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戎
90年前的5月4日,爆發(fā)了著名的五四運動。對于這一運動或稱事件的評價,長期以來,主流的看法是,五四運動是中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民主運動。它既是一次政治運動,又是一次思想文化運動,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開端。但是,在五四當時,五四連同新文化運動在內(nèi),卻都是被稱為“過激”主義的。胡適曾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中寫道:“內(nèi)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北本┑囊恍├瞎倭啪头Q胡適為“過激派”。
關(guān)于“過激主義”,筆者翻檢過許多辭書,都沒有這個詞條。即使是當年下令嚴防該“主義”的內(nèi)務部,抑或行文嚴禁的曹大帥或出示查禁過激主義的皖系軍閥盧永祥們,也都沒有明白解釋過。倒是在五四運動爆發(fā)之前,蘇俄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傳到中國,對中國的影響日漸擴大,曾引起了中國反動派的驚恐。他們驚嘆“過激主義”來了!當時的北京政府就已發(fā)出過嚴查“有無過激黨設(shè)立機關(guān)”的指令。由此看來,那“過激主義”當是指“馬克思主義”了。當時,魯迅先生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發(fā)表了《隨感錄五十六“來了”》一文。文章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指出,“‘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因為無論什么主義傳來都會被“撲滅”,“全擾亂不了中國”,而真正可怕的倒是“來了”——統(tǒng)治者對人民的鎮(zhèn)壓。從人民這方面說,“來了”是可怕的,而從統(tǒng)治者方面說,在“來了”之前將要或已經(jīng)到來的,他們認為的“過激主義”的確也是十分可怕的。不是嗎?自從馬克思主義“來了”之后,中國人民在以馬克思主義武裝起來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下,日本侵略者被趕出中國去了,蔣介石政權(quán)倒臺了,大大小小的軍閥灰飛煙滅了,看來,當年人家真是怕得有理。
無論如何,五四新文化運動確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重要事件,無論對這一運動持什么看法,只要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的關(guān)系問題,就不可能繞過它。在20世紀90年代波詭云譎的文化變異過程中,反思五四、問責五四,成為中國近代思想史、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趨向。在反思和問責中,將五四和新文化運動目為“激進主義”是頗有代表性的一種,在五四爆發(fā)70年的前一年(1988年),美籍華裔學者余英時在香港中文大學25周年紀念會上發(fā)表了《中國近代史上的激進與保守》的演說,對五四以來出現(xiàn)的所謂“激進思想”或曰“激進主義”進行聲討。在演講中,余英時把中國戊戌變法以來的近代史說成是一個思想激進化過程,或者說是激進與保守相互對壘和斗爭的過程,五四當然是思想激進的高潮了,甚至將“文革”也納入到這個過程中,“文革”成了五四激進思想發(fā)展的繼續(xù),換句話說,在思想方面,“文革”的種種可以從五四那里找到源頭。這樣,維新運動、五四運動、“文革”等就被拴在一根繩子上。之后不久,即有相同的觀點在中國大陸回應,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學者開始認同余英時的觀點。一時間,激進與保守儼然成了分析中國近代史的一把鑰匙,對激進的反思與批判也漸漸成為一股影響甚大的思潮。批判者認為,“整個20世紀中國文化運動是受激進主義所主導的”,“五四時代的一些口號是割裂中國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始作俑者”,是“一種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思潮”??傊瑢ξ逅牡膯栘熂Y(jié)為同一批評指向,即五四的觀念是“激進主義”“全盤性的反傳統(tǒng)主義”。
如果說,以上的問責還是以學術(shù)的面目出現(xiàn)的話,那么,有一些“理論精英”則是不加論證地把五四以來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中國人民所取得的偉大歷史成果,包括人民的歷史覺醒都一筆抹殺和勾銷。他們把這一段歷史說成是五四精神的“失落”“泯滅”和“誤入迷津”,說成是同“真正”的五四精神背道而馳的歷史,億萬人民繼續(xù)“沉睡”的歷史,知識分子“整體沉淪”“群體性毀滅”的歷史,把這70年判定為歷史的“大斷裂”“大空白”。
這非常奇怪,有人批判五四“激進”,在他們看來,“激進”當然是不好的,應該摒棄,可是又有人認為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走過的歷史“與五四精神背道而馳”,是“大斷裂”是“大空白”,倘真如此,那到底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原來,他們是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兩個因素:一個是馬克思主義的引進和傳播,一個是“救亡運動”的興起,即“救亡壓倒了啟蒙”。在他們看來,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民主救亡運動的興起,空前規(guī)模的人民大革命和抗擊帝國主義侵略,“沖擊”了五四精神,把它引入了“歧途”。這就越發(fā)奇怪了,救亡圖存,反對和抗擊帝國主義侵略,正是五四的起因,也是五四精神的重要內(nèi)涵,繼承五四精神,不繼承這些,又該繼承些什么?
說怪也不怪,曾幾何時,學術(shù)研究中所出現(xiàn)的一系列錯誤傾向,都是在反對以“左”為特點的教條主義、呼喚“觀念更新”的旗號下出現(xiàn)的,包括對五四及新文化運動大力撻伐的種種論調(diào)也不例外,這些缺乏應有的歷史感和社會感的人,卻把自己裝扮成思想解放運動和反對教條主義的急先鋒和精神領(lǐng)袖,而我們輿論界有些人,也常常爭先恐后地為之推波助瀾,制造偶像,造成聲勢,其中包含著深刻的錯誤傾向,這是很發(fā)人深省的。
五四運動發(fā)生距今整整90年,這90年中,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其中就包括諸如對五四所進行的文化的和非文化的論爭。今之視昔亦猶后之視今。最近有人著文提出,從先秦到五四,五四到如今,歷史變幻,滄海桑田,步步留痕?!翱准业辍钡膫鹘y(tǒng)能夠?qū)汕Ф嗄甑臍v史過程一一負責嗎?五四新傳統(tǒng)能夠?qū)@近百年的歷史過程一一負責嗎?
問責是容易的,但問責的同時是否也在減抹著一代一代統(tǒng)治者、當事者應當承擔的責任?倘若我們的后人走到哪一天,在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的時候也回頭來問責我們,我們將何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