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沙
《蟹工船》是日本著名左翼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929年。令人驚異的是,在80年之后,這部作品再度成為暢銷書,在一年內銷出60萬冊,并被改編為漫畫、電影等多種藝術形式,成為2008-2009年日本最值得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也是一種具有癥候式的文化現(xiàn)象。不少人都在追問,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這部作品再度流行,并在青年讀者中引起閱讀的狂潮?本文試圖綜合不同角度的分析,并探討這一現(xiàn)象對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啟示。
1、《蟹工船》與“《蟹工船》現(xiàn)象”
中國讀者對小林多喜二及其《蟹工船》并不陌生。小林多喜二1903年出生于日本秋田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928年至1929年,小林多喜二積極參加日本共產黨領導下的文學運動,寫出了《防雪林》、《蟹工船》等作品。1930年,加入日本共產黨。之后,他又寫了《沼尾村》、《為黨生活的人》等小說,表現(xiàn)了日本的工農運動和日本人民反侵略的斗爭。1933年2月20日,小林多喜二被軍警特務逮捕。在酷刑拷打下,寧死不屈,被迫害致死,年僅30歲。
《蟹工船》主要講述了在日本社會底層苦苦掙扎的一群失業(yè)工人、破產農民、貧苦學生和十四五歲的少年,被騙受雇于蟹工船,在非人的環(huán)境下被強迫從事繁重的捕蟹及加工罐頭的勞役,受盡欺壓,最后勞工們終于忍無可忍,團結起來,與監(jiān)工們展開了一場血腥的抗爭活動?!缎饭ご氛鎸嵉孛鑼懥藵O工們由分散到團結,由落后到覺悟,由不滿、反抗到進行有組織的罷工斗爭的過程。這部作品雖以蟹工船為舞臺,但它通過船上各階級代表人物,包括作為資本家代理人監(jiān)工的淺川的活動,以及“秩父號”的沉沒、川崎船的失蹤、帝國軍艦的“護航”等情節(jié),有機地把蟹工船同整個日本社會乃至國際社會密切聯(lián)系起來,展示了兩大階級的對立和斗爭。
《蟹工船》最初發(fā)表在日本左翼文學刊物《戰(zhàn)旗》1929年5、6月號上,同年9月出版單行本,隨即引起整個文壇的廣泛重視。日本文壇最大的綜合性雜志之一的《中央公論》主動向小林多喜二約稿,其他報刊也紛紛發(fā)表評論文章,給予積極評價,他的文學地位得到了文壇的廣泛承認,并產生了國際性的影響。
對于《蟹工船》,我國文學界也很重視。早在1930年初,夏衍就以“若沁”的筆名在《拓荒者》第1期上發(fā)表了《關于(蟹工船)》一文,文章寫道:“假使有人問:最近日本普羅列塔利亞文學的杰作是什么?那么我們可以毫不躊躇地回答:就是《1928年3月15日》的作者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930年4月,陳望道等主持的大江書鋪出版了潘念之譯的《蟹工船》,但不久即被國民黨反動當局以“普羅文藝”的罪名密令查禁。此后還出版了葉渭渠、李思敬等人的不同譯本。當小林多喜二被虐殺的噩耗傳來,曾激起我國進步文學界人士的極大義憤。
在日本國內,小林多喜二也以其卓越的藝術才能以及為無產階級而奮斗犧牲的精神,在文學界尤其是在左翼文學界享有崇高的聲譽,藏原惟人指出,“小林多喜二活動的1925-1933年,是日本解放運動開始明確地選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方向,以此為指導思想的時代,是國內階級斗爭極其尖銳的時代。……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卻以尖銳的形式反映了當時激烈的斗爭,留下了許多文學功績,但是在實踐中,還沒有產生很多能回答爭取群眾的問題、與廣大人民血肉相連的作品。小林多喜二是在這個時代中比誰都更多地回答了這類問題,并親身實踐了的作家,在這個意義上,他的作品成為這個時代無產階級文學的頂峰”。
二戰(zhàn)后,日本每年2月20日都要舉辦全國性的“多喜二祭”,另一位左翼作家宮本百合子去世后,與多喜二合祭,稱“多喜二、百合子祭”。在2008年突然暢銷之前,《蟹工船》每年的銷售量只有5千冊左右,也較為穩(wěn)定。
《蟹工船》的暢銷有一個契機,2008年1月9日,《每日新聞》刊登了著名作家高橋源一郎和偶像作家雨宮處凜的新年對談“差距社會:追尋08年的希望”,展望日本社會以及文學界的走向。對談中,雨宮提到:“昨天偶然讀到了《蟹工船》,我覺得與現(xiàn)在的自由打工者的狀況非常相似”,“現(xiàn)在年輕人的勞動條件非常差,讓人感到《蟹工船》是真實的”。同樣是自由打工者的長谷川仁美從《每日新聞》上看到這篇文章時,對雨宮的話產生了共鳴。她深受啟發(fā),在書店里豎起“‘working poor(貧困勞動者)必讀!”的廣告牌,從這里開始,《蟹工船》很快就風靡全日本,形成了一種“《蟹工船》現(xiàn)象”。
這一現(xiàn)象包括不同的層面:首先是小說《蟹工船》及改編作品的暢銷。僅新潮社的“新潮文庫”一種,一年內銷售60萬冊。其他出版社的文庫本《蟹工船》同樣受到讀者青睞。除去文學文本以外,2006年,由白樺文學館多喜二文庫策劃編輯、藤生剛作畫的《漫畫蟹工船》由東銀座出版社出版后,到2008年5月重印了四次。其他出版社也紛紛跟進,出版社之間的競爭使《蟹工船》以及相關圖書成為2008年日本出版界炙手可熱的圖書。另據(jù)介紹,繼1953年改編為電影之后,《蟹工船》又一次被搬上了銀幕,并計劃在2009年夏天上映。
其次,“《蟹工船》現(xiàn)象”可以說是一個媒體事件。2008年5月,日本有影響的《讀賣新聞》、《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產經新聞》、《日本經濟新聞》幾乎同一時間接連報道了“《蟹工船》現(xiàn)象”,地方報紙也加入了相關話題的報道。更具影響力的是電視媒體的報道,包括NHK(日本廣播協(xié)會)等日本各大電視網都報道了《蟹工船》的暢銷以及所引發(fā)的對社會現(xiàn)實的討論,富士電視臺甚至在娛樂節(jié)目當中討論“《蟹工船》現(xiàn)象”。NHK不僅在國內新聞中進行報道,還在國際頻道中用英語播送了專題節(jié)目,向世界介紹了“《蟹工船》現(xiàn)象”。
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這部80年前的小說再次受到關注呢?這也是各方議論的焦點。
2、為什么會暢銷?
《蟹工船》的再度流行,有幾個突出的特點:首先是讀者都比較年青,大多為出生于上世紀80、90年代的青年人,多數(shù)媒體認為青年人面對就業(yè)環(huán)境的惡化、貧富差別的擴大、生活貧困的現(xiàn)實,能夠從小說中找到共鳴。例如《朝日新聞》2008年5月13日刊登了標題為《現(xiàn)在,(蟹工船)受到青年人的歡迎,不向貧困屈服的堅強是小說的魅力嗎?》的報道,其中引用了一個26歲青年讀者的感想,他說:“我很羨慕小說中的工人們團結一致面對敵人的做法?!?/p>
其次,讀者不是從思想上,而是從個人的現(xiàn)實處境與切身體會中出發(fā),對《蟹工船》產生了認同感。而這又集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惡劣工作環(huán)境的不滿,二是對工作制度及管理者惡劣態(tài)度的不滿。在小林多喜二的母校小樽商科大學,2008年還舉辦了“《蟹工船》讀書隨筆比賽”。獲獎的一個職員認
為:“《蟹工船》里出現(xiàn)的工人們,都是我的兄弟,使我產生錯覺,他們似乎就在我的周圍,令人感到親切?!鲍@得特別獎勵獎的竹中聰宏只有20歲,他在文章中寫道:“現(xiàn)在的日本,有比蟹工船上死去的勞工還要多的人們,被生活所壓迫?!?/p>
再次,讀者或媒體最為關注的不是小說的“文學性”或“現(xiàn)實性”,而是其“隱喻性”或“象征性”。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或“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蟹工船》對漁工的艱苦生活做了細致入微的描述,而當今的讀者關注的并不是小說中具體的“生活”,而是抽象的“艱苦”,并將之與個人的現(xiàn)實處境聯(lián)系起來,從而產生共鳴;另一方面,寓于“真實性”之中的“傾向性”,即覺醒一團結一斗爭的“方向”,也為如今的青年人提供了精神上的鼓舞與動力。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知道,《蟹工船》的再度流行并非僅僅是由于它的“文學性”,而首先在于它在思想、象征或“傾向”上契合了當代讀者面臨的社會問題,從而為他們提供了一種“想像性的滿足”?;蛘哒f,正是青年人的現(xiàn)實境遇,使他們選擇了這部小說。這里,我們有必要對日本工人尤其是青年工人的狀況略作一些介紹與分析。
1990年代以來日本的經濟停滯與不景氣,使日本工人的總體狀況發(fā)生了結構性的變動,而2008年的“金融危機”則進一步加劇了日本工人生存狀況的惡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日本企業(yè)引以為豪的終身雇傭制與“年功序列制”的瓦解,工人福利的消失,不穩(wěn)定的或臨時性的用工方式,如“派遣工”呈大幅度上升,臨時工現(xiàn)在占到全部工人的三分之一;貧富差距的拉大,使“一億總中流”——即生活屬于中等程度的國民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社會——在結構上瓦解,出現(xiàn)了新的“貧窮階層”,如今日本已成為發(fā)達國家中貧困率排名第三的高貧困率國家;勞動強度的加劇與勞動時間的增長,不斷有“過勞死”的新聞在媒體曝光,也有不少員工因工作上的壓力而自殺;青年人就業(yè)難、大學畢業(yè)生就職難的現(xiàn)象日益凸現(xiàn),日本媒體指出,當前由于經濟不振和雇傭關系惡化,大學畢業(yè)生們面臨“就職冰河期”,即使一流大學的畢業(yè)生,也難于找到理想的工作。
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可以說是“《蟹工船》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背景與主要原因,然而“《蟹工船》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是孤立的,新版與漫畫版《資本論》的暢銷,也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xiàn)的,另據(jù)報道,近年來每年都有幾千人申請加入日本共產黨,而在新入黨的黨員中,30歲以下的占到兩成左右。
另一方面,占據(jù)日本文化主流的是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娛樂文化與流行文化,在文學界則是村上春樹、村上隆等作家,以及通俗小說與“另類作家”,這些作家的作品很少觸及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而以虛幻的想象給讀者以滿足,在思想界則是右翼的或保守的力量占據(jù)上風,將階級矛盾轉化為民族矛盾,比如將失業(yè)問題解釋為中國、韓國、朝鮮“奪走了他們的飯碗”,從而制造出以民族主義情感為內核的意識形態(tài)。
在這個意義上,“《蟹工船》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日本社會與文化思潮的一個具有癥候式的現(xiàn)象,這可以說是當代青年試圖對自身處境與命運進行認識與把握的一種反映,也顯示了左翼思想與文化在日本社會影響的增強,這在“金融危機”之后必將會有進一步的顯現(xiàn)。
3、“反思”,或者啟示
但是從總體上來說,“《蟹工船》現(xiàn)象”只是一個征兆或開始,尚不能作為左翼文化占據(jù)優(yōu)勢的一個表現(xiàn),這從以下幾個現(xiàn)象可以看出:(一)新潮文庫版的《蟹工船》一書,還附有小林多喜二的另外一篇作品《為黨生活的人》,這是小林多喜二轉入地下負責部分黨務時期的小說,也是更具黨派色彩的左翼小說,但在這次的暢銷與廣泛的討論中,《為黨生活的人》顯然沒有受到同樣的重視,甚至很少被提及,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盡管青年人關注《蟹工船》與小林多喜二,但這種關注是有限度的,僅限于與個人經驗引起共鳴的部分,而并沒有擴展到理論上的較深層次;(二)與上一個現(xiàn)象相似,小林多喜二與《蟹工船》的暢銷,并沒有帶來其他左翼作家作品的暢銷,而只是一個孤例,正如一位學者所說,“我走了幾家書店,只有看到新潮文庫的《蟹工船》成列成堆,其它的普羅列塔利亞文學,舉例說德永直的《沒有太陽的街》完全看不到”。這同樣說明了青年人對《蟹工船》與左翼文學的“接受”是有限度的,或者并不是有清醒的認識與把握的,而只是處于朦朧的、經驗層面的認同;(三)在日本的暢銷書市場上,最暢銷的書往往會達到上千萬冊,或者幾百萬冊,如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以及一些歷史小說、偵探小說等,與這樣的銷售數(shù)量相比,《蟹工船》的“暢銷”其實也是有限度的,而這也只是在文學書籍范圍內比較,如果與充斥暢銷書市場的各種政治、經濟、實用、勵志類圖書相比,《蟹工船》對青年讀者、對當前文化整體上的影響也可以說是有限的。
另一方面,“《蟹工船》現(xiàn)象”在日本尚未引起對左翼文學或左翼文化的深刻反思,而只有在這種反思的基礎上,才能重新激活左翼文化的內在活力,才能使之成為植根于現(xiàn)實的具有生命力的文化范式,才能對當代文化或青年讀者具有真正的影響力,而不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或者僅僅成為暢銷書市場上的一個點綴,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異類或“另類”,一個被展覽、被消費而不具備實踐性的“商品”。有文章指出,“1990年代后半期以來,左派知識分子對日本政治的保守化和年輕人的右傾化抱有強烈的危機感,在批判現(xiàn)實政治的同時,和歪曲歷史事實、宣揚愛國主義的‘右翼展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另一方面,年輕人卻開始對左派知識分子的啟蒙者的姿態(tài)、真理代言人式的語調、缺乏現(xiàn)實感覺的陳舊的口號等產生了反感?!f得極端一點,《蟹工船》流行的意義恰恰就在于讀者并不是從思想出發(fā)而是從切身體會出發(fā),試圖自己來摸索理解世界的渠道。所以,《蟹工船》的流行對左派知識分子而言與其說是斗爭的成果,毋寧說是更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所在?!睂τ谧笈芍R分子來說,如何在現(xiàn)實生活的具體感受中喚起青年人的認同,而不是以抽象的理論簡單地說教,應該是處于低潮期或者“資本主義新階段”的左翼思想所應采取的策略。
盡管“《蟹工船》現(xiàn)象”存在上述種種值得反思之處,然而從整體上來說,這對于左翼文化來說無疑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我們的分析只是希望左派知識分子不要陷入盲目樂觀,而應從中受到啟示,使這一現(xiàn)象成為左翼思想產生實質性影響力的開始,而不是其“終結”。
以上主要是對“《蟹工船》現(xiàn)象”在日本的影響做出分析,那么我們的知識界或文學界應從這一現(xiàn)象中得到什么啟示呢?我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在國內主要的報紙、網站都得到了報道,但這種報道除了極少的文章,大部分是新聞式或“獵奇式”的,屬于邊緣文化、弱勢文化對“中心文化”或強勢文化的應激反應。即使在較為深入的文章中,也僅限于日本相關情況的介紹與分析,而沒有將之與我國的文學現(xiàn)狀和文學研究現(xiàn)狀相聯(lián)系,進行深入探討。這里我嘗試著提出一些思考問題的角度,或許能使這一現(xiàn)象給我們的文學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以一定的啟發(fā)。
首先,我們該如何評價中國的“左翼文學”?中國的“左翼文學”從1920年代興起,延續(xù)到1970年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遭遇了截然不同的評價。而從1980年代以來,伴隨著去革命化與去政治化的思潮,這一文學傾向逐漸被貶低與輕視,甚至不被視為“文學”。雖然新世紀以來,有少數(shù)學者對“左翼文學”加以重新評價與闡釋,但對之的整體認識與評價還遠遠說不上是客觀、全面、公正的。在資本主義金融危機空前的今天,在左翼文化在資本主義中心國家抬頭的今天,我們是否該重新審視中國的“左翼文學”?
其次,中國的“左翼文學”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有不同的派別,有與其他派別以及內部不同派別的激烈爭論乃至批判,有獨特的國情與歷史上的經驗教訓,如果以日本“左翼文學”的發(fā)展為鏡鑒重新審視,是否適用,或者在多大程度上適用?如何重新認識文學上的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或普遍主義?在資本主義及其文化“全球化”的今天,左翼文化是否也有“全球化”或者聯(lián)合起來的可能性?
再次,通過對日本出現(xiàn)“《蟹工船》現(xiàn)象”的分析,我們該如何看待“底層文學”在新世紀的崛起?作為一種文藝思潮,“底層文學”的出現(xiàn)及其發(fā)展,與中國現(xiàn)實的變化、思想界的論爭及文藝界的轉變有密切的關系,也可以說是“左翼文學”或“人民文學”傳統(tǒng)在新世紀的繼承與發(fā)展。但這一思潮卻并未得到足夠的評價與認可,其自身發(fā)展也仍受制于1980年代以來形成的思想框架,如何在思想上突破“人道主義”、“人性論”,如何在藝術上突破西方中心論與“文學進化論”,以“中國”與“底層”為主體發(fā)展出新的藝術形式,仍是其能否得到繼續(xù)發(fā)展所面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