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湯顯祖的時代是距今四百年前的晚明,當時文壇注重的創(chuàng)作主流是詩文而非戲曲。社會風氣視戲曲為小道,而社會精英的主要精力則投放在詩詞、古文之上,唱和詩詞,精研“時文”。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則以復古為創(chuàng)新的手段,打起“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旗號,建構文學的新典范。雖然昆曲在此時勃興,成為流行的演藝潮流,不少文人雅士也在詩文寫作之暇從事傳奇劇本創(chuàng)作,但這些文人對戲曲的基本態(tài)度是抱著娛樂消遣的心情,作為游嬉之作炫耀自己的多才多藝,在劇本構思及思想境界上都不曾專心致意,沒有他們在寫作詩文時為求“傳之不朽”的執(zhí)著與認真,也就難臻藝術的大雅境界了。
湯顯祖則不同,他雖在當時就以詩文著稱,被譽為一代才子,卻傾心創(chuàng)作了“臨川四夢”。他戲曲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之認真,不亞于創(chuàng)作詩文。不僅如此,他的戲曲中還有一些超越時代的思想探索與人世關懷,如質疑政治權力與榮華富貴的意義與價值,同情婦女的社會處境,肯定女性的主體意識等等。這也就是“臨川四夢”為什么可以跨越四百年依然受到人們的鐘愛,在舞臺上依然活躍的重要原因。湯顯祖能超越同儕,名垂青史,這與其戲曲創(chuàng)作的杰出成就是分不開的。
吳梅對“臨川四夢”曾有總評,經(jīng)常被戲曲評論家引用。我卻一直認為他企圖超越“鬼俠仙佛”之說,不過是為翻案而翻案,沒想清楚“臨川四夢”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構思脈絡,更混淆了作者意圖與藝術成品的關系。他的總評列了三種認識層次,由低而高:
故就表而言之,則“四夢”中主人為杜女也,霍郡主也,盧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義者言之,亦不過日:《還魂》,鬼也;《紫釵》,俠也;《邯鄲》,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臨川之意,以判官、黃衫客、呂翁、契玄為主人。所謂鬼、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蓋前四人為場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則提掇線索者也。前四人為夢中之人,后四人為夢外之人也。既以鬼、俠、仙、佛為曲意,則主觀的主人,即屬于判官等四人,而杜女、霍郡主輩,僅為客觀的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尋常傳奇家者,即在此處。彼一切刪改校律諸子,如臧晉叔、鈕少雅輩,殊覺多事矣。
吳梅的總評用意不錯,他想聯(lián)系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系說明創(chuàng)作意圖與文本顯示的“曲意”存在著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然而,硬分層次,拐彎抹角,強作解人,其實根本沒有說明白湯顯祖作為作者與“臨川四夢”作為文本的關系,也沒說明這四出戲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更沒解釋清楚四個“主觀主人”、四個“客觀主人”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什么具體的關系。
就我對湯顯祖創(chuàng)作意圖的理解來看,“臨川四夢”可以分成兩大類前一類是入世的、追求“情至”的《紫釵記》與《牡丹亭》,后一類則是思索出世的、希望超越塵世污濁“情多”的《南柯記》與《邯鄲記》?!肮?、俠、仙、佛”只是編劇者狡獪的幌子,不是湯顯祖曲意的核心。湯顯祖真正關心的“意趣神色”,前者包括了未完的《紫簫記》、改弦易轍的《紫釵記》、修成正果的《牡丹亭》,以愛情為中心,肯定的是“情真”、“情至”,是上天下地、“雖九死而未悔”的愛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戰(zhàn)勝死亡。后者則包括《南柯記》與《邯鄲記》,以宗教超脫為中心,借著談佛論道的鋪衍,思考榮華富貴的虛妄與世人的癡愚執(zhí)著,企圖通過度化情節(jié)的發(fā)展,顯示超越生死困惑的愿望。
“臨川四夢”雖是戲曲劇本,也是湯顯祖畢生思考人世現(xiàn)實與生命意義的結晶,其文辭優(yōu)美固不必說,對人生的深刻反思亦超越了同時代的文學著作。湯顯祖得以不朽,藝術得以長存,根本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