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復威
遼寧沈陽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六十年代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一九七三年又入該校讀研究生獲文學碩士學位。曾任中文系副主任、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等。著作有《新時期小說的嬗變與拓展》《摘下獸與鬼的面具》《新時期文學面面觀》等。發(fā)表論文八十余篇。主編多部大型叢書,逾兩千萬字。一九九五年被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收入《國際名入傳記辭典》。
初二年級下學期。由于班主任老師請了一段時間病假,班里的紀律狀況急速滑坡,成了全校著名的亂班。代理班主任辦法不多。每天只能望“班”興嘆。
最亂的課是“俄語”課。學生們本來就不愛學外語,再加上這位老師性格柔弱,不善管理,上起課來班里似“自由市場”。有的下座位聊天,有的看課外書,居然還有暗中玩撲克牌的……總之是無奇不有。一開始是把老師氣病了。沒過多久又把老師氣走了——老師堅決要求調(diào)校離去了。
學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省外事局臨時聘請了一位翻譯來代課。那天上課前班里氣氛挺緊張。教導主任事先做了動員,還“約法三章”——誰破壞紀律、欺負老師,一定嚴肅處理??墒菗?jù)可靠消息,班里幾個最頑皮的同學已暗中商議,給這位新老師一個“下馬威”。
鈴聲響了,教室里仍然熙熙攘攘,沒有要安靜下來的意思。猛然間,教室門口飄來了一大幅“畫”,吸引著全班同學的目光。頓時,教室里驟然變得鴉雀無聲。剎那的安靜讓那些沒有做好上課準備的學生備感尷尬。只見一位著裝素雅的中年女性站在門口,面帶略微可以察覺到的微笑,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同學。
太美了!是活人?還是畫?人。怎么能這么美……班長忘記了喊起立,同學們也忘了行禮……前所未見的美……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講臺上,沒有說一句多余的開場白,立即開始講課。
我宴在無法具體描繪那些朦朧的、夢幻般的印象,當時似乎只覺得黑板前掛著的是一幅畫——令人眩目的、令人窒息的美麗的圖畫。隱隱約約還能想起的:似燙非燙的發(fā)束、雪白的襯衫、筆挺的長褲……
她的聲音好聽極了,念起外語來真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她始終保持著略微可以察覺的微笑,揮動著得體的手勢。奇怪,她沒有用哪怕是半分鐘時間來維持紀律,全班自始至終安靜極了。就連班里有名的“四大金剛”也在老老實實聽課——也許對他們來說壓根就是聽不懂的課。
太美了!欣賞不夠的美!這美之中仿佛還有點別的什么東西,用我今天能領(lǐng)會而當年并不明究竟的詞語來形容,是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一種不敢輕易褻瀆的優(yōu)雅,一種美麗與威嚴合二為一的神韻。
一群天真無邪的少男少女,為什么會這樣?
我嘆服于美的吸引力,美的感召力,美的震懾力!是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一次,一位走路呼哧帶喘、肥胖得近乎臃腫的男老師擔任了我們年級的體育教員,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
記得這位老師姓秦,臉上有幾個不顯眼的麻點。同學們習慣稱之為“肥麻”。
他上體育課總愛用較多的時間講理論,什么“準備活動的重要性”、“運動要循序漸進”。什么“屏住呼吸”、“挺胸抬頭”……講解得頭頭是道,還引經(jīng)據(jù)典,廣舉實例,令人佩服。就是一到該給學生做示范動作時,他就吱吱唔唔,總是找些動作伶俐的同學代他演示。他曾表示,他腰部受了傷,需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一開始大家信以為真??梢粚W期快過去了,他上課依然只要嘴上功夫,依然是請“代理示范”。
同學們漸漸不滿起來。中學體育老師上課不做示范。聞所未聞。大家商量找個機會讓他出出洋相。
一次,他上課教我們“雙臂屬拉收腹上單杠”的基本動作,正碰巧有體校實習學生觀摩我們上體育課。他一如既往,講了半天動作要領(lǐng)。不做示范。這時,一位大個兒學生向大家擠擠眼,然后放聲大叫:“秦老師”,我們大家跟進呼應“來一個”,“秦老師”?!皝硪粋€”……喊聲持續(xù)不斷,響遍校園,驚動了辦公室里的老師紛紛出來尋問究竟。就這樣。秦老師弄個大紅臉。我記不得他最后是怎樣下臺的。示范動作嘛,仍是無影無蹤……
后來,有同學傳言,秦老師是校長的親戚。被外校辭退轉(zhuǎn)過來的。
原來……
初中三年結(jié)束,我考入了貴陽市第六中學繼續(xù)念高中。這是一所新建的學校,據(jù)說是依照當時蘇聯(lián)的列寧格勒中學建筑的。校舍寬敞,設(shè)備齊全,造型新穎,在市教育界傳為美談。
高一上學期,教我們數(shù)學課的是一位其貌不揚的“小老頭”。他身材瘦弱千癟,禿頂,背微駝,滿臉細密的皺紋,眼窄小,還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鏡,穿的是洗得褪了色的藍布大褂,腳穿一雙舊圓口布鞋??瓷先?,像有六十歲左右。這種有些“窮酸相”的老教師在學生眼中無疑有天然的缺陷。
這位老師上課幾乎有一個固定的模式:開始先提問,主要是檢查學生對上一節(jié)課掌握的情況。下一步講課他采用的是邊講邊在黑板上演示。一節(jié)課的大多時間他都是背對同學的。每節(jié)課下來,兩塊上下能移動的黑板都寫得密密麻麻。他字跡工整,列式整齊,演算清晰,看上去真是一絲不茍。講課中間,他基本上不維持課堂秩序,仿佛是害怕那連貫流暢的思路和行云流水般的講述產(chǎn)生絲毫的中斷。就在他面向黑板講課時,一些淘氣的學生趁機為所欲為,干什么的都有。他對此也是“視而不見”。照講不誤。我的數(shù)學不好,聽不出太多的講課的奧妙。但看看班上的那些“尖子”同學,聽起課來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有一次上課,一些學生“肆無忌憚”,搞得班上實在太亂了,連老師說的話都聽不太真了。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向?qū)W生,頃刻的沉默后,他微笑地對那些不聽課的學生說。看來是我妨礙你們了,我是不是也該知趣一點。說完,他慢吞吞地合上書本離開教室。這時,“尖子”學生不滿了,與“不聽課”學生產(chǎn)生對峙,全班亂成一鍋粥。
不久,一位副校長進了教室。他皺著眉頭,濕潤著眼睛平靜而深情地講了一番話。他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責備學生,而是介紹了這位“小老頭”的身份和來歷:你們真是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們知道你們是把誰給氣走了。誰?知道嗎?這是我國著名的橋梁建筑專家,參與設(shè)計和建造了我國多座知名的大橋。他和茅以升先生長期共過事,全國這樣的人才也沒有幾位呀。(這時,全班同學鴉雀無聲地聽著,我們剛學過語文教材中茅以升寫的《橋》,這種聯(lián)系對當時的我們頗有點石破天驚。)他年邁退休了在家休養(yǎng),我們好容易三顧茅廬請他來校擔任顧問。有幾所大學聘請他任職,他都拒絕了。科學院的數(shù)學家有時遇到難題都恭恭敬敬地請教他。這學期因?qū)W校缺人手,好容易他才答應代教你們一個班的數(shù)學課。怎么,你們還瞧不上?小小年紀你們懂多少?這可是我們的“國寶”呀,你
們有什么資格不好好聽課……
這一席話把全班同學的臉說得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
從此,我對兩句話算是有了切膚之痛。一句是:“真人不露相”;另一句是“無地自容”。此輩牢記啊。
一九五七年初,我從貴陽來到首都北京,投奔我的一位姐姐繼續(xù)未完的學業(yè)。姐姐家住在宣武區(qū)的著名文化街區(qū)琉璃廠附近。按照就近入學的原則,我轉(zhuǎn)學到了北京三十一中。
在這里,我上了一節(jié)終生難忘的語文課,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情感的激蕩和審美的震撼。
多么精彩的一課!老師就是北京市著名的語文教師焦小石先生。焦先生身高、體胖、面善,說話聲音洪亮而低沉,鮮明的抑揚頓挫中宣泄著豐富的感情色彩。
那次語文課是一天上午的兩節(jié)連課。先生講的是元代著名雜劇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中的一折。這個曠古奇冤的故事距離我們十分遙遠了。雜劇的唱詞又是文白兼雜的語言。按常理說,少年學生們讀起來是難以入境的。
先生用了較長的時間介紹整個劇情。他娓娓動聽地講述著這大悲劇的背景、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尤其是剖析竇娥這個善良的普通女性受苦、受屈、受冤、受害的心路歷程……先生在很多細節(jié)之處情不自禁地做出肢體動作。教室里鴉雀無聲,全班同學都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字字句句都洋溢著濃郁的愛與恨。這些聲音像洶涌的地下潛流攪弄起這些涉世不深的少年們的情緒波瀾。
講著,講著,先生的眼睛紅了,我們驚愣著;先生的眼睛濕潤了,我們的眼睛紅了;先生掉淚了,我們的眼睛濕潤了;先生泣不成聲了,我們掉淚了;先生哭出聲來。我們大家號啕了……
試想,那是一個怎樣撼人心旌的場面啊。全班同學有的呆看著老師,有的趴伏在桌子上,無法控制,毫無顧忌,隨著先生情感的感染,如同河堤決口般,大聲大聲地號啕起來。一片哭泣的海洋……誰也沒有感到不自在、難為情……這古老的故事,通過先生的這個“橋梁”與當代少年們?nèi)跒橐惑w了。
誰也沒有聽見下課的鈴聲,巨大的哭聲搖晃著教室、搖晃著大家的心。不知什么時候。我們班的窗外、門外擁擠著里三層、外三層的外班的同學。他們探頭探腦,奇怪這個班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哭得這么兇?當?shù)弥覀兪潜徽Z文課文所感動時,他們沉默了、唏噓了,用異樣的眼光凝視著我們。
從此,我深深降服于文學的魅力。
從此,我更加敬佩將人類的真善美傳遞給我們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在我的印象中,凡是學校中的“業(yè)務尖子”大多在教學中有幾手“絕活”,令學生們津津樂道,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位教幾何課的老師,在黑板上畫圖形。很少用圓規(guī)、木尺之類的教具。一次上課,他揮臂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好家伙,跟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幾乎一樣。當時學生們張大嘴、瞪著眼睛看著,似乎要喊出聲:真棒!下課后,幾個同學忙上前用繩子比畫著,看看究竟差多少。結(jié)果是八九不離+。
一位教“世界地理”的老師上第一節(jié)課時,尚未開講,就用粉筆在黑板上一口氣畫出了五大洲的輪廊。天哪,跟課本后面附載的地圖冊相差無幾,一下子將我們“鎮(zhèn)”住了。
一次,一位物理課老師給我們進“力學”課。只見他進教室后,兩手空空。既沒拿書本。也沒有備課夾,手中握著的僅僅是白、紅、黃三支粉筆。他講起課來頭頭是道,畫起圖來異常熟練。在布置作業(yè)時,就連題目在課本上的多少頁、第幾題也說得準確無誤。用學生的話說:真服了。
一次語文課上寫作文。一位同學有一個字不會寫,舉手問老師。只見老師說,你翻開《新華字典》×××頁第×個字,你讀讀拼音,當時班里學生都愣住了。忙翻開字典一查。乖乖,正是該字。啊呀。老師能背字典!
一次,歷史老師為了讓我們認識背記歷史年代的重要性。以身作則,在課堂上來了一次“公開表演”。他讓學生隨意問他中國歷史上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他毫無猶豫,立即回答出該事件發(fā)生的年代。那真是“當場驗貨,老少無欺”。一問一答,無不從容以對,同學們佩服得直大口喘氣。
這些“絕活”是老師們多年來辛勤備課的結(jié)晶。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但愿這些“絕活”都成為“平常功”。不僅是他們,而是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