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菊
在秋天的陽光下,大地就是一個烤盤,上面放著玉米、高粱、大豆、谷子、花生、地瓜、茄子、蘿卜……所有的糧食和蔬菜,都在這個大烤箱里烘烤著。
大地這個烤箱,不用我們去管。白天打開,下午熄滅,火是一點點加溫,加到最高點,再一點點慢慢降下來。等莊稼成熟了,你也不用急著打開烤箱,擔心被烤焦。
玉米即使熟到把腦袋耷拉到胸前,也會耐心等你。高粱似乎有些心急,因為等你來,因為著急你不來,而紅了臉龐,可即使這樣,它也只是低垂著腦袋,不喊不叫。玉米、高粱、地瓜,都是慢性子,它們有的是耐心。倒是大豆、花生、谷子,有些性急。
大豆被陽光烤熟后,飽滿得像小船一樣彎彎的豆莢在蚱蜢的踢蹬下、風的搖晃中,抑或一只淘氣蟋蟀的咳嗽中,都可能忽然炸裂開來。豆莢炸裂的瞬間很像一個魔術表演。鼓鼓的豆莢,瞬間開裂,翻卷成一朵花。于是,被陽光烤熟的急性子豆粒會從裂開的豆莢中急速跳下來。是豆莢想做個魔術表演呢,還是里面的豆粒想做跳高跳遠運動?抑或所有的豆莢都是一串小鞭炮,早就等著誰來燃放?實在不清楚。
花生也性急。成熟的花生你不去收,有些會在地下長出新芽來。當然,大部分花生還是很有耐心的。
它們會在土里慢慢褪去淺白色外衣,換上一身淺褐色衣服,繼續(xù)等下去。大有一副你不來、我不老的架勢。
不過,一般情況下,人們比莊稼著急。他們總是等不及莊稼被完全烤熟,就收回家去,放在院子里讓陽光繼續(xù)烤。這樣看著放心,也喜慶。一邊是玉米,一邊是花生,一邊是高粱,一邊是大豆……
擁擠嗎?有點,卻無比充實。角角落落里的陽光,似乎都沒有被浪費掉。落在莊稼上的陽光,是工作的陽光、幸福的陽光、喜悅的陽光。沒有誰愿意做游手好閑的浪子。陽光也一定是這樣。
那些一直躲在角落里唱歌的秋蟲也立馬升級為音樂家。它們終于有了忠實的聽眾,并且,這群聽眾素質很高,不管它們唱得如何,都不會喝倒彩,更不會擅自離席。白天被太陽烘烤時,莊稼們在聽;晚上被星光撫慰時,莊稼們也在聽,甚至連物以稀為貴的芝麻,耳朵里都灌滿了音樂。在音樂的澆灌下,玉米、大豆、高粱、芝麻……越來越像一個個音符。院子呢,也就由烤盤升級為演出大廳。
菜地里也正開啟一種烘烤模式。好多蔬菜,在陽光的烘烤下,喜歡把自己和音樂連在一起。特別是絲瓜,最喜歡和橫穿了院子的絲線一起譜曲。一根根絲瓜在絲線上懸掛著、斜躺著,怎么看都是一枚枚音符。那些臥在墻角地頭的大南瓜,最喜歡把自己變成一只只大面包,深綠的、墨綠的、帶紅白黃條紋的、橘紅色的……應有盡有。形狀也是變化無窮,有的像手雷,有的像蜷縮的貓,有的像蒲團,有的像佛手,還有的什么也不像,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確切的名詞來。對這樣的南瓜,我總是深懷敬畏,我覺得,它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啟迪智慧,豐滿心靈,目的就是讓我們知道,面包之外,還有其他東西需要我們去思考。誰知道那個什么也不像的南瓜是不是一塊來自宇宙的隕石、一個降落民間的飛碟、一個臥底的外星人?一切皆有可能。
在水果中,最奇特的要數(shù)石榴。石榴是唯一以笑容模式被烘烤的典型。陽光下的石榴,先是像一個個小錘子,敲打著微風。秋意漸濃,石榴也會被漸漸烤紅臉頰。按說,此時烘烤模式就該關閉了,可是,不行。要繼續(xù)烘烤,直到每一只石榴都笑出聲音來。誰讓石榴長著一口好看的、像珍珠瑪瑙般的牙齒呢?至此,石榴樹就成了一棵會笑的樹,院子成了一個會笑的院子,房子成了會笑的房子。
秋收之后,田野空曠起來,烤盤漸漸變空了。麻雀們再也不用躲在暗處,鬼鬼祟祟地偷襲莊稼,終于可以明目張膽地啄食遺落在田間地頭的糧食了。它們喜歡討論哪塊地里出產的糧食最好吃,也喜歡讓一塊土地和另一塊土地相互交流。玉米地或許會收到芝麻地的請?zhí)?,橘黃色的芝麻葉上寫著芝麻地的密碼,破譯出來或許需要一些時光?;ㄉ鼗蛟S會收到高粱地的幾句問候,高粱地的問候總是從幾粒高粱米開始,花生地很喜歡這樣的問候方式,往往會把那些使者留下來共同生活。于是,來年花生地里會生出幾棵高粱來,噌噌地躥得很高,讓花生們瞬間有了努力的方向。
至于那些漸漸枯黃的野草,當然也不會閑著。如果你以為它們只是在消極地等待冬天,那就大錯特錯了。它們忙著收集種子。趁天氣還好,該烘烤的烘烤,該收藏的收藏,該串門的串門。蒲公英種子交給風就可以了。當然,如果野兔喜歡捎帶一點,它們也不會見外。最受歡迎的是狗尾巴草,有人就喜歡采一大把,回家插在瓶子里。那毛茸茸的樣子,硬是能把喧囂的時光斂得寧靜。
再也沒有一個季節(jié)比秋天更美好了,誰能拿得出比大地還大的烤盤?誰能在烤著食物的時候,還能讓蛐蛐、草蛉蟲們免費為我們開演唱會?誰能像烘烤石榴一樣烘烤出紅瑪瑙般的笑容?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2 年10 月中旬刊,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