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杰
一
人們看《水滸傳》,眼光大多只在那一百單八條好漢身上轉悠,斷然不會注意到生活在梁山好漢和趙家朝廷夾縫之間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唐牛兒的生存狀態(tài)。
關于唐牛兒其人,《水滸傳》第21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閩婆惜”中有如下簡單的介紹:“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醣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
從施耐庵寥寥幾筆對這個小人物的介紹中,我們大約可以得到唐牛兒的如下幾點信息:
首先,他是鄆城縣城的一個小商販,屬于典型的“草根階層”。
其次,他并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而是時常在街上“幫閑”,同時又是一個典型的“流氓無產(chǎn)者”,因此打架斗毆、偷雞摸狗之類的事情肯定干了不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和“鄆城聞人”、“大哥大”宋江大哥很熟悉,關系很鐵,是一個被宋江收買了的“鐵桿”小嘍啰。
通讀《水滸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宋江最拿手的絕活之一就是善于用偽善和金錢收買自己的“打手”和“走狗”,其中最著名的有李逵、花榮、武松等人,而最不怎么有名,又容易被人忽略的正是這個為宋江默默奉獻,以至于最后幫宋江背黑鍋的唐牛兒!盡管唐牛兒最后并沒有熬到跟著宋大哥上梁山入伙,享受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逍遙日子。
其實,和宋江收買所有走卒所采用的手段一樣,唐牛兒之所以能夠成為宋江在“押司年代”的一條忠實的走狗,也不僅是因為在江湖上被稱做“及時雨”的宋大人在鄆城做小吏,有那么一點兒小小的權力,更為關鍵的是宋江很有錢,能經(jīng)常給他幾文小錢花花。因此,“小混混”唐牛兒才樂于對宋江俯首帖耳,“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當然,這種建立在金錢之上的主子和奴才的關系,究竟能否真的豢養(yǎng)到像書中所說的“死命向前”的程度,還是大可令人懷疑的。
本來,若非宋江親自編導并演出了一出殺人案。唐牛兒和宋押司之間的關系也就這么保持下去了。但是,由于宋江一怒殺死了自己包養(yǎng)的情人閻婆惜,唐牛兒的命運便在突然之間發(fā)生了逆轉。隨著案件的一步步升級,各種力量相繼參與進來,殘酷“博弈”,其最終的結果便是本來與殺人案沒有多少干系的唐牛兒由一個局外人糊里糊涂地成了案件的主要當事人,替宋江背起了沉重的黑鍋。
那么,明明是宋江殺了人,且人證、物證俱在,卻為何最終能逍遙法外。而使唐牛兒當了冤大頭昵?考察這一案件的具體辦理過程,可以使我們更加清醒地認識整個《水滸傳》所描述的世界究竟是如何黑暗。
二
作為《水滸傳》中的一出重頭戲,“宋江殺人案”是宋江由一個副處級的政府官員淪落為梁山強盜的開始。而推究這個案件的始終,則可以知道宋江之所以最后下了殺人的決心,乃是各種因素糾雜在一起的必然結果。
首先,閻婆惜移情別戀,竟然背著宋江勾搭上了他的同事張文遠,還得隴望蜀地想迫使宋江認可這個事實。雖然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大概也是玩厭了這個婆娘,所以這個由頭并未成為他殺人的一個主要因素,但眼看著同事和情婦勾勾搭搭,在地方上一向紅道、黑道通吃的宋江顯然不可能不對此耿耿于懷。再加上閻婆惜實在不知道自己的分量,竟敢拿梁山好漢送給宋江的書信相要挾,硬性地來迫使宋江就范,這就無疑是自找死路,落得個身首異處的結果也在預料之中了。
問題在于,宋江殺了人與唐牛兒又有什么干系昵?
且看《水滸傳》中的交代:“這一日晚,(唐牛兒)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后來虧得有鄰居指點,唐牛兒才知道宋江是到了閻婆惜處。就像貓兒聞到腥味一樣,唐牛兒那慣于做幫閑的習性立刻暴露無遺:“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猴急了,胡亂去那里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于是,他“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里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躡腳躡手,上到樓上,板壁縫里張望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
唐牛兒的突然到來,使得正處在尷尬之中、進退兩難的宋江看到了逃走的希望,于是就和唐牛兒開始唱起了雙簧,希望能夠借機溜掉。哪成想,閻婆當場就識破了兩人的詭計,把唐牛兒“直從房里叉下樓來”。這下可好,宋江不僅沒有走成,本來想來占點兒小便宜的唐牛兒也因此而挨了閻婆的一場臭揍,實在是好不郁悶。
可巧,也就在這一夜的下半夜便發(fā)生了宋江殺惜事件。且更為巧合的是,就在閻婆揪住宋江要去面官理論的時候,唐牛兒又不期然地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
“正在那里沒個解救,卻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凈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紐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鉆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么結紐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哪里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里一直走了。”
雖然在客觀上唐牛兒的出現(xiàn)的確是幫了宋江的大忙,使他可以就此走掉。但《水滸傳》中交代得也很清楚,唐牛兒事先并不知道宋江殺人之事,他之所以打閻婆主要是想發(fā)泄一下昨晚積累起來的一腔鳥氣。
然而,這些顯然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的。那閻婆見走了宋江,手中只剩下唐牛兒這棵救命的稻草,于是便立刻招呼在場的公人把唐牛兒給拿下了。
唐牛兒雖然被拿,但誰都明白殺人的不是他,而是宋江??蓡栴}恰恰就在這里:倘若殺人的是別人,這冤枉大抵也還能夠澄清。但當殺人的乃是在鄆城縣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手眼通天的宋押司時,問題就變得不那么簡單了。
于是,我們看到的一幕是,甫一開堂,平素和宋江最好、急于包庇宋江的鄆城知縣就大聲呵斥試圖為自己洗脫罪名的唐牛兒:“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追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既然知縣這樣言之鑿鑿地下了結論,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就是嚴刑拷打了。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唐牛兒在關鍵時刻還有那么點犟勁兒,任你怎么打就是不承認人是他殺的。沒有口供,知縣也無奈,但是他早已下定了讓唐牛兒替罪的念頭,所以并不放人,而是命人“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里”。
按說到這里也該這么定案了,反正宋江是跑掉了,-整個鄆城縣的捕快誰也不想真的去拿他,而知縣也找著了一個很好的替罪羊,就這么草
草處理了也就完了。但閻婆惜一方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方面,那閻婆一向刁鉆,遠近聞名;另一方面,閻婆惜的情人張文遠擔任著和宋江一樣的官職,這就決定了知縣打算把案件做在唐牛兒身上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好落實。
在支持宋江的一幫人和主張抓宋江歸案的張文遠的博弈中,縣太爺做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首先是發(fā)出公文,虛張聲勢地要抓宋江;其次,默許和縱容宋江的黨羽們四處活動,“縣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的面皮,因此也只得罷了。朱全自湊些錢物把于閻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只得依允了”。
在嚴密的流水作業(yè)之下,“宋江殺人案”也就迅速向有利于宋江的方向發(fā)展了。從張文遠來說,閻婆惜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物而已,這種身份決定了他不可能對此案過于深究。而閻婆眼見著失去了張押司這個得力的幫手,也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道理,又因為得了些好處,自然也就不再糾纏下去了。
至此,通過宋江殺惜事件,可以說當事雙方的主要人等都得到了他們所想得到的利益:宋江從衙門的公人面前大搖大擺地走掉了。張文遠擺脫了一個潛在的麻煩,又給了同事們一個大大的面子,閻婆也得到了一定的物質(zhì)收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補償失去女兒的損失。要說苦,那就只苦了唐牛兒一個人!他在鄆城縣知縣的“德政”之下蹲了一段時間的大牢,然后被問成個“故縱兇身在逃”的罪名,“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就這樣從《水滸傳》里淡出了。
三
綜觀《水滸傳》中所描寫的類似唐牛兒這樣的小人物的遭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像他這樣的人是最容易被當成替罪羊的。此類人沒有家口,光棍兒一條,又出身草根,縱然冤枉也沒有人肯為他喊冤。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像唐牛兒這樣的人本就是小混混的典型:基本上不務正業(yè),整天夢想不勞而獲,但是手段又有限,做不成大事,所以既當不了像梁山好漢那樣敢打敢殺的強盜,又不能安心地去當一個老實巴交的小老百姓,其結果往往是奔突于比自己更為強大的混混的爭斗之間,最終成為人家菜板上的一塊肥肉。
這樣可憐的小人物,除了《水滸傳》中的唐牛兒之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還有一個很著名的阿Q先生。這兩個人的脾性和結局出奇地相似:一個替人頂罪做了配軍,有家不能歸,有閑不能幫,一個被人從土谷祠里胡亂綁到刑場,生生地給槍殺了。
通過《水滸傳》中的阿Q這種設計,我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水滸傳》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黑暗程度,同時也更直觀地體會到在朝廷的昏君、黑官和梁山的黑道相互絞殺之下小人物的悲慘命運。其實,在腐敗的政治力量統(tǒng)治下,最倒霉的并不是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漢們,他們畢竟還有能力嘯聚一方,打家劫舍,最可憐、最無奈的是那些像唐牛兒一樣的下層百姓。唐牛兒的遭遇正是大多數(shù)在《水滸傳》那個年代所生活的老百姓的真實寫照,而他的命運正是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