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翠
“快把你們主任叫來!”
那一年上,在南京的國立中央大學開學了。開學后,校長朱家驊要召集全校各院校負責人談話。那天陽光明媚,溫軟的陽光靜靜地瀉下,瀉在這殘存著六朝金粉的古都中,也瀉在這四牌樓旁的六朝松上。偌大的一個學校,都已籠罩于清輝之中。那些蒼翠的法國梧桐在清輝中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幽香。
時間到。院長、系主任之類的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辦公室。年輕有為、極其干練的校長親自站在門口迎接諸位。這時,來了一位年紀不太大、卻極其邋遢的人。瞧這樣:衣衫陳舊不說,而且不整,而且極其的破、極其的臟、極其的滿是污漬,而且連鞋子都已經要讓腳尖見天日了。英挺俊拔的校長大人見過的場面多了去,獨是這樣的人物少見。何況是在這堂堂最高學府,何況校長大人親自召集會議。真是豈有此理!校長大不悅,現(xiàn)在領導開會,來這么個人干什么。近前就問:哪邊的?答曰:化工科。校長立等說:你……回去快點把你們主任叫來!
來者一聽,很少不悅。一聲不吭,扭頭便走?;丶伊司砹虽伾w就走人。有人問:這是怎么啦?他憤恨地答道:走!
后來不多久,他真的就帶著鋪蓋離開了這所最高學府,到北方的北大去做系主任了。北大校長對此公優(yōu)禮有加。他就在那兒扎下了根。
其時此人已經享有盛名。他叫曾昭掄,是中國化學界屈指可數(shù)的元老之一。他的一生充滿傳奇。
“我更熱愛我的祖國”
曾昭掄自幼聰明,而且遠遠不是一般的聰明。作為湘人,他沒有繼承他先祖曾國藩的馬背上的本領,但筆頭上的本領卻很得了。他出世時,曾家已經敗落了。于是他要像很多草根家庭的子弟那樣做農活了。可是,他和那些一般孩子不一樣,他最愛的是念書。因為家有藏書樓,有時候他一進去就整天不出來。藏書樓上有副對聯(lián),曰:“不為圣賢,便為禽獸;不問耕耘,但問收獲。”
他放牛的時候他還是看書。牛對這個小主人很不感冒,一不小心就把他頂進了水田中。大冷天的,這一家伙下來他算是嘗到苦頭了。他已經成了落湯雞,可他不難過自己渾身濕透了,他難過的是他的書浸水了?;氐郊?,他一個勁地在那兒給書烤火,單是忘了給自己烤火。書烘干了,他自己并卻病倒了。
進清華后,曾昭掄如魚得水。彼時清華嚴格得怕人,有近一半的學子都因為功課跟不上而先后被請回去。曾昭掄入校后卻覺得功課極為簡單,主動要求跳級考試,于是一下子就由一年級跳到了五年級,八年的功課被他五年就結果了。在校期間,曾昭掄不僅學業(yè)出色,而且擅長體育,他一不留神就成了全校著名的長跑健將。畢業(yè)赴美后,這個湖南佬在麻省理工獲得了科學博士學位。他的導師對他極為欣賞,希望他留校工作。他的回答是:“我很熱愛母校,但我更熱愛我的祖國?!?/p>
從中大到北大后,由于曾昭掄的努力,原本衰弱得不成樣子的北大化學系,立即聲名鵲起,成為國際矚目的一個群體。1935年,美國新澤西州的卡姆登城的 Campbell Soup Co.(甘拜爾硝化甘油公司)想制造味精,遍尋無人。最后才特地找到北大化學系,聯(lián)系到了曾昭掄。曾主任正忙著大干一場,哪有這功夫!于是讓助手過去做研究設計,順利完成了任務。美方為此感激得厲害。曾昭掄極欣悅,乃稱:“查美國為化學工業(yè)先進國家,而我國則素稱落伍,似此我國化工專家赴美,實開空前未有之例?!?/p>
在傾力研究的同時,曾昭掄仍然“讀書不忘救國”。他在讀書教書和寫書之余,對國事極為關注。那時他特別納悶的是,為什么同樣是有過類似遭際的國家,我們的國家仍然這樣的落后,而日本卻能進步這樣快,科學、教育、工業(yè),幾乎樣樣都走在我們前面,以至于國力強大到足以肆意欺凌我們?曾昭掄思而未解,決定親自去看一看。1936年6月,他特地帶領了三十余名北大師生參觀日本。在日期間,曾昭掄不辭勞苦地考察了其大學、研究室和化工廠,盡管有日本便衣偵探的“關照”和種種“嚴密關防守護”,曾昭掄還是以他出色的洞察力獲得了深刻的認識。歸國后,他立即出版了《東行日記》。不久,他又在12月率領北大師生代表北上綏遠,冒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去慰問前方的抗日將士。同時他還進行了廣泛的調查研究,研究作戰(zhàn)防毒問題,對日軍的毒氣等戰(zhàn)術進行了深入研究。歸來后,曾昭掄又在天津《大公報》上發(fā)表了《綏行日記》。此外,他還帶領師生親自進行了炸藥的試驗,以便日后國防之需。曾昭掄的這些努力,對增強國人的抗日意識和技術良有功勛,但也因此而引起了日方的警覺。正是這樣,日軍侵入北平后,為此專門嚴厲拷問了原北大化學系的工友,要求搜查到曾昭掄的一切資料。
那時候的曾昭掄早已不在北平,他已“在路上”。他和聞一多、李繼侗等人一起率領同學們一起開始了“小長征”,由長沙步行三千里走到了昆明。而在當時,這是少數(shù)身強力壯的年輕教師才能做的事情。在人群之中,看那樣子,誰也看不出這還是個教授。一天跋涉下來,眾皆累得四腳朝天,呼嚕漸起。可是人們翌日一早,五六點鐘起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曾教授已經開始每天的例行工作——寫日記了。
“你的襪子為什么拖在腳上?”
日軍剛剛投降,曾昭掄就立即回到了北平,為那些剛從偽北大下解放出來的學子們授課。這時,局勢稍微安定下來,各項工作可以逐步開展。他平時沉悶寡言得厲害,這時再度一門心思埋在自己的研究中,極少與人交往。對于治學之外的事情,他是絕少關心的。有一次,在北大沙灘那邊,有個老頭模樣的人對著一根電線桿,又點頭又搖頭,又說又笑,過往的人見之駭然,望風而遠。可是此人在那邊自取其樂,高高興興,確切說是瘋瘋癲癲。這時,俞大縝回家經過,近前一看:原來不僅是自己妹夫么!這樣子實在不雅觀。她立即過去和曾昭掄打招呼。可是打了半天招呼,對方壓根就沒有反應。一聽,原來他是在和電線桿談化學,把電線桿當成了主人,把自己最新的發(fā)現(xiàn)向主人報喜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并把這種無法抑制的、無法獨享的愉快分享給了電線桿。這時候的曾昭掄,和以前還是一個樣。
曾昭掄最怕穿襪子,他的襪子常常是正一只反一只。有一次,幾個民盟成員帶了孩子來訪。大人們正在談事情,一個女孩突然指著曾昭掄的腳說:“曾伯伯,你的襪子為什么拖在腳上!咦,真奇怪!”一位盟員說:“你曾伯伯要是把襪子穿好了,那才是怪事呢!”那時候他和妻子住一起。兩個人一起吃飯,吃著吃著,他就想起問題來。吃完了,他就徑自去盛飯。而后接著回來,坐下,再吃。妻子也去盛飯,過去一看,這飯鍋里滿是煤屑!俞大絪吃了一驚,怎么回事?一看,但見那煤鏟橫在一旁瞪著她。原來是丈夫拿煤鏟當飯勺用了!怎么能這樣呢?經提醒,曾昭掄才嗯嗯嗯地醒悟過來,這時,他飯碗里的煤屑也已星散開來了。
建國后的曾昭掄作為民主黨派的代表已經當教育部副部長了。很多的時候,他的住處只有他一人,還有個男廚,專給他一人做飯。作為高級干部,他幾乎謝絕了一切應酬,總是一個人胡亂地吃飯,而他的飲食又簡單得不成樣子。他吃飯極快,從來就沒有意識到吃飯是一件事,更不曾想到在飯食上還可以變出花樣來。他的房間了滿是書,又多又亂,他自己從不收拾,也不讓人收拾。他的理由是亂中有序,東西好找,擺整齊了,就不好找了。他的生活極端繁忙,一邊在北大教課,一邊在教育部上班。每當他在沙灘有課,他一早從家中出來,就到高教部拿了教材,再趕往沙灘。司機每次都見他在去教育部的路上買了煎餅,在車上一邊吃一邊趕往沙灘上課。而他身上,還是那灰中帶白的制服,腳上,還是那雙舊皮鞋。
曾昭掄嗜才如命。他的學生唐敖慶在美國完成學業(yè)后,他立即邀請他回北大工作。學生到北京的當晚,他就過來,問:“你現(xiàn)在住哪里?”他說住在招待所。他說:“你已經有工作了,從二月份開始領薪水了,不能再住這種免費招待所了?!睂Ψ秸f:“我沒房住呀!”他略一沉吟,說:“那樣吧,你就搬到我這里來住,咱們一起吃飯?!边@時,他家只有兩個住室,一個客廳。那個晚上,他還問唐敖慶:“國外有沒有好的學生,可以請來北大任教?”于是唐引薦了他的同學徐光憲和他的妻子。到北大后,二人無處托身,只好住在一個大教室里,曾昭掄知道后,立即把他們在中老胡同的一處精美的小院子讓給了青年,自己夫妻倆住只住一間。
在教育部門的時候,曾昭掄自有一番作為。在進行院系時候,他意識到一個問題,于是找唐敖慶談話,說:“東北是一個重工業(yè)基地,但還沒有一所綜合性大學。中央決定在東北人民大學增設理科,現(xiàn)在北大、清華、燕京調整后可以抽出人去支援東北,你怎么想?”在他的建議下,一批骨干力量(如唐敖慶、李呂輝、余瑞璜、徐利治、王大絎、王浩湘等)派到了東北,為當?shù)氐陌l(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正是在他的建議下,有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大學和哈爾濱建筑工業(yè)大學。此外,他還不止一次地向周總理匯報工作,對我國學科水平的提高提出了許多富有建設性的意見。在當高教部副部長的三年多時間里來,他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從杭州到太原,從長春到烏魯木齊,從大學到??茖W校,到中專,他都走遍了。作為一個極有成就的學者,作為一個教育部門的干部,曾昭掄為了國家科技教育的發(fā)展已經費盡心血。在那“山雨欲來風滿樓”時刻的前夕,曾昭掄仍和往常一樣,坦誠進言。在政協(xié)二屆三次會議上,他專門做了一個“提高高等教育的質量”的長篇發(fā)言,指出了當時高等教育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文章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后產生了很大影響。此后,曾昭掄又響應雙百方針和幫助整風的號召,以民盟中央科學規(guī)劃組召集人的身份與幾位著名科學者千家駒、華羅庚和錢偉長等一起,就保護科學家、科學院與高校之間的分工合作、科學研究的領導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并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他們的《對于我國科學體制問題的幾點意見》。這些意見是極為中肯的,與日后著名的《高校工作六十條》和《科研工作四十條》基本一致,可在當時,他因此打成了右派,而且撤銷了高教部副部長的職務。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一系列職務也因此一筆勾銷。
曾昭掄已不能去教育部了,北大也拒不接受。一眨眼,他就無“家”可歸,惶惶然若喪家之犬。忙了幾十年的人,這下子閑得一清二白。他實在是閑得慌。這時,南方的武漢大學卻開始向曾昭掄伸出了援手。曾昭掄想,這也好,不讓做行政了,就做重新回到自己的研究,這豈不更好?!他要南下了。然而,這一來,他們這終于相聚的夫妻,又要再次別離了。這又情何以堪?當年,他在廣州,她在上海;后來他在南京,她還在上海;在后來,他在昆明,她在重慶;而今,終于都到北京了,又要別離了。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可他已經顧不了這許多。他南下去了。
在武大,曾昭掄被視若至寶。他已近花甲了??蛇€是殫精竭慮地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學習和研究中。他經常泡在實驗室,或者資料室,閱資料寫東西。邊上的人,總是能看到這老人他近視得最厲害,但卻跑得最快。他小跑一樣,從書架中穿梭,很快抱出一摞書,摘抄完后又速歸原處,再抱出一摞書。他的衣著土氣,而且臟乎。這個老人戴著灰色的舊帽,腳趾頭露在外頭,斜扣著衣扣,提個舊書包。渾然一個老農形象。一天深夜,他提著書包回來,一邊走一邊想,不小心咕咚一聲撞在樹上,撞得滿臉是血,跌落在山坡下。路過的工人聽到哼聲,才過來扶他回家。但他第二天又照常出現(xiàn)在資料室里,臉上的疤痕那樣的顯赫。
“你有??!”
那個夏,文化大革命來了。
文革一來,天氣就變了。曾昭掄感覺到了。
早早地,他在北大的妻子就被判為舊社會的“毒瘤”而遭到了最嚴厲的批判。素來文弱體面的世家女子,怎受得了這番凌辱!可是,即來之則安之,受不了也得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走上了“自我解放”的道路。
曾昭掄與妻子相伴四十年,極是恩愛,今番聞此消息,極為悲痛。北京方面?zhèn)鱽砹嗽挘合奕諆葹橛崃侠砗煤笫?,否則,遺體火化,遺產充公。曾昭掄自忖他理應北上料理善后。可是這樣忙乎,這樣緊的時間實在是有困難。乃向武大的校領導請示。領導經過慎重考慮,說人既已去,你回北京也不濟于事;再者,北京的局勢那樣的亂,以你的身份,回去之后還不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呢!這樣一來,武大方面向北京致電說曾昭掄留要在武大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能來北京了——相關適宜,希酌情處理云云。
曾昭掄也好不了。其實一開始武大的造反派就盯上了這老頭。不盯他還盯誰呢!出身曾家,留過洋,當過高教部副部長,又有國際影響,簡直是“地、反、壞、右、封、資、修”一個不落。他是只“大老虎”必須逮住。給他顏色瞧瞧!
有人就開始修理這個著名的怪老頭。越是修理,他們就越是發(fā)現(xiàn):這老頭,不僅傻,而且刁,但首先是稀奇古怪。他總是一個勁地執(zhí)迷在自己的學術的世界里,不曾真心地響應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眼看著實在拿這老頭沒轍了,他們這才使出了殺手锏,專揀老頭的軟肋捏。
一次批判的時候。有人訓道:還嘴硬!你活不長了。
答曰:人都是要死的,這不奇怪。
我是說你很快就要死了。
很快?為什么?
因為你有??!
我是有病,而且病了好些年,可是現(xiàn)在還活著。
這時,造反派是終于忍無可忍:你有病,你有癌癥!
曾昭掄頓覺晴天霹靂。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劈頭蓋臉地把他患病的詳細的情況宣講起來,如何確診、如何治療、有何忌口等等,一個不落地講出來。
這樣,他的所有親人、朋友、同事,他身邊所有人,五年來一直隱瞞著他的這個秘密,一下子被這造反派當眾“揭發(fā)”了。向來對自己健康不以為意的曾昭掄一下子懵了。他的精神開始崩潰,人很快就就處于絕望之中。天昏地暗。天旋地轉。天崩地裂。他的天塌了。
老人后來嚇壞了。他倒下了。他的老友潘光旦也差不多倒下了。
那時應該是十二月。珞珈山上的臘梅差不多開了。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