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達三

一

90多年前，有一位30多歲的中年人在四處奔波。他身材不高，戴著近視眼鏡，穿件竹布長衫，腋下夾一個黑皮包。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響起了高談闊論的聲音。他就是錢玄同。之所以四處奔波，是為了約稿，或跟友人討論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面臨的種種問題。

錢玄同的身世頗為奇特，對于今天的人來說，大家所熟悉的物理學家錢三強，是錢玄同的二公子。

錢玄同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62歲，難怪會有一個大34歲的大哥錢恂。父親死時，錢玄同還小，長兄為父，因此他對大哥錢恂很畏懼。錢恂是晚清的名人，曾在日本、俄國、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國做過外交官，所以思想頗開放。受大哥的影響，錢玄同的思想也很開放，甚至激進，這在他后來所推崇的漢字改革中可窺見一斑。

錢玄同是古文派大師章太炎的人室弟子，受老師影響，有非常高的古文經(jīng)學造詣，然而他后來也拜今文經(jīng)學大師崔適為師，并自稱“乃始專宗今文”。實事求是地說，對于古文和今文，錢玄同都是背離師門的逆徒。20世紀20年代初，錢玄同和大學剛畢業(yè)的顧頡剛討論今古文，以《聊齋志異》上的故事舉例，說明他們這一代學人治學應該有的態(tài)度。書生桑生先后接納了兩名女子，這兩個不安分的女人，老是互相攻擊，一個說對方是鬼，一個說對方是狐，桑生起初以為她們只是妒忌，說著玩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驗，發(fā)現(xiàn)她們果然是鬼是狐，事實證明兩個女人說得都對。這個故事正好可以用來面對今古文之爭，今文學家說古文經(jīng)過劉歆偽造，說得是對的；古文學家說今文不符合孔子的意思，也是對的。因此，現(xiàn)代學人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用古文學家的觀點來批評今文學家，用今文學家的觀點批評古文學家，在相互指責之中，把各自的假面目戳破。

在廢棄文言文，廢除漢文(字)的運動中，錢玄同則是當之無愧的先行者和最有力的推動者。今天我們熟知新文化運動的主要發(fā)起人是陳獨秀和胡適，這不存在太多的爭議，但新文化運動若缺少了錢玄同，是否能造成那么大的聲勢，則殊可存疑。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陣地是陳獨秀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曾發(fā)表《舊思想與國體問題》，精辟地指出：“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shù)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對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對袁世凱做皇帝，不是真心從根本上反對帝制。”所以，“我們要鞏固共和政體，非將這般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舊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凈凈不可。否則，不但共和政治不能進行，就是共和招牌，也是掛不住的”。這得到了錢玄同的回應，他寫信給陳獨秀：“先生前此著論，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玄同對于先生這個主張，認為是救現(xiàn)在中國的唯一辦法。”從此，他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而且表現(xiàn)得空前激烈，以矯枉過正的方式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各個方面展開全面攻擊，最激進的是他甚至提出“廢除漢文”，他說：“欲廢孔學，不得不先廢漢文；欲驅(qū)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p>

錢玄同的空前激烈，還有一則軼事可以證明。30年代初，章太炎帶著黃侃到北京講學，錢玄同對老師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對師兄卻根本不買賬。有一天，在章太炎住處，黃侃開玩笑地對錢玄同說：“二瘋，你來前，我告你!你可憐啊!先生也來了，你近來怎么不把音韻學的書好好地讀，要弄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話文?！卞X玄同頓時翻臉，拍著桌子厲聲說：“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話文，混賬!”章太炎聞聲趕來，哈哈大笑，排解說不許再爭什么注音白話文，都給我念日語字母。章的意思十分明顯，想想當年在日本一起學習的同門之誼，有什么好吵的。

然而問題是，若真如錢玄同所說，徹底把古典中國的學問打翻在地，那中國該怎么辦呢?錢玄同繼續(xù)語不，驚人死不休，他把希望寄托于歐化。他提出廢除漢文以后，可以語根精良、發(fā)音整齊的世界語代替。1917年，他還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對文學芻議的反應》，激烈反對作文“用典”，他說：“凡用典者，無論工拙，皆為行文之疵病?！彼岢觥拔膶W之文，用典已為下乘；若普通應用之文，尤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語代事實者，尤為惡劣”。他還主張改革書寫格式，提倡用標點符號，還采用和西方書寫方式相同的左起橫寫的書寫習慣，這一主張率先在《新青年》雜志得到應用。不僅如此，錢玄同還挾他文字音韻學的雄厚功力，致力于漢字注音和簡化漢字的工作。

1920年2月1日，他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減省漢字筆畫的提議》一文，受到時人的熱烈吹捧。1922年，他又問“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提交了一份《減省現(xiàn)行漢字的筆畫案》，得到陸基、黎錦熙、楊樹達等文化界，教育界名人的聯(lián)署和支持，成為中國歷史上有關簡化字的第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具體方案。

1935年8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采用錢玄同主編的《簡體字譜》草稿之一部分，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收簡化字324個，這是歷史上由政府公布的第一個簡化字表。但是，這套方案卻遭到戴季陶等人的強烈反對，不得不于1936年草草收回?？箲?zhàn)爆發(fā)后，漢字簡化運動也不了了之——抗戰(zhàn)救了漢字一命!此外，漢字拼音的出現(xiàn)對解決漢字危機也功不可沒，因為用固定的拉丁字母為漢字注音，有利于人們識記漢字。

就總體而言，漢字簡化和漢字注音兩大方案，既不廢止?jié)h字，又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漢字的識讀書寫和國語發(fā)音的統(tǒng)一，是一個比較中庸平和的漢字改革方案。新中國的文字改革運動持續(xù)近30年，實際上繼承的就是這一傳統(tǒng)。

漢字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最獨特的文字，也是世界上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最強的文字，它是中華文化的載體，是中國人從野蠻走向文明的標志。然而，在五四時期，“漢字不滅，中國必亡”、“漢字不滅，天理不容”等口號甚囂塵上，漢字遭遇到了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和挑戰(zhàn)。我們今天反思“廢除漢字”這個口號時，確實感受到問題之嚴重。顯然，如果這些口號得以實施，那將是從根本上毀滅中國的文化。而事實上，因為拋棄了文言文、繁體字和傳統(tǒng)經(jīng)典，目前的中國文化實際上和傳承數(shù)千年的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呈斷裂狀態(tài)。

但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甚至是百余年來的漢字簡化運動以及漢字繁簡之爭，人們多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莫能衷于一是。

筆者認為，首先，漢字變化的趨勢并不是通常認為的簡化，而是繁化，或造新字，或增筆畫，因為新事物、新現(xiàn)象、新意義增多了，不得不如此——很多甲骨文或金文要比繁體字簡單得多；其次，漢字簡化運動從一開始就存在一個誤區(qū)，即繁體字難認、難讀、難寫，所以造成了中國人不識字、沒文化。實際上，識字水平和文化程度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以及教育的普及提高有絕大關系，和字體難易程度的關系不是很大。

既然有兩種“國字”，就難免會發(fā)生“繁簡之爭”。一個比較穩(wěn)妥的解決辦法。就是暫時實行“繁簡并用”的“雙軌制”。實際上，大陸一直都在使用“雙軌制”，比如中華書局出版的古籍，絕大多數(shù)都是用繁體字排版印刷。此外，一些網(wǎng)站如人民網(wǎng)、中國網(wǎng)等，一直就設有“繁體字”版。今后可考慮在國民教育體系中，語文教材的各文本原是繁體字的則繁體之，原是簡化字的則簡化之，使大中小學生至少能做到“識繁用簡”。從長遠來看，兩種“國字”雙峰對峙的可能性不大，但結局肯定不是要么繁體字取勝，要么是簡化字占優(yōu)，而是各有取舍，具體則由民眾和歷史來選擇和檢驗，政府不宜做出硬性的決斷和規(guī)定。

總之，筆者認為文字是文化的遺傳密碼，因此傾向于贊同季羨林老先生“漢字簡化及其拼音化是歧途”的說法，因為簡化字把中國文化斷成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兩截。所以，筆者在此套用一句詩來表達自己的感受：“風雨倉皇近百年，天下誰人還識君”——“君”者，不僅指繁體字，更指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