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鐘
老子《道德經》曰:“大道廢,有仁義”。近代以來,為維護學術“天下之公器”的神圣地位,學術批評一直是近代學術改造中的一個重要方面。近日偶翻80年前的《現(xiàn)代評論》,看到當年的兩篇學術批評文章,作者分別是大名鼎鼎的胡適和劉大杰。這兩位重量級的學者從各自的角度出發(fā)所做的這次學術批評,可為目下進行學術規(guī)范建設提供有意的借鑒。
1925年5月2日,胡適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廿一期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胡說》的文章,對王統(tǒng)照翻譯Longfellow《克司臺凱萊的盲女》詩所犯的錯誤提出了強烈批評。王統(tǒng)照譯文發(fā)表在上?!稌r事新報》副刊《文學》第169期。胡適先是看了篇末的兩條小注,發(fā)現(xiàn)其中有誤。胡適指出王統(tǒng)照將This old Te Denm翻譯為蘇格蘭的一個地名,實在是荒謬,因為“Te Denm是一只最普通,最著名的頌圣歌,Te是你,Denm是上帝。原文第一句為Te Denm Landamus(上帝啊,我們頌贊你),因此得篇名。這是天主教一切節(jié)日及禮拜日必用的歌,所以什么小字典那里都有此字。我們正不須翻大字典,即翻商務印書館得《英華合解辭典》(頁一二三三),便有此字?!焙m接著追問“這又不是什么僻字,王統(tǒng)照先生為什么不肯高抬貴手,翻一翻這種袖珍字典呢?為什么他卻捏造一個‘蘇格蘭的一地方名的謬解呢?”
由小注中出現(xiàn)的錯誤,胡適懷疑正文譯文的正確性。他進一步核對原文,發(fā)現(xiàn)正文內容的翻譯也存在許多錯誤。具體考證完錯誤后,胡適批評道:“近來翻譯家犯的罪過確也不少了。但我們的朋友,負一時文譽如王統(tǒng)照先生者,也會做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我真有點‘心噴涌,筆手擾了。”批判語氣是相當嚴厲的。
對于胡適的批評,李健吾先生認為有派系的因素。他在《懷王統(tǒng)照》一文中,為王統(tǒng)照辯解,說胡適“因為他(王統(tǒng)照)翻譯錯了寫文章罵他,話很刻薄。我相信胡適如今一定很后悔,因為他有時候感情旺盛,專愛罵不屬他那一體系的年輕人,并不公平,譬如說,他捧伍光建的翻譯,捧上了九十九天,可是天曉得伍光建后來造了多少冤孽。商務印書館是賣名子的書店,還一直當食糧送給中學生做英文課外書讀,真是害死了人?!?/p>
的確,知識分子群中,有時因政治傾向上的相似,有時候因學術觀點、學術理路上的相同,有時則純粹因為機緣關系,分別形成不同的圈子,有些人往往身處幾個不同的圈子,這是常見的現(xiàn)象,歷來如此。胡適對王統(tǒng)照的批判,或許有派別的因素,但胡適指出的問題,確實是存在的。因此,就學術嚴謹性而言,胡適的做法沒有什么可非議的地方,所以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后悔之情。王統(tǒng)照對李健吾有發(fā)現(xiàn)、提攜之恩,李對王心存感激,認為王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因此對王統(tǒng)照心存回護之意,似不足取,有違“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學者之道。胡適捧伍光建的翻譯,是否值得肯定,關鍵要看伍氏譯文受胡適所“捧”的內容是否有真正的學術價值,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不應以伍氏“后來造了多少冤孽”而否定他前期受胡適所“捧”的學術工作。學術批評的一個基本要求是“對事不對人”,不能以言廢人,也不能以人廢言。在學術批評中摻入個人感情、學術派系等因素,往往容易蒙蔽事實真相,而變成意氣用事,極端者往往將正常的批評變?yōu)橹櫫R。此類事情屢見不鮮,應為當代學者引以為誡。
劉大杰先生的的書評《董西廂上面的錯誤》發(fā)表在《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廿三期。這本書是昆山一名叫陶樂勤的人重新標點的,在書的序言中,陶樂勤寫道:“《西廂記》最流行的,為王實甫的《西廂記》,與關漢卿的《續(xù)西廂記》。當昆曲在舞臺上競演的時候,王關的《西廂記》,以合于排戲,遂至王關的《西廂記》,風云于時?!眲⒋蠼苤赋?,“這段話,簡直是荒謬絕倫。王關的《西廂》,在昆曲并不能排戲。能夠排戲的,是《南西廂》。并且王關的《西廂》是北曲,并不是昆腔?!眲⑹险J為,這個錯誤是無可諱言的事實。
劉大杰從陶氏書中找出十八條嚴重錯誤,一一加以訂正后,對許多常識性的錯誤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寫道:“我在這里有幾句話要敬告陶君的,就是古書有古書的價值,實在是用不著我們后來的人來替他重編和改削,假使重編沒有錯誤的時候,當然不能說減少了原書的價值,要是像陶君這樣隨便的重編古書,那就不僅欺騙自己,確實是自欺欺人——一般的青年——了,欺騙了自己,當然不關緊要,欺騙了一般無辜的青年,那就可以說只想出風頭而不要良心了。”立場、觀點均極為鮮明、清晰,語氣也相當嚴厲。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又被稱為《弦索西廂》或《西廂掐彈詞》,是今存宋金時期唯一完整而又標志了當時說唱文學水平的作品,也是王實甫《西廂記》以前寫崔鶯鶯與張生愛情故事的最完美的作品。劉大杰先生是古典文學專家,對這樣一部名作自然是很熟悉的,因此,劉氏對陶氏的批評可謂中的之論。劉先生深厚的學術功力與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表露無疑。
劉大杰先生早年以《中國文學發(fā)展史》見重學林,惜乎后來命運多舛,被迫一改再改。近幾年,原本才又重新印行。他批判陶樂勤胡亂重編古書,但是后來他也因標點《袁中郎全集》而被魯迅等批評。曹聚仁先生也寫了一篇《標點三不朽》,刊在《上海晨報》副刊上,諷刺批評劉大杰先生。劉大杰先生任教的暨南大學的學生也在課堂上問他笑他,這件事在當時影響不小。陳四益在2003年11月14日《解放日報》上發(fā)表《劉大杰修改文學史》(這篇文章收入陳四益著《臆說前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出版。)文中說到,“《袁中郎全集》的標點,其實并非出自大杰先生之手,而是一位從事革命活動的朋友(也是文化界的一位名人),因生活無著,借大杰先生之名,標點此書,弄幾文稿費謀生的。大杰先生當時既不能道破,后來又不愿使朋友難堪,寧可自己背著這罵名。”如果確如陳先生說言,人們又可目睹劉大杰先生可敬的另一面。不過,這話是需要落實的。
八十年前的胡適和劉大杰兩先生的學術批評,可以當成當時學術打假的一種表現(xiàn)。目下,翻譯作品錯誤百出,古書注釋任性附會的事例,已是比比皆是,屢見不鮮。將Mencius(孟子)翻譯成“孟菲斯”;或者輕言重新解讀《老子》,宣稱發(fā)現(xiàn)老子,推翻幾千年來學者們的陳說,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表面上空前繁榮的中國學術,實際上被無價值的泡沫所充斥。中國學術的真正進步,需要不慕虛名的“素心”治學者,也需要嚴肅且嚴謹?shù)膶W術批評人,就后者而言,我們能否從前輩學者那里吸取經驗和教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