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迪民

(接上期)

“走出傳說”，值得商榷

康戈武先生在《發(fā)言》的第三部分，用了“腳踏實地，走出傳說，尊重武術(shù)遺產(chǎn)的創(chuàng)始人和傳承人”的標題。這里把“走出傳說”作為一個口號，值得商榷。

什么叫“傳說”?《辭?！返慕忉屖恰爸该耖g長期流傳下來的對過去事跡的記述和評價?！倍掇o海》的“史料”定義是：“研究和編纂歷史所用的資料。主要來源有：實物的(如考古遺跡、遺物)、文字的(如銘刻、文書與著述)和口傳的(如民間詩歌、傳說)?！边@就是說，“傳說”是研究歷史的一種重要史料。實際上，多數(shù)“文字的”史料也是由口傳而來。中華武術(shù)，自古就有秘傳習俗，且因習武者多不善文，記述很少，故應更加重視傳說的作用。對于傳說，當然要作分析，要實事求是地分辨真?zhèn)?，而康先生“走出傳說”的口號，實則是對“傳說”的排斥態(tài)度。例如：

康先生在《發(fā)言》中說：“有文章認為，《王征南墓志銘》出自明清之際大儒黃宗羲，所記應是‘事實。然而，黃宗羲在文中明白地寫著‘高辰四狀其行，求予志之?！秾幉ǜ尽埶上分袑懙溃骸畯埶上?，……其法，自言起于宋之張三峰。顯然，尊張三峰為內(nèi)家拳始祖，是張松溪、高辰四等內(nèi)家傳人的‘自言……因此，很難相信，所記關(guān)于張三豐的傳說是‘事實?！边@就是說，即便同一件事有兩個不同記載的“自言”，都不能算是“事實”，這就是康先生的“走出傳說”。

“自言”是什么?就是親自說的，考證學稱其為“第一手資料”。若把一切自言都排除在外，那就不會有中國武術(shù)史了?！巴诰蛘怼保M不是一句空話!如果自言不算數(shù)，關(guān)于陳王廷創(chuàng)拳的一切“事實”，哪有一點一滴的歷史記載?請看唐豪在陳家溝“考證”的來源：“1930－1931年冬末春初，予居陳溝陳承五家月余，調(diào)查太極拳歷史，始備悉其詳……以上除德瑚官階由族譜考得，余則承五親述?！?見唐豪顧留馨《太極拳研究》)唐豪跟陳承五睡了幾天，就以“親述”而“備悉其詳”，難道“親述”不是“自言”，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顯然，康先生“走出傳說”的口號，只是一個掩埋事實的工具而已。然而，歷史考證確有“走出傳說”的事，它是指通過新的發(fā)現(xiàn)，對某種傳說的證實或修正，而不是排斥。例如，中國歷史把夏代以前稱為“傳說時代”，近年在湖南寧遠九嶷山發(fā)現(xiàn)的一處古遺址，經(jīng)考古發(fā)掘證實為年代最早的舜帝陵廟，進一步證實了《史記》中關(guān)于舜帝與九嶷山關(guān)系記載的真實性與可靠性?！稙t湘晨報》的報道標題就是《“五帝”歷史走出傳說》。如果把楊家和趙堡關(guān)于張三豐創(chuàng)拳的說法稱為“傳說”，那么，黃宗羲《王征南墓志銘》和《寧波府志》的發(fā)現(xiàn)。難道不可以認為是“走出傳說”，作為張三豐創(chuàng)拳說的新證據(jù)嗎?

王宗岳是近代太極拳的開拓者

康戈武先生在《解讀》中提出一個論斷：“王宗岳是位查無其人的托名符號”，這是前人未曾有過的看法，可謂批判張三豐創(chuàng)拳說的“最新成果”。然而他依然忽略或有意回避了一些重要史料，并不能解釋與王宗岳有關(guān)的諸多問題。

王宗岳名字的出現(xiàn)，據(jù)筆者所知，最少有以下幾個渠道：

第一，當屬楊家的傳說和記載。楊家的祖?zhèn)髡f法，不是靠別人“考證”賦予的，王矯宇就親自聽到過楊祿禪講述王宗岳收蔣發(fā)為徒的故事，《北平實報》的訪問記就是“記載”。許禹生、陳微明、楊澄甫的書都有記載。這比陳王廷創(chuàng)拳說屬于外人“考證”得來要可靠得多。如果硬要說楊家的傳說和記載是錯誤的，你得講出個道理來。是楊祿禪數(shù)典忘祖，出賣陳王廷，編造了一個師爺蔣發(fā)和師爺之師王宗岳嗎?有何證據(jù)?楊祿禪為什么這樣做?這對楊家有何好處?否則，楊氏傳人能夠欺師滅祖地認為楊祿禪是數(shù)典忘祖嗎?

第二，是趙堡太極拳的傳說。趙堡太極拳有蔣發(fā)以下的明確傳承順序，蔣發(fā)之師，在杜元化《太極拳正宗》中稱王林楨，其他著作將王林楨亦稱王宗岳。西安侯春秀先生(1904－1985)，是趙堡太極拳第七代傳人張應昌的后傳弟子。張應昌是張彥之子、陳清平的師弟，其傳授與和家無關(guān)(和兆元是陳清平弟子)，也與杜元化無關(guān)(杜元化從學于陳清平再傳弟子任長春)。筆者早年得到侯春秀弟子傳抄的“武當趙堡太極拳源流”，稱“祖師：張三豐，宗師：王宗岳(林真)”，后面是蔣法(發(fā))—邢西懷一張初臣一陳敬柏一張宗雨一張彥一張應昌、陳清平等。其中一些字的寫法與杜元化不同，如把“蔣發(fā)”寫成“蔣法(發(fā))”，“邢喜懷”寫成“邢西懷”，“張楚臣”寫成“張初臣”，“張宗禹”寫成“張宗雨”。這顯然和杜元化所傳是兩個相似而互補的記載。其中的宗師是“王宗岳”，只把“林真”作為王宗岳的別名，說明“王宗岳”和“王林楨”是趙堡傳人早就知道的同一個人?？蹈晡湎壬凇督庾x》中認為杜元化的書中有“王林楨”而沒有“王宗岳”之名，就斷定“‘山右王宗岳再次失去了實際存在的可能”，只能說明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罷了。

第三，是李亦畬《太極拳小序》中“王宗岳論詳且盡矣”的記載。李亦畬的記述，必來自武禹襄，而武禹襄所聞，從楊家、趙堡，或舞陽鹽店都可能得到?？蹈晡湎壬鷮ν踝谠赖某霈F(xiàn)，在同一篇文章中也有兩說。他先認為姚繼祖在《武氏太極拳全書》所載的李亦畬《探太極拳之源》，“是讀聊齋李超武技傳后……把王漁洋原文中的‘關(guān)中人王宗，寫成了‘關(guān)中人王宗岳”。后面又根據(jù)姚繼祖“文存”中武秋瀛為《太極拳論》寫的《跋》：“右論不知創(chuàng)自何人”，認為“山右王宗岳僅僅是出自武禹襄一人之口的人名符號”。到底是武禹襄作假，還是李亦畬附會?康先生也是一筆糊涂賬。那么，楊家、趙堡、吳式、孫式太極拳傳人，包括唐豪顧留馨，是否都昏了頭，去盲從武禹襄和李亦畬的造假呢?

再說，李亦畬《探太極拳之源》和武秋瀛為《太極拳論》寫的《跋》，都是姚繼祖前些年才說的。筆者問過李亦畬的曾孫李光藩先生，他否認李亦畬《探太極拳之源》和武秋瀛《跋》在李家的流傳。若有，李亦畬必然寫在“老三本”中，李福蔭、李懷蔭及武禹襄之孫武延緒也必然收入1935年的《李氏太極拳譜》中，但是都沒有。李光藩先生說，李亦畬的小序是寫給李氏后人看的，不涉及爭論。若要造假，為何不把《太極拳論》的作者加到自己頭上?徐震在《太極拳考信錄》中，也充分肯定李亦畬《太極拳小序》中“王宗岳論詳且盡矣”的記載。他說：“武氏之學，出于陳氏。李氏既不諱言，寧需無端引王宗岳以自重。既不需引王宗岳以白重，自無偽造授受以欺人之理。然則謂王宗岳后傳陳家溝者，可為實錄矣。”

第四，是唐豪發(fā)現(xiàn)的《廠本拳經(jīng)》。此本雖然發(fā)現(xiàn)較晚，但屬于乾隆抄本，其中太極拳經(jīng)的標題就是

“先師張三豐王宗岳傳留太極十三勢論”(見唐豪《太極拳宗師王宗岳考》中的照片)。有人懷疑《廠本拳經(jīng)》的真實性，筆者以為，這本書在考證王宗岳的同時，也是張三豐創(chuàng)拳說的證明，這是唐豪不希望的。而唐豪保留了全部原文，說明唐豪造假的可能性不存在。唐豪只是根據(jù)《廠本拳經(jīng)》中的《陰符槍譜序》斷定“山右王先生”就是“山右王宗岳”?？迪壬鷧s用王宗岳“是明代人”的說法否定了唐豪的考證。而《廠本拳經(jīng)》中“先師張三豐王宗岳傳留太極十三勢論”的標題，又該如何否定呢?

綜上所述，王宗岳是無法否定、確實存在的太極拳大師。楊家和趙堡所說的兩個王宗岳的傳承關(guān)系都很清楚。無論按楊家或趙堡之說，王宗岳都是近代太極拳的開拓者。如果把張三豐及其以前的韓拱月、許宣平、李道子所傳稱為太極拳的“傳說階段”，則有清以來的太極拳，就是有連續(xù)記載的發(fā)展階段。當然，《太極拳經(jīng)》的作者只能是一個王宗岳，但是由于人名相同，傳說亦有混同，只要大家都承認著有太極拳經(jīng)的王宗岳，具體細節(jié)就是次要問題了。

順便說說，近幾年來，河南博愛縣唐村又出現(xiàn)了一個王宗岳，說是唐村李氏第十二世李鶴林(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初五日出生)的弟子。李鶴林七十八歲生日時有人贈“武元杰弟”匾一塊，“據(jù)村民回憶”，匾上的署名是“弟子王宗岳”，但是匾牌毀于“文革”。溫縣有人將其作為唐豪考證的佐證，博愛有人又有爭奪太極拳發(fā)明地之意。筆者不想對此作出任何評論。

一個費解的“解讀”

提到河南溫縣被命名為“中國武術(shù)太極拳發(fā)源地”，并由中國武術(shù)協(xié)會為其掛牌，使人不禁想起“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埋了三百兩銀子，反要插上“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牌子。隔壁張三偷了，又換上“隔壁張三沒有拿”的牌子。河南溫縣的“太極拳發(fā)源地”，不正因為愈來愈多的遭到駁斥，才要命名、掛牌，還得“解讀”嗎?而康先生的權(quán)威性《解讀》，倒使人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這塊牌子到底有多大價值!

首先，作為對“中國武術(shù)太極拳發(fā)源地”的解讀，卻沒有拿出一條“太極拳發(fā)源”的證據(jù)。為什么《陳氏家譜》中根本沒有“太極拳”的字樣?為什么直到《陳氏太極拳圖說》的出版，陳氏族人也未提出陳家創(chuàng)太極拳，反而把《杜育萬述蔣發(fā)授山西師傳歌訣》作為附錄?《陳氏家譜》中陳王廷“陳氏拳手刀槍創(chuàng)始之人也”的“旁注”，是否可靠?如果可靠，為何是“旁注”?而且一直注到二十世紀的陳鑫兄弟，后面還有“森批”二字?陳王廷的長短句“悶來時造拳”，出現(xiàn)在陳鑫所寫的《陳氏家乘》中，有何理由證明這是陳王廷幾百年前的原作?陳氏《文修堂本》只記載了五套“捶”，沒有太極拳；《兩儀堂本》才把“頭套捶”亦稱太極拳或十三勢，而唐豪顧留馨說陳氏拳有“五套十三勢”，算不算欺騙?所有這些關(guān)乎陳氏創(chuàng)拳的重要問題，康先生哪有一點一滴的“解讀”?

其次，康先生“謹取各式太極拳傳人的文據(jù)為憑”，證明“現(xiàn)傳各式太極拳皆溯源至河南省溫縣”，但他只敘述了各式太極拳自溫縣之后的“流”，而回避了各派所述的太極拳之“源”。比如在敘述楊式太極拳和武式太極拳的“文據(jù)”時，都引用了李亦畬的《太極拳小序》，但都從原文中摘取拼湊了這樣一句話：“我郡楊某從‘河南陳家溝陳姓學太極拳”。而李亦畬的原文是：“其精微巧妙，王宗岳論詳且盡矣。后傳至陳家溝陳姓。神而明者，代不數(shù)人。我郡南關(guān)楊某，愛而往學焉……”康先生顛倒順序，改變原文的做法，實難掩人耳目。對于趙堡太極拳，康先生干脆排除在外，改用了新近樹立起來的“和式”太極拳。試問，除了陳式和“和式”之外，楊式、吳式、武式、郝式、孫式、李式太極拳，哪一個主要傳人的“文據(jù)”認為太極拳創(chuàng)自陳家溝?沒有!黃河經(jīng)河南省流到山東出海，能否說黃河發(fā)源于河南?

康先生自然明白，回避“源”的論述，只敘述溫縣之后的“流”，實屬空談。于是他還要“截流”，截流的著眼點就是否認王宗岳蔣發(fā)的存在。截流的工具，就是“1+1=0”和“走出傳說”“查無史據(jù)”等。如果說發(fā)展，康先生在這一點比唐豪顧留馨多了一點技巧?？上н@些技巧，談不上真正的學術(shù)考證?！督庾x》難解，也好解，“弄巧成拙，原來如此”而已。

最后，筆者想說一句話：太極拳源流的爭論，也許還要長期進行下去，但是，即便再來一次“焚書坑儒”或“焚書坑道”，張三豐、王宗岳、蔣發(fā)的名字，也不會從中國太極拳的歷史中被抹掉。

責任編輯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