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文

20世紀的中國是一個運動頻繁、革命不斷的國度，取材政治、諷刺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漫畫，也因此大放異彩。從葉淺予、豐子愷到張樂平，丁聰，從水深火熱的1930年代到思想紛繁的八九十年代，傳統(tǒng)漫畫家們?yōu)檎?quán)興替、百姓疾苦鼓與呼，印證了“畫以載道”的文人志向。

但傳統(tǒng)漫畫不掙錢，敵不過風行的現(xiàn)代商業(yè)漫畫，又對創(chuàng)作者人文素養(yǎng)要求極高，內(nèi)里強烈的政治傾向，也令其在歷次運動中付出慘重代價，所以，到今天已漸式微。5月26日，93歲的當世旗手丁聰病逝，更令傳統(tǒng)漫畫漸行漸遠。

丁聰年少成名，創(chuàng)作生涯橫跨數(shù)個政權(quán)及時代，見證了從30年代到90年代乃至21世紀的歷史變遷，這位活化石一般的文化老人之逝，雖是喜喪，但也是中國傳統(tǒng)之失。單論其為《讀書》雜志30年如一日的漫畫創(chuàng)作，就已伴隨幾代人的成長，是1980年代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重要標志。

老人總是一臉笑容，“像個孩子”。但其一生階段鮮明，隨著新中國的起伏而起伏，正像他漫畫的特點：線條簡單，情感質(zhì)樸，內(nèi)里波瀾壯闊，愛憎隱于其中。

上世紀80年代初，他曾訪好友聶紺弩。恰逢旁人在場，丁聰爽朗地自我介紹“我是‘右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右派，1958年是戴帽‘右派，1962年是‘摘帽右派，現(xiàn)在是改正‘右派，將來死了，是‘已故右派，我與‘右派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p>

今天，丁聰成了一個“已故右派”。他的漫畫家父親不讓兒子學畫，理由是畫畫太窮，養(yǎng)不了家;不遵父愿畫了一輩子漫畫的丁聰卻也不讓兒子孫子學畫，理由是“太危險”?；蛟S解開這位“右派”一生的悖論，就可明白為何臉上永遠掛著笑容的他，畫里卻從不缺尖銳批判，丁聰?shù)男那?，大概也是無數(shù)“右派”的心結(jié)。

“最大膽”的戰(zhàn)時歲月

丁聰?shù)母赣H叫丁悚，早年在當鋪干活，業(yè)余自學繪畫投稿，漸漸成名。劉海粟在上海辦美術(shù)?？茖W校，丁悚擔任教務(wù)長，按照丁聰?shù)脑捳f就是“很出風頭”。為了養(yǎng)活整個家族，丁悚畫封面、畫廣告、畫漫畫，認識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葉淺予、張光宇等人。

丁家的門口后來掛起了一塊漫畫會的牌子，定期的文化沙龍令年幼的丁聰耳濡目染，也喜歡上了繪畫。丁悚并不愿兒子也去學畫，稿費太少，不能養(yǎng)家。據(jù)說老丁每生一個兒子就跟小丁道一次歉，到了丁聰中學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有差不多10個弟弟妹妹了。

生活所迫，中學成績也很普通沒有條件繼續(xù)升學，1935年，19歲的丁聰畢業(yè)后就開始一邊投稿，一邊做記者。“聰”的繁體字太過復雜，投稿刊登時工人編排不便，在張光宇的建議下，丁聰?shù)暮灻麖拇烁某闪恕靶《　薄?/p>

不久，黃苗子介紹丁聰加入了頗有影響的《良友》畫刊，擔任美術(shù)編輯?？箲?zhàn)爆發(fā)后，他開始畫大量相關(guān)題材漫畫，“用漫畫救亡”。從這時起，他開始接觸政治，而之前“都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套，諷刺一下，開開玩笑”。

上海淪陷后，和當時許多文化人一樣，丁聰去了香港。在香港，他認識了廖承志和夏衍等共產(chǎn)黨人。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什么左翼右翼的丁聰，一接觸就覺得這些人和國民黨不同，“共產(chǎn)黨夠朋友”，搬到香港的《良友》也不再拿美女當封面，而是主打八路軍將領(lǐng)了。

在此期間，丁聰?shù)漠嫻P從來沒有停過，宣傳抗日、頌揚英雄，還協(xié)助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一些戲劇人做舞臺設(shè)計。幾年后，香港也淪陷，他跟著夏衍輾轉(zhuǎn)到了大后方。其間創(chuàng)作的《阿Q正傳木刻插圖》，被認為是經(jīng)典;反映大后方生活的《現(xiàn)象圖》，讓他蜚聲歐亞。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丁聰回到了上海。他的事業(yè)重心，從抗日轉(zhuǎn)向了反蔣。與共產(chǎn)黨的立場相仿，他畫出了一系列反映民主運動高漲和底層人民呼聲的諷刺漫畫，主題都是“爭民主”，被譽為“文化界的將軍”。周恩來曾開列過一份文化名人的單子，丁聰?shù)拿忠苍谄渲小?/p>

盡管時常被國民黨特務(wù)機構(gòu)的“白色恐怖”所籠罩，丁聰?shù)淖髌飞蠌膩矶际鹩小靶《　倍?，周恩來勸他小心一點也沒見改過。對丁聰來說，解放前那段時間“反而最大膽”，“以為自己不是共產(chǎn)黨，什么事情都好做”。

中國共產(chǎn)黨打下江山，丁聰去了北平。建國后，他當上《人民畫報》的副總編兼編輯部主任?！敖夥懦跗谑呛芎玫?，可以畫東風壓倒西風，可以罵外國人，罵帝國主義”，所以丁聰一直在堅持自己的諷刺漫畫路線。1956年，他40歲，終于結(jié)了婚，愛人是彼時在外文社任職的29歲姑娘沈峻。

飽受折騰的“運動健將”

茅盾很欣賞丁聰，說他是“運動健將的體魄，天真快樂的容顏”，不想這兩句話成了丁聰一生的寫照。在小丁心里，建國后風風雨雨，自己能活下來，也許是因為“天真”。

在《談丁聰?shù)模ò正傳>故事畫》一文里，茅盾寫道：“小丁給我的第一眼的印象是一位運動員，直到現(xiàn)在，我每逢讀到小丁的畫，眼前便跳出一個短小精悍、天真快樂的運動員?！苯Y(jié)婚沒到一年，運動員丁聰就遇到了第一次全民運動會：1957年的整風反右。他不是黨員，被劃入了右派。

沈峻生孩子的時候，丁聰只是隔著玻璃看了看，之后就登上被發(fā)配者的列車，去往北大荒八五零農(nóng)場云山畜牧場。“好在當時才40歲”，丁聰身體比較好，拼命干活。走的時候偷偷帶了一卷日本宣紙，空閑的時候他還偷偷畫畫。

他和聶紺弩成為彼此忠誠的好友，這段共同受難的歲月“功不可沒”。他們倆不久后都被調(diào)往《北大荒文藝》編輯部，成了兩個戴著“右派”帽子的特殊編輯，設(shè)計、插圖、畫版樣、校對，印出來后，丁聰還得趕著牛車把雜志從印刷廠拉到郵局寄發(fā)。

在勞動改造時間里，丁聰和聶紺弩的態(tài)度是公認最好的。丁聰?shù)闹匾蝿?wù)之一是喂豬，他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喂的豬長得很快。和豬之間培養(yǎng)起來的了解，在他心里種下了一個觀點：“豬比人好。豬不打小報告。豬有豬情味。比起人來，與豬相處要讓人覺得好玩得多！”

熬到了1960年秋，他終于踏上了南歸的列車?；氐奖本┖笳嗣弊樱€是“右派”。內(nèi)地禁止出版他的作品，讓丁聰很苦悶，經(jīng)濟上也很拮據(jù)，所以，當1963年香港《文匯報》駐京記者龔之方找小丁合作寫“北京小事記”時，丁聰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每幅畫只給3塊錢，丁聰在兩年時間里，用漫畫描繪了當時發(fā)生在北京的各種小事，涉及生活方方面面，譬如買肉、換房，住店、購物、看戲等?！安粍勇暽钡馗桧炐律鐣男職庀?，讓很多香港市民由此對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充滿了好感和向往。

丁聰自己并不足夠喜歡這些作品，他覺得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當時的《文匯報》是左派報紙，正在搞“宣傳內(nèi)地社會主義新生活”，與此同時，“大躍進”和“三面紅旗”之后，整個中國的報刊上歌頌性漫畫鋪天蓋地，對北大荒心有余悸的丁聰，在時代面前沒的選擇。

畫了沒幾年，“文革”開始了。丁聰?shù)膷徫皇窃诿佬g(shù)館掃地、寫標簽，他偷偷地在展出作品的廢標簽后面畫上漫畫。因為血壓高，單位給了一個禮拜的假，丁聰沒吃藥，復檢時血壓還是高，于是又有了一個禮拜的假，總共兩個禮拜的時間，他趕出了30多幅魯迅小說插圖。

造反派沒忘了下放丁聰，他又被派到偏遠的黃村干校去養(yǎng)豬。實在沒條件再繼續(xù)畫畫，丁聰也沒閑著，在別人不要的泡沫塑料上悄悄地用剪刀剪出動物，甚至還剪成了魯迅和高爾基的頭像。

有人叫丁聰揭發(fā)黃苗子，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后他只好說，“黃苗子這人真不好，干反革命一樁都不告訴我，要不我也可以講一講嘛。”結(jié)果被打了一頓。讓他揭發(fā)吳祖光，丁聰老老實實地說“這人腦袋可靈了，文章寫得漂亮，出手又快。毛病也有，比如才高八斗難免會有幾分傲氣……”于是又挨了一頓揍。

丁聰?shù)母赣H在“文革”時去世。老丁在解放后被安排在上海文史館，幸運地沒被劃成“右派”，但是“文革”一來抄家成風，老丁對此很是想不通。有一天，他對家人說要去“樓上洗洗腳”，結(jié)果上了樓就沒再下來，告別了這個荒謬的世界。

“我不適應(yīng)今天的時代”

“文革”結(jié)束以后，丁聰堅決不回《人民畫報》，在那個地方，他“沒有說過錯話辦過錯事，就被劃成右派”。1979年春，他徹底平反，已經(jīng)63歲的丁聰迎來了最自由的時代——別人60歲下崗，而丁聰則是“63歲上崗”。

為了補一補丟掉的創(chuàng)作歲月，丁聰幾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晚上大家出去看個戲什么的，從不參加”。他畫了大量的書籍插畫，在許多報刊雜志上，都能看到署名“小丁”的諷刺漫畫。和相聲、傷痕文學，電影話劇等一道，丁聰加入了思想解放的潮流?！爸灰袡C會、有氛圍”。他就會畫。

但丁聰還是覺得“現(xiàn)在氣量太小了”，一直沒“翻過來”。解放前給美軍畫反日招貼的歷史影響了丁聰，他總得不到入黨資格：“中宣部開會，我都沒的去，但所有責任都在我頭上?！焙髞睃h請他入，小丁說，審查清楚了他才入，于是這“欠條”到他去世還沒清。

《讀書》是撥亂反正時代最早作出“啟蒙”姿態(tài)的刊物之一，在20世紀80年代，它的許多常識性文章最有效地傳達了西方學術(shù)文化的精華，成了幾代人思想解放的領(lǐng)路者作者群里既有巴金、錢鐘書、費孝通，蕭乾等老一輩學人，也有王蒙、李澤厚、錢理群等中青年一輩，幾乎集合了彼時中國的文化中堅。

1978年，陳原，范用、陳翰伯等人籌備《讀書》雜志，丁聰參與了這個過程。他為《讀書》設(shè)計了封面，也大體奠定了這本雜志的內(nèi)部美術(shù)風格。從1979年第一期開始，他總在封二出現(xiàn)，一到兩幅漫畫，有時是三張，后來配有陳四益的幽默文字，合稱“陳文丁畫”。

從一開始起，丁聰為《讀書》雜志配的漫畫就幾乎沒有斷過，有時還幫忙創(chuàng)作一些插圖或封面，一直到2002年一場大病之后，他身體狀況明顯下降，思考顯得相對吃力，《讀書》才另外請了黃永厚接班。前后長達20余年，“陳文丁畫”是《讀書》的標志性符號。

在很多場合，晚年的丁聰都要為有些人對漫畫的誤解而辯護。“如果大家都同意漫畫有剔除丑惡的必要，那許多事情就談得通了，”他在一次發(fā)言中曾提到過，“解放以來40多年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中卻有30年沒有漫畫，從中我們大概可以獲得點兒什么，最少是吸取點教訓?！?/p>

若離得開現(xiàn)實，漫畫就不成其為漫畫丁聰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一幅叫做《監(jiān)督》的漫畫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背后有另一個人在押著，對此小丁有過解釋：“有個人的影子在他的思想里，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沒有辦法去掉這個影子，如果去掉了，就不知道自己哪天倒霉了……”

因為“太危險”，丁聰?shù)膬簩O沒有一個被準許學畫。小丁在近年一次與南方某報記者的對談中說：“我不適應(yīng)今天的時代今天應(yīng)該是說‘好的時代，是耳朵聽不慣說‘不好意見的時代漫畫給我?guī)砹撕芏嗪门笥?，但是我不能放開了說話?！?/p>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