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鄉(xiāng)土小說 審美特征
摘 要: 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小說《活鬼》的審美特征表現(xiàn)在語言、結構、意蘊等幾個方面。語言細膩而活潑,結構巧妙而自然,意蘊凝重而深厚,是20世紀20年代一篇難得的具有喜劇特色的鄉(xiāng)土文學代表作品。
《活鬼》是20世紀20年代一篇具有喜劇特色的鄉(xiāng)土文學代表作品。該作品從語言、結構、審美意蘊等方面都具有典型意義。
作者彭家煌是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中的佼佼者。憑借對湖南農(nóng)村生活的熟悉和活潑風趣的筆墨,在不多幾篇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他對農(nóng)村生活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和精彩的語言表達,為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他的鄉(xiāng)土小說的獨特性一直為人稱道。與彭家煌同時期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黎君亮認為,彭家煌的作品“和匈牙利的Mikszath有同樣的風趣,充滿了‘local color”。并認為“彭君有那突出的手腕的創(chuàng)制,較之歐洲各小國有名的鄉(xiāng)土作家并無遜色”①。彭家煌的作品也曾給茅盾留下了深刻印象,1934年3月茅盾在書評《彭家煌的〈喜訊〉》中寫道:“他的細膩的筆觸,他的簡捷而自然的結構,尤其重要的是他那隱伏在柔和的而又細膩的文章后面的熱蓬蓬流血的心。”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慈心的彭家煌”,在他的小說中即便是諷刺也是“厚道人的諷刺”②。當代著名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者、北京大學嚴家炎教授也指出:“他(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小說,比許杰的要活潑風趣,比許欽文的要深刻成熟。”③下面從語言特色、結構和審美意蘊等方面對其短篇代表作《活鬼》進行審美分析。
一、細膩而活潑的語言
語言是文學作品的基本構成材料。語言特征表現(xiàn)的是作者的個性和對所寫事物的基本態(tài)度?!痘罟怼烽_篇就通過富于變化的語言形式為我們推出了一個不同一般農(nóng)民的主人公鄒咸親的形象。他身世不明,近乎卑微地討好周圍的任何人,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看到了阿Q的影子。但是,他聰明伶俐,計謀多端,讓人難以捉摸。作者運用了幾個設問、反問句式,使人物不似平鋪直敘那樣呆板?!般~邑人誰能明了鄒咸親的身世?”“是為著這個,咸親才被推薦在一個小學校當廚子嗎?不,以咸親的才力是頗能致力于青云之上的?!薄斑@樣伶俐,這樣馴良,誰不愿意照顧他?什么事他干不來?”這樣的敘述提起了讀者閱讀的興趣。小說的開頭可謂先聲奪人。
隨后作者對兩個主人公展開了各有側重的描寫。使咸親和荷生之間形成了相互映襯的格局。對咸親除了外貌描寫以外,突出的是他言行的被動性。小學校的孩子們央求他講鬼怪的故事;荷生懇求他畫符驅鬼,進而請他到家里鎮(zhèn)鬼,咸親以馴良的姿態(tài)接受著所有的請求,只是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令讀者頓生疑竇。荷生則是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者,這個少不更事的大男孩,從聽故事到在家里驅鬼、打鬼都表現(xiàn)出了積極主動的情態(tài)。這樣,一個靜,一個動,一個不露聲色,一個急躁不安,兩個人物相互映襯生發(fā)了一系列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在故事描寫的過程中,作者抓住了幾個富有代表性的場景,描寫得真實可信,生動活潑,既表現(xiàn)了鮮明的地方鄉(xiāng)土特色,又使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充滿情趣,展現(xiàn)了作者富有才華的語言表現(xiàn)力。如:咸親給孩子們講鬼故事一節(jié):
……課余飯后,他手里有的是糖果,使孩子們在懷里流連??诶镉械氖莿勇牭墓砉值墓适?,使他聽著優(yōu)于上課。尤其夏夜,寄宿的孩子搬著凳椅到操場歇涼,茶煙都給他預備好,擁擠的凳上公然留出個座位來,且相互關照著“這是咸親坐的,誰都不準占去?!?/p>
操場的四圍,繞著蒼郁的古木,泥堆雜草間,昆蟲卿卿,黑黝黝的幕下,幼稚的心靈本就給恐懼包圍了,偏生咸親一來,愛講的又是蓬毛露齒的僵尸和兇獰的吊死鬼的故事,作古證今地講述潛伏的妖魔,似乎就在他們的前面躍舞。他們越聽越歡喜,越聽越害怕,一個個都擠在他懷里,被擠落的,嚇得嚎哭,甚至就寢也非他相伴不可……
這段描寫非常真實,準確抓住了孩子們的心理,也喚起了讀者兒時既怕鬼又愿意聽鬼故事的記憶,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
又如咸親住在荷生家后,房上鬧鬼一節(jié)的描寫也很有戲劇性。
……次晚,咸親自然照舊在荷生家寄宿。在他們快入夢境時,一顆石子打著樓板響,這在別人或可斷定那是在室內拋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這響聲便是一炸雷。他被嚇慌了,抱著咸親戰(zhàn)抖著;咸親大咳一聲,預備動作,荷生也乘勢大喊著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來一下!”他原想就這樣將活鬼嚇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書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嚇啞了,頭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親的懷里戰(zhàn)栗。咸親撫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躍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內還追逐了一陣,才找著洋火,燃著燈。荷生大膽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然的探首帳門說:“嚇壞了我啦,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哼,嚇壞了你,睡得死豬一樣的?!焙缮目謶肿兞藨嵟?/p>
這段描寫突出了荷生一個幼稚單純的少年形象。荷生對鬧鬼深信不疑,對咸親信賴有加,在家里雖然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卻擔負著保護一家人的重擔,而且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丈夫。他的顫抖、趁勢助威表現(xiàn)了他的膽怯和孩子氣,而后面對妻子的呵斥則表現(xiàn)了做丈夫的威嚴。
其他如在荷生家房前屋后找鬼念咒、焚香燒紙潑法水、殺雞畫符驅鬼等場景,均寫得有聲有色。
作者還通過在特殊語境中對語言的靈活運用營造喜劇效果。表現(xiàn)在善于用輕松的語調或者調侃的態(tài)度甚至夸張的修辭手法描寫嚴肅的話題,比如作者對荷生祖母、母親以及姐姐們的描寫:
……鄰里散布關于他夫人蔡氏的謠言,他很高興的說:“管她,看能替我養(yǎng)下一個崽不?!笨墒遣淌喜粻帤?,成績毫無,他只得弄到個過繼的崽,趕早給娶了媳婦,差強人意的算替他養(yǎng)下一個孫女,一個孫男——荷生,可是不久,這會生產(chǎn)的兒媳偏又守了寡,老農(nóng)深感著一個孫男沒有換洗的,于是年輕的寡媳體貼公公的意旨,領受婆婆的庭訓,努力的工作;漸漸在鄰里聲譽鵲起,連那不出閨門的孫女也追步后塵。不過她們沒有成績報消出來,老農(nóng)可不能不預備身后了,他趕緊替十三四歲的荷生討了個年齡只比荷生大十來歲的老婆,這才一無牽掛的溘然長逝……
文中加點的字句如在一般的語境中,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處,但在此處平常的語句具有了特殊的幽默和諷刺效果,作者以一種輕松的語調,調侃的態(tài)度對待荷生一家發(fā)生的事情,“旨意”、“庭訓”、“聲譽鵲起”等更是反話正說,幽默與諷刺溢于言表。
二、巧妙而自然的結構
結構是文學作品的基本構架,構思一個完美的結構體現(xiàn)的是作家在謀篇布局方面的智慧。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部分,也是檢驗作家文學想象能力和題材駕馭能力的重要部分。
《活鬼》這篇小說表面上是荷生家鬧鬼咸親替他捉鬼的故事,但實際上遠不是這么簡單。這篇小說表現(xiàn)出故事與情節(jié)分離的情況。什么是故事?“一個國王死了,兩年后王后也死了”。這是故事,是兩件過去發(fā)生的事。而“一個國王死了,兩年后,王后死于悲哀”就是情節(jié)。不同之處在于兩件事之間有內在的情感上的聯(lián)系?!痘罟怼分校砻嫔虾缮野l(fā)生的事情與咸親并不相關,是故事,比如:荷生祖父的死,祖母、母親的死,他家里發(fā)生的奇怪的事情,荷生將咸親當做忠實的朋友并依賴他。咸親也的確不辜負荷生的信任,幾次全力地替他捉鬼成功等等。但是,當荷生獨自一人用獵槍驅鬼成功,而咸親神秘失蹤的結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并由此反推故事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故事變成了情節(jié)。原來家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只有荷生自始至終被蒙蔽在陰謀中,其他人如荷生的母親、妻子都心知肚明,讀者也在閱讀過程中,從蛛絲馬跡里感覺到了事情的蹊蹺,慢慢由猜測到明晰,最后徹底明白了真相。
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作者設計了兩條平行的情感線索,一條屬于作者和咸親,他們對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有明確的認識并且進行具體的控制,清醒地、有預謀地推動故事的發(fā)展。另一條屬于讀者和荷生,他們被作者與咸親的表象所迷惑,對事情的真實狀況處于無知狀態(tài)。兩條線在小說結尾時相交,戳破假象,回歸真實。當我們回過頭再細想所有故事時,會發(fā)現(xiàn)咸親一開始用鬼怪故事吸引并迷惑荷生,與荷生建立“最體己的關系”,這是有預謀的。表面上,荷生聽了鬼的故事以后,尤其是在祖父和祖母去世后家里開始鬧鬼時,因為咸親剛好會畫符,會鎮(zhèn)鬼,所以咸親在荷生的懇求下住到荷生家里順理成章,實際上,咸親的目的,是與荷生的妻子接近,他假借驅鬼的名義,堂皇地住到荷生的家里,但是為了掩飾他的真實目的,他多次推托,擺架子,無知的荷生一再邀請,在情節(jié)上構成了幽默與諷刺的意味。事實上,對于咸親來說住到荷生家里正中下懷,而對于荷生來說無異于引狼入室,但兩個人的情感傾向與情節(jié)的安排恰好與事實形成反差,結果必定適得其反。荷生家的鬼越驅鬧得越厲害,因為咸親一面捉鬼一面裝神弄鬼,他煞有介事地怒吼、燒香、畫符等等,無非是做戲給荷生看,在這個過程中,荷生的妻子也參與其中,在讀者面前演了一出鬧劇,十分可笑。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自始至終讓咸親假戲真做,不但蒙蔽了荷生,連讀者也真假難辨。
在結構處理上,作者還十分注意表現(xiàn)情感的平衡效果,顯示出作者受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影響的痕跡。在荷生明顯被欺騙而又不自知的情況下,作者安排了咸親聰明反被聰明誤,被荷生歪打正著,這個結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荷生無意中打跑了家中的“活鬼”,實際上是作者借助這種近乎喜劇式的效果還荷生一個公道。通篇一直占上風的咸親在小說最后狼狽逃走了,這也符合人們的閱讀習慣,人們基于一種道德的同情心,喜歡看到處于劣勢的人物取得勝利,這一點上作者滿足了讀者的情感需要。
從結構上看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是十分明顯的,作者善于講故事,把一個普通家庭的故事講得神秘、熱鬧又真實、可信。在人物關系處理上明暗分明,又情理和諧。正如嚴家炎所說:“彭家煌很講究結構而又做到了相當自然,沒有多少人工的斧鑿痕跡。讀這些作品,我們就像在看有趣的生活本身一樣?!雹?/p>
三、凝重深厚的審美意蘊
作品的審美意蘊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他透過作品在人、事、情等方面和諧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巧妙而自然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意圖,從而使文學作品具有藝術與思想上的雙重收獲。
《活鬼》是一篇頗具喜劇特色的鄉(xiāng)土小說。但在喜劇背后,我們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它與其他鄉(xiāng)土小說在審美意蘊上的內在聯(lián)系。鄉(xiāng)土小說在魯迅的示范作用下,形成了相對集中的創(chuàng)作母題,即:將“鄉(xiāng)間的生死”和“泥土氣息”移在紙上;揭露農(nóng)民的愚昧和奴性心態(tài),批判農(nóng)民的宿命意識和順民意識;表現(xiàn)農(nóng)村生活以及農(nóng)民之間的政治隔膜、文化隔膜、情感隔膜主題。其中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幾乎是所有鄉(xiāng)土文學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點。小說《活鬼》也一樣,雖然小說并沒有正面描寫一個女性,但女性在封建思想壓迫下痛苦、畸形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根本原因。
作者開篇以一種頗具懸念的筆法寫咸親如何神秘,人們不知他的底細,但從外表到語言再到行動,人們有理由相信他的伶俐、恭順和穩(wěn)健,對他深信不疑。作者正是在恭順、穩(wěn)健之中來表現(xiàn)咸親深藏不露的伶俐。他精心設計了一個個鬧鬼的場景,又扮演著驅鬼英雄的角色,實際上他的真正目的是覬覦著荷生家中幾個無所依靠的女人。荷生的母親死于鼓腹??;姐姐因被丈夫誣陷不規(guī)矩而死;荷生的妻子見到咸親后種種不自然的表現(xiàn),都讓人們感到這幾個女人與咸親或者與其他人之間存在的一種特殊關系。從咸親的所作所為看,他是應該受到道德的譴責的,但作者在小說中并沒有指責咸親的行為,作者重點表現(xiàn)的是鄉(xiāng)村鄙陋的婚俗習慣和不合人性的生活狀態(tài)。婦女在農(nóng)村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沒有地位,也沒有爭取合理生活的正當渠道和權利。荷生的祖父母膝下無兒女,母親年輕守寡,荷生的祖父為了得到一個祖業(yè)繼承人,對“鄰里散布關于他的夫人蔡氏的謠言”不僅充耳不聞,而且還進行鼓勵。荷生的母親、姐姐于是也因“體貼公公的意旨,領受婆婆的庭訓,努力的工作,漸漸在鄰里聲譽鵲起”,并早早給十三四歲的荷生娶了比他大十幾歲的妻子,荷生一家長期處于陰盛陽衰的畸形狀態(tài)之下。咸親不過是這種畸形生活形態(tài)中的特殊產(chǎn)物。荷生母親、姐姐以及妻子對家中鬧鬼所表現(xiàn)出的安閑和鎮(zhèn)靜,表明她們對咸親的存在是認可的。另外,咸親畫護身符的手藝是得了伯父的真?zhèn)?,可見,咸親的存在并不是一個特例,他們在鬧鬼與捉鬼的游戲中,演繹的是另一種人生,從這一點上看,《活鬼》于詼諧幽默之中又是嚴肅的,至少它為我們展現(xiàn)了鄉(xiāng)土社會畸形的文化生態(tài),借助鬧鬼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婦女對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畸形反抗,正如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論》里寫到的那樣,彭家煌的小說創(chuàng)作著眼于“地方特色”,以“更繁雜的人物和動作”表現(xiàn)“農(nóng)村生活的另一面”。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秀琳,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①黎君亮(黎錦明):《紀念彭家煌君》,見《現(xiàn)代》4卷1期。
②茅盾:《彭家煌的〈喜訊〉》,見《中國書評精選評析》, 山東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第①版,第204頁。
③④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9頁,第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