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日月
東漢諸帝大多有較好的儒學(xué)修養(yǎng),他們推動了朝廷對儒學(xué)的提倡,也促進了社會上層階級的儒學(xué)化。國家元首帶頭堅持儒學(xué),提倡仁義道德,上行而下效,這個社會顯然應(yīng)該成為一個國泰民安、萬國來朝的盛世??上г诤笫廊死Щ蟮难壑?,東漢王朝卻與宦官外戚共始終,百年間內(nèi)憂外患層出不窮,實在是個衰世。
東漢的君子們應(yīng)該也很郁悶,他們讀圣賢書,懷天下事,登舟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奈何各位君主對此根本不予理解,朝政國事只與身邊小人商議,地方治理也盡交給一般“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的活寶。
在東漢第十一位君主——靈帝劉宏即位后,情況似乎變得更加糟糕,這是最壞的時代:君主貪財好色,賣官鬻爵;閹人擅權(quán)亂政,貨賄公行,黨錮禍起,正人君子排斥一空;牧守無德,橫征暴斂,民不聊生。這也是最好的時代:士子錚錚鐵骨,人民淳樸忠義,名士郭泰明知大廈將傾仍誨人不倦,黨人張儉遭通緝亡命而國人爭相掩藏雖死不懼。
傅燮,就誕生在這混亂的大時代。
傅燮,字南容,原字幼起,涼州北地郡靈州縣人,家世居邊塞。蒼涼的勁風,無盡的大漠,造就了邊塞男兒剛烈的性格和無畏的氣概,西漢年間“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傳奇英雄傅介子,就是傅燮的先祖。
英雄已矣,世事變遷。內(nèi)斂的東漢不復(fù)西漢開拓進取的雄風,像先祖一樣憑借軍功封侯的機遇是不可求的,想要人仕只有地方以道德察舉與中央以名聲辟召二法。像先祖一樣憑借軍功封侯的機遇是不可求的。然而和寒門相比,豪門子弟仍具有先天優(yōu)勢,出身涼州望族的傅燮的啟蒙老師就是當朝太尉劉寬。
劉寬因政績顯赫而入朝執(zhí)政,然而這樣一位當時鳳毛麟角的清官,卻身處十常侍把控朝廷暗無天日的政治環(huán)境中。黨錮之禍事猶在目,劉寬每天也只是醉酒酣睡,做一個諸事不管的好好先生而已。孜孜不倦的傅燮并沒有被洛陽的燈紅酒綠腐蝕,這個熱血少年對于老師的世故,想必是不屑一顧的。在此期間,傅燮自行將表字由“幼起”改為“南容”,其向往古人高潔的品行,砥礪修行、訥言敏行的決心可見一斑。
成年后,北地太守范津慧眼識珠將傅燮察舉為孝廉。作為20萬選一的英才,治國平天下的時機到了。但進京之后,傅燮卻聽到恩人范津守喪丁憂的消息。他當即決定棄官行喪三年,以報答范津的知遇之恩,北地傅燮這個名字就此為天下人所知。然朝中醉生夢死的袞袞諸公并非都是范津這樣慧眼識英雄,因此,正直重義的傅燮不但得不到欣賞,這種自毀前程的行為恰恰是領(lǐng)導(dǎo)們排擠的好借口。
中平元年(184年),中原八州爆發(fā)了史無前例、聲勢浩大的黃巾起義。面對火燒眉毛的威脅,靈帝只得強迫自己離開后官的“裸體派對”,召集重臣商議對策。北地太守、名將皇甫規(guī)之侄、涼州軍方實力人物皇甫嵩開出了赦免黨人、開放內(nèi)庫園林來犒勞武裝士兵的藥方。在正直的宦官呂強的開導(dǎo)下,靈帝忍痛予以批準,皇甫嵩亦被任命為左中郎將率軍趕赴內(nèi)戰(zhàn)前線。
作為北地父母官,皇甫嵩自然深知本郡名士傅燮的大名,遂邀傅燮出山,危亂之際傅燮不計朝廷前嫌,出山擔任了皇甫將軍的護軍司馬。
金子縱被沙礫埋沒,也終有閃光的一天。
皇甫嵩能力高、品德好而不妒賢嫉能,這樣的上司是極為難得的,加以彼此都是飽讀詩書,文武雙全的涼州同鄉(xiāng),二人相處得十分融洽。憑借自己的文才武略,傅燮很快成為獨當一面的王牌。
面對這樣一支裝備精良、訓(xùn)練有素、領(lǐng)導(dǎo)有方的朝廷軍,潁川黃巾軍根本不是對手。站在這不久前還美麗繁華,如今卻是尸骸遍地的修羅場??吹诫y民顛沛流離的慘狀,又聽聞朝中再生變故(十常侍逼死呂強,侍中向栩郎中張鈞亦因勸誅靈帝罷斥宦官而被害死),深受儒家忠君愛民思想熏陶的傅燮怒不可遏,奮筆疾書上表靈帝,矛頭直指宮中閹黨:“臣聽說,天下的災(zāi)禍不是來源于外部,而都是起因于內(nèi)部,惡人不除,善人就不可能取得權(quán)力。如今張角在趙、魏之地起兵,黃巾軍在六州作亂,這場大亂的根源是在宮廷之內(nèi),結(jié)果蔓延到四海。臣受陛下的委任,奏命率軍討伐叛軍。從潁川開始,一直是戰(zhàn)無不勝,黃巾軍勢力雖大,但不足以使陛下?lián)鷳n。臣所恐懼的是。陛下仁愛寬容,對許多不對的事情不忍處理,因此宦官們控制了朝政大權(quán),忠臣不能得到重用。即使將張角砍頭處死,平息了黃巾叛亂,臣的憂慮也會更深。為什么呢?這是因為,邪惡小人與正人君子不能在朝廷共存,如同寒冰與熾炭不能放入一個容器一樣。那些邪惡之輩明白,正直之士的成功預(yù)示著他們行將滅亡,因此必然要花言巧語,共同弄虛作假。傳播假消息的人多了,即使是曾參那樣的孝子也難免遭受懷疑,假如陛下不能詳細辨察真?zhèn)危敲粗页季蜁袂貒麑灼鹉菢雍┒懒?陛下應(yīng)該盡快誅殺那些善進讒言的佞臣,這樣;善人就會愿意為朝廷盡力,叛亂自會平息。臣聽說忠臣之事主君,猶如孝子之事親父。子之事父,怎么能不盡心盡力呢?假使臣因為此番話而遭到誅戮,但陛下能夠有所領(lǐng)悟的話,那也是大漢之福?!?/p>
此番言論不可謂不忠忱,靈帝覽閱后雖有所觸動,但仍是不肯悔改。留中不發(fā)的奏表依舊例被皇帝的太監(jiān)趙忠查閱??吹阶啾韮?nèi)容的趙忠不禁恨得咬牙切齒,無奈傅燮并無把柄可以構(gòu)陷,趙忠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鳥氣。
該年十一月,目光短淺、各自為戰(zhàn)的黃巾軍終于被朝廷軍各個擊破,黃巾起義宣告失敗。靈帝拜最大功臣皇甫嵩為左車騎將軍,領(lǐng)冀州牧,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陽兩縣,合八千戶。而俘殺黃巾軍三員悍將、功蓋諸將的傅燮卻不得封侯,僅命為安定都尉而已。
不消說,這當然是趙公公在秋后算賬,他本擬將傅燮置于死地,但靈帝感念傅燮的奏章,不予準許。清流輿論登時大嘩,無不為其憤憤叫屈,而傅燮感激靈帝保護,認為天下事尚有可為,毅然走馬上任,他的高風亮節(jié)再次名滿天下。
此時天下已元氣大傷,民窮財盡,執(zhí)政者宜休養(yǎng)生息,勤政愛民。然自以為天下已定的靈帝卻故態(tài)復(fù)萌,變本加厲地賣官鬻爵,十常侍及其子弟的饕餮大口也肆無忌憚。殊不知黃巾起義已經(jīng)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暗流涌動,各地亂相四起,尤以涼州為甚。
原來自從黃巾亂起,東漢朝廷大量抽調(diào)邊防軍隊鎮(zhèn)壓,涼州空虛,名士邊章、韓遂趁機聯(lián)合羌胡群盜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組成了一支高達十萬人的叛軍。這支軍隊勇猛剽悍,軍事素質(zhì)過硬,非烏合之眾的黃巾軍可比,朝廷軍連戰(zhàn)連敗,涼州叛軍兵鋒甚至一度逼近前朝陵寢長安。
漢靈帝再次臨時抱佛腳召開御前會議,還把深知涼州情勢的傅燮從安定召回京師出席會議。針對涼州亂事,當朝三公之一、司徒崔烈提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建議:征討叛軍徒耗錢糧,不如放棄涼州!朝中諸公面面相覷,無人敢言,身為不人品流議郎的傅燮及時厲聲大喝道:“斬司徒,天下乃安!”
舉座皆驚。千人諾諾,誠不如一士諤諤!
文弱書生崔烈不敢發(fā)怒,尚書郎楊贊卻阿意
上奏傅燮廷辱大臣。面對靈帝的詢問,傅燮侃侃而談:“西漢的樊噲因為匈奴冒頓單于冒犯中原,出于忠義激憤,要求出兵征討,并沒有失去人臣禮節(jié),而季布還說:‘樊噲應(yīng)該處死。如今涼州是天下的交通要道,負有守護國家西邊門戶的重任?,F(xiàn)在,地方官員治理失當,致使一州造反,而全國為之騷亂不堪,陛下也因此臥不安枕。崔烈身為宰相,不考慮如何平定叛亂,反而要合棄這塊廣袤萬里的國土,臣實在感到困惑不解!如果胡人得以居住此地,假以時日他們兵強馬壯,鎧甲堅實,據(jù)以作亂,這就是天下最大的憂慮,甚至會危及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假如崔烈不懂這一點,說明他極端愚蠢;如果他懂得而故意提此建議,則是不忠!”
漢靈帝并非白癡,當下就明白了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遂詔令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回鎮(zhèn)長安,相機討賊。傅燮此舉在畏縮的東漢諸臣中無疑給了靈帝極深的印象,傅燮也因此成為朝廷內(nèi)外眾望所歸的名臣。眼見傅燮深得靈帝眷顧,因“討黃巾之功”受封列侯,官居車騎大將軍,受詔論定戰(zhàn)功的趙忠打起了小九九,暗示傅燮行賄于己。素來恥與宦官為伍,行事正大光明的傅燮擲地有聲拋下一句話:“我傅燮怎能乞求私賞!”失望的趙公公于是陰毒地暗施冷箭,整日在靈帝耳邊吹風,說傅燮是守涼的最佳人選。漢靈帝不明白趙公公的心思,欣然派遣傅燮出京擔任漢陽太守。
漢陽郡為涼州十二郡國中第一大郡,下轄十三縣,27423戶,計130138人。叛軍早就對這富裕繁榮的首府垂涎欲滴,軍事形勢自然相當嚴峻。不但如此,此時的漢陽太守正是傅燮的恩人、前北地太守范津。和恩人交接了職務(wù)之后,傅燮大展才能,撫恤流民、招徠叛羌、廣開屯田、列營四十余座。漢陽軍政一新,叛軍不敢騷擾,形勢逐漸轉(zhuǎn)利。然而傅燮一人的力量實屬杯水車薪,州境狼煙四起,新任涼州刺史耿鄙,仍大肆索賄受賄,終弄至合州怨言不斷,人心思亂。
中平四年三月,隴西太守李相如叛變降敵,實力大增的涼州叛軍發(fā)生內(nèi)訌,韓遂聯(lián)合另一涼州名士除掉同黨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叛軍紛亂的指揮權(quán)得到統(tǒng)一,實力不減反增,而耿刺史卻認為叛軍元氣大傷,自己建功封侯的時機已到,強令涼州還在朝廷掌握的六郡出兵討伐叛軍。傅燮知道耿刺史不得涼州人心,懇切勸諫:“使君您到職的時間不長,人民大多還沒有受到大人的教化。賊軍聽說官軍即將征討,大敵當前必然會萬眾一心。這些邊疆地區(qū)的人驍勇善戰(zhàn)、鋒銳難當,而我軍則是由六郡的平民新近集合而成,上下尚未互相了解。萬一發(fā)生內(nèi)亂,后悔都來不及。眼下之計,使君莫如休整、訓(xùn)練部隊,培養(yǎng)統(tǒng)帥的威信,做到賞罰分明。賊軍看到形勢緩和,必然認為我軍膽怯,他們之間就會爭權(quán)奪利,必然離心離德。然后,您率領(lǐng)已經(jīng)教化好的民眾去征伐已然分崩離析的賊軍,大功可以坐著等待完成!”
興奮得早已昏頭的耿鄙壓根兒聽不進去,為防止傅燮爭功,他命令傅燮留守漢陽,只和一班心腹率全軍裹挾糧草出發(fā)。結(jié)果不出傅燮所料,前線噩耗接踵而至。
涼州朝廷軍在隴西郡狄道縣嘩變!涼州別駕殺死治中程球、刺史耿鄙投降叛軍!涼州司馬馬騰擁軍坐視,長官敗死不救,還與叛軍暗中勾結(jié)!叛軍目標直指漢陽!
朝中是昏庸糊涂的皇帝,卑鄙齷齪的權(quán)閹;沒有援軍,沒有糧草,沒有兵力,一年來的心血毀于一旦!
生死之際,傅燮默默地做出了抉擇:堅守漢陽。
漢陽郡治冀縣已經(jīng)被叛軍包圍得水泄不通。傅燮登城指揮抵抗。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上竟出現(xiàn)了震撼人心的一幕:叛軍中的精銳,數(shù)千來自北地郡的胡人騎兵齊齊下馬叩頭,懇請傅燮將軍開城放棄抵抗!
傅燮不為所動,從前商紂王暴虐,忠臣伯夷、叔齊兄弟仍然嚴守臣節(jié),不吃周朝的糧食而餓死首陽山。今日朝廷雖然昏庸,也沒有達到商紂王那種地步,我傅燮豈能連伯夷都不如呢?生逢亂世,不能隱居靜養(yǎng)浩然之氣,修身養(yǎng)性,但既然已經(jīng)接受了朝廷的俸祿,就休談臨危避難!
王國素來仰慕傅燮的為人,在叛軍總攻漢陽的最后時刻仍然派前酒泉太守黃衍在城下勸說傅燮:“如今成敗可知。漢朝已不再能統(tǒng)治天下了,時機難得。傅大人名揚四海,有意做我們的頭領(lǐng)嗎?”傅燮怒發(fā)沖冠,按住劍柄大喝:“你也曾是本朝大臣,竟為叛賊做說客!”
城開。映在十萬叛軍瞳孔中的是漢陽太守傅燮孤高的身影。
絕域孤城,星隕涼州。
漢靈帝追贈傅燮為壯節(jié)侯。中平四年四月,距離那個中原動蕩、生靈涂炭、軍閥肆虐的亂世,僅余兩年而已。統(tǒng)治階層親手種下名為喪亂的惡果,承受它的卻是無辜的蒼生。
明朝遺民,集古今之大成的思想家玉船山給予傅燮極高的評價:“故知燮非徒節(jié)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比豢v如船山先生之大才,只怕也無法解決一個千古難題:社稷之臣不為朝廷所容,如何竟成為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