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雙
我不是張迷,也沒有資格自稱張迷——我并沒有讀過張愛玲的全部作品,在飯桌上談起她不時因為弄錯了篇名、人名被朋友恥笑。更重要的是,我不“迷”張,也不認(rèn)同當(dāng)下的張迷文化。80年代靜靜地欣賞張愛玲的時候覺得她的句子那么好,覺得她的文字特別黑暗?,F(xiàn)在一看到國內(nèi)的散文家引用張愛玲的名句“出名要趁早”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壓力。 多早才算早?最近陳思和教授在一篇公開演講中戲言,如今是白發(fā)蒼蒼的教授在大學(xué)課堂上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20世紀(jì)初期青少年的文學(xué)作品, 這話一點不假。五四那一代有誰不相信“出名要趁早”?很多人都在二十幾歲就完成了他們的成名作。 張愛玲在這一點上毫無例外。 然而我們沒辦法逆轉(zhuǎn)人的老年化,也沒辦法改變社會的逐步成熟化,如果人近中年了還沒有出名,該怎么辦?如果這個社會是一個不讓年輕人輕易出名的社會,它一定是保守僵化的嗎?
我一直納悶美國電影《返老還童》為什么要挑在金融危機的時刻出爐?重讀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發(fā)現(xiàn)它實際上比電影要荒誕很多。小說里有一個細(xì)節(jié),描寫剛剛出生的巴頓一落地就開口講話,完全是老頭的口吻,張口要的是老頭喜歡的東西。多么荒誕無稽!讓你沒辦法愛上這個怪物!電影里沒有這個細(xì)節(jié),而且因為男主角是帥哥皮特,不能不讓人愛。所以小說里那個令人費解的成長周期,在電影里變成了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的背景。關(guān)鍵是,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呢?也許我們關(guān)于成長的認(rèn)識, 無論對于個人還是社會,都是自己構(gòu)想出來的。誰說兒童就一定天真?誰認(rèn)定年輕就一定要氣盛?誰規(guī)定老年人就一定要平淡?都說美國是成熟的社會,怎么捅出了那么大的一個婁子呢?
我不認(rèn)同張迷文化,還因為從心底里抵制對她的所謂“大家閨秀”、“清朝遺民”、“落難才女”之類的描述。 我寧愿相信張愛玲即便到了晚年都活得很有尊嚴(yán),因為她以自己選擇的方式生活,毫不動搖。獨立和自由應(yīng)該有自己的價值,并不需要附屬在成功和出名之上才變得重要。
也許《小團圓》的出版又一次使得張愛玲成為新聞的焦點。雖然如此我仍然佩服張愛玲的執(zhí)著和毅力。讀此書腦海中不止一次浮現(xiàn)出一個瘦弱的老年婦女輾轉(zhuǎn)于一家家簡易的汽車旅館之中,她的敏感,她的無助,她的弱點,她的力量,都暴露在我們面前了。她一件接一件地丟掉了自己的財物,但是始終沒有丟掉她的手稿,沒有停止寫作。這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青年才俊,而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我主張把它看成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而不是純虛構(gòu)的作品。在一次研討會上有人提出,為什么不能堅持“作家已死”這個觀念。 我的回答是,沒有錯,回憶錄的作家我們也可以讓他們死去,但是也許和純虛構(gòu)文學(xué)的作者的死法不同?;貞涗洷豢闯墒恰吧鼘懽鳌保淖髡邍?yán)格來說是死不掉的,他們的生命在文字中被延續(xù),也許這正是人們寫回憶錄的目的——借助文字來緬懷往逝的生命,紀(jì)念生命。
如果要把《小團圓》看成是一部純粹虛構(gòu)的小說,就必須壓抑我們對于張愛玲生平軼事的種種了解,也就是否定張迷們這么多年辛勤工作的成果。要么就是把自己變成外國人,假裝不懂中文。何必呢?在張迷們的努力之下,我們有了兩岸三地多種多樣的“張愛玲”。林語堂曾經(jīng)標(biāo)榜自己是一個“bundle of contrasts”(矛盾綜合體),張愛玲似乎比他具有更多令人眼花繚亂的身份和描述。為什么不呢?也許《小團圓》作為傳記文學(xué)的意義恰恰在于它使得自我描述和他人的描述一比高下。到底應(yīng)該相信誰恐怕并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有人說普通讀者肯定要對號入座。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雖然能把《小團圓》里十幾個人物對號入座了,并沒有因為某某人被描寫得不雅而完全改變對于此人的看法。也許這恰恰證明了我的不敏感,或者說我不屬于某一讀者的圈子。反過來說,后者又證明影射類的文字,就像流言的傳播一樣,是小圈子里的意義生產(chǎn)。對號入座大概難免,這也未必意味著這個小說就一定被讀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