包,上了戰(zhàn)場就要挨槍子兒!不能(尸從),勇敢的人才不會死。
他的第一個副手,攜著彈藥隨機槍跟進的時候動作稍稍慢了,被子彈射中胸口。老油子只轉頭罵了聲:狗日的,叫你不要縮頭縮腦,你一慌就被子彈找上了!說完就不再理會他,連他的尸體都沒再多看一眼。第二個副手因為膽怯,把準備好了的彈夾小心翼翼放在他旁邊,自己像點燃了鞭炮似的遠遠躲到一邊去,伸頭察看情況的時候,腦袋被打開了花。老油子習慣性地伸出左手要彈夾,轉頭一看,沒人了,拾起旁邊的彈夾迅速裝好,一邊臭罵著一邊開槍,聲音被淹沒在槍聲里,不知道罵的是什么,但一定是臟話。第三個副手,畏戰(zhàn)逃跑,溜出坑道沒多遠,就被榴彈片削成了兩截。老油子觀察了一會兒,把槍交給身邊離自己最近的小個子云南兵,一下躍出坑道,從容邁著大步子,跨過許多具尸體,從那半截身子邊撿回槍管和彈藥。就在他手指要碰到那些彈藥的時候,子彈“嗖、嗖”地向他飛來,卻落在他腳邊的尸體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音。仿佛他不是這戰(zhàn)場上的人,子彈只射在另一個空間一樣。
子彈從他旁邊擦過去的時候,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跳回坑道,返回機槍旁,轉身把手里撿回來的彈藥交給小個子云南兵,接過機槍繼續(xù)自己“嗒嗒”地射擊。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云南兵自然成了老油子的副手。他平時不愛說話,老油子認識他,他也是打日本人的老兵了,他的老家在云南,是個苗族人,大家不見外,都叫他苗子,他并不生氣。
他有一雙獵人的眼睛。老實說,當兵以前他本來就是個獵人,老油子一眼就看出來,這人是個蔫豹子,只是老兵還不能確定,這是一個勇敢的獵人,還是一個狡猾的獵人。
云南苗子自己有支七九步槍的,但身上卻掛著許多手榴彈,他把沉甸甸的彈藥箱,備用槍管背在身上時,不知道把七九步槍給了誰,老油子覺得云南苗子就是只豹子,背著那么多東西走路還是輕手輕腳的,相當怪異。
3
其實,老油子心里清楚得很,當機槍副手不是輕松事。有句老話,叫做老兵怕機槍,對于捷克式精準的二三長短點射,只要被瞄準射擊,無論有多高的軍事素質也無法躲閃。所以,如果不能確定將國軍的輕機槍摧毀,狡猾的日軍是不會輕易沖鋒的。
老兵這一彈夾的子彈很快就打完了。一般的機槍手總是把槍撤下來,在塹壕里上好彈夾再探出來繼續(xù)射擊,可是老油子就不。老油子伸手向云南苗子要了彈夾,迎著槍彈,換好就射。脖子都不縮一縮。
云南苗子看在眼里。
捷克式機槍只能裝下二十發(fā),這么小的裝彈量,意味著即使是兩三發(fā)短點射,七八次點射就會射光彈夾。而更換的時候,必然會造成火力的中斷。激烈的戰(zhàn)斗中,作為主力支柱的機槍火力是不能中斷的,即使必須中斷,中斷時間也要越短越好,因為有經驗的日軍往往會在這中斷的間隙乘機沖鋒,或者用手榴彈將機槍打掉。
但是老油子有經驗得很。他經常打到還剩三四發(fā)的時候,就突然更換彈夾,讓敵人摸不清換彈夾的時間。所以,他才不把機槍撤下來換彈夾,既是幌子,更是確保子彈不會輕易打到他。
眼看著老油子又打到了第十七發(fā),他心里估摸著該換彈夾了。這時,耳邊忽然激烈地響起了手榴彈爆炸聲。他疑惑地轉過頭去,想叫副手遞彈夾過來。一低頭,卻又一次看見彈夾就放在自己手邊,而副手卻跑到一邊投手榴彈去了。媽的!他心里憤怒地想,又是一個把彈夾丟下,自己躲開的懦夫!一陣陣怒火從心底涌起,他大罵道:“狗日的云南苗子!你他媽的
干什么呢?!”
“老兵,我掩護你!快換呀!”
老油子一愣!習慣性地上好彈夾,繼續(xù)射擊。
手榴彈還在不停地投出,咣咣地爆炸著,老兵豁然開朗,明白了云南茁子的用意。好一個獵手出身的云南兵!真他媽聰明。
接下來,老油子打到第十八發(fā)的時候,手榴彈又在咣咣地爆炸了,老兵抄起手邊的彈夾換上,繼續(xù)射擊。從來沒有一個副手能和自己配合得如此默契。老兵心里默默地欣喜著,他媽的,真神了,從來也沒人想過這個辦法,狗日的云南苗子,果然蔫豹子,還真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更為自己沒有看錯人感到驕傲。老兵相信,這樣的人和他一樣,和他配合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
4
眼看著已經打出了200多發(fā)子彈,槍管開始發(fā)燙得很厲害。老油子也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已經在接連幾個小時的震蕩中發(fā)麻發(fā)木了,手指因為用力保持平穩(wěn)而近乎失去知覺。
這時候,只需要十秒鐘的時間,將槍管上的固定環(huán)向上轉,等槍管脫離閉鎖的凹槽向前脫出后,再把新槍管換上,就可以繼續(xù)射擊。做完這一切只需要十秒鐘的時間。
然而就這么十秒鐘,那不爭氣的云南苗子卻出了事!
老兵停止射擊的時候,以為手榴彈的爆炸聲仍會響起,可是沒有。老兵下意識地迅速轉過頭去,想催促副手遞上槍管,然而眼前發(fā)生的一幕卻讓老兵驚呆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南苗子正用自己戴著鋼盔的腦袋往塹壕上使勁地磕,嘴巴里烏里烏哇地嘶喊著好像是苗族話,誰也聽不懂。
老油子大叫:槍管槍管,快點。槍管被慢騰騰地遞了過來,顫抖著,老油子伸手去接,這時鬼子抓住空隙把彈雨狂瀉過來,手榴彈也飛來了,老油子只好拖回機槍蹲下躲避,邊換槍管邊罵,而云南苗子這時才開始投彈,鬼子的火力又給壓縮回去了,當又一次射到十七八發(fā)子彈時,發(fā)現彈藥箱竟又在自己腳下,云南茁子坐在塹壕里動也不動了,像是在睡覺。
油子老兵一聲聲地罵著臟話,憤怒地開始射擊,子彈從機槍里嗒嗒地飛出,像萬千憤怒的詛咒射向敵人的身體。老兵很少這么狂怒,他的憤怒里夾雜著蔑視,以及許多許多的想不通。
晚上從陣地撤回來的時候,老油子連看都不想看云南苗子一眼,自己提槍提彈藥回營地。
老油子心里憋得想殺人。他很是想不通,他最看好的這名機槍副手,為什么這么莫名其妙,為什么他是一個膽小的人?是負傷了?狗日的,他蹲在塹壕里干什么?什么雞巴獵人。
他是從來不會看錯人的,可是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他的畏戰(zhàn)另有原因?
不!老油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來。他確定,除了畏戰(zhàn),嚇壞了,辰包,沒有什么原因能讓云南兵做出這樣的舉動!接著,他又沖著地狠狠吐了一口濃痰。
他憤怒著,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讓他容忍膽怯。太惡心了,怎么會(尸從)成這個樣子。
衛(wèi)生隊抬著一些擔架從遠處經過,眼看那些顛簸的擔架越來越遠,老兵滿面愁云地抱著槍,坐在地上。
“哪里還能再找一個優(yōu)秀的副手呢?”老兵嘆氣。
“他會不會死呢?”“他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做?”“他怯懦了?”“難道我真的看錯了人?”老兵一動不動地沉思。
“他的確不勇敢嗎?”“他到底還能不能活?”
成千上萬個問題忽然全都攪亂在一起。好像一個繽紛展開的萬花筒在老兵的腦袋里翻來覆去。而老兵只能抓住這亂七八糟思路中的一股。
“他還不如死了,這是全世界最辰包的人了?;蛘?,他能活!是的!如果他能活,就證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p>
老油子就這么忽然一下子,把所有混亂的問題都想明白了!只有這么一種可能,那就是: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云南兵的確是一個勇敢的人,是個像他一樣勇敢的人,他就一定能活著回來。
5
三天以后,當黝黑的、瘦小的、矮個子的云南兵站在油子老兵的面前時,油子老兵什么也沒有問,只是給他發(fā)了一支煙,擦著了火柴,兩只手捧著火苗,為他點上。
云南兵客氣地道謝,他的右手被包裹成拐彎的粗粗的白色棒棒。云南兵老實,仍然什么都沒有解釋。
其實當天晚上,陣地上撤下來的兄弟們都知道了。老兵想換槍管時,云南苗子投出了一枚手榴彈,手還沒有收回來就被鬼子的機槍掃了個正著,手腕和小臂的骨頭被打得粉碎,幸好戴著鋼盔,否則腦袋也會被打爛,老油子回頭時,他正疼得齜牙咧嘴呢,后來,是昏厥了,那么激烈的戰(zhàn)場,睡得著嗎?
還好,只是被打傷右手,左手還是能用。在衛(wèi)生所的時候,他就日思夜想,盼望著早日回到戰(zhàn)場。
“歡迎你活著回來!你不辰,勇敢的人不會死!”油子老兵說了這輩子唯一的一句軟話。
說完就提著他的捷克式機槍,徑自向著營地走去了。
云南兵憨憨地笑笑,挎好彈藥箱,輕輕地說了一句:“哪個(尸從)!”快步跟隨著老兵,遠遠的,他們向著最深的、遙遙不可知的深邃處走去。
6
合上手里的書,我從照片中彌漫出的故事里走出來。
那張和父親相似的面孔,給我以幻覺?;糜X父親就是那人,他一直活著。他曾經給我講過的,滇西抗戰(zhàn)的故事里,那寬闊急流的瀾滄江與怒江,雄偉壯麗的高黎貢山,群峰眾巒間的壩子和鱗次櫛比的梯田,其實都是他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
他常常帶我出游,曾經到昆明近郊看懷念飛虎隊的駝峰紀念碑,上西山看南洋機工紀念碑和聶耳墓,遇到陰雨的天氣,站在西山頂上眺望煙雨中的滇池,朦朧中特別秀美。往往這時候,他就會告誡我,不要忘記啊,那些為我們的幸福流過血的英雄。
斜陽常染軍冢血,夜月猶聞鏖戰(zhàn)聲。我的幻覺混合著懷疑和惶恐,既然勇敢的人是不會死的,這照片上的人,不是父親又是誰呢?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