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森
一
小敏從喬樓回到家,進屋躺床上便焐進了紅花被子里,手按著咚咚亂跳的心,兩眼不停地眨巴著。費盡了心思,腦子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圈了,寫的那張紙條,攥在手里攥出了水的紙條,今個終于給了喬樓的張慶,咋也想不到日思夜想的這個小計劃,又給弄出了個不小的差錯。張慶展開紙條,猜對了不說,萬一猜錯了,就全完了……她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恨自個,手攥拳往頭上打著,頭打疼了,腦子越來越混沌了,今個把紙條塞給張慶時又慌又亂、又喜又羞,如摸著了天捧著了月亮的喜悅現(xiàn)在全跑光了。頭幾天寫了這個紙條,她還得意的不得了,“這兒”、“這兒”兩個字,跟一對蝴蝶樣在她面前撲閃,把她的心撲閃得如貓?zhí)蛑频模嗝烙卸嗝?,現(xiàn)在她如咬了口青柿子,要多澀有多澀,澀得她眼里的淚都出來了。
“這兒”,指的是她和張慶經(jīng)常見面的她家的麥地邊、麥地邊的楊樹旁。張慶在煤礦上班,天天騎車從她家麥地邊旁的土路經(jīng)過。張慶的姐結婚,張慶兩天沒上班,小敏的心便亂了,揣著紙條挎著個草籃子愣在麥地里,麥地邊的土路橫在她心里,張慶的自行車輪子早等晚等就是跑不來,她以為礦上出了事故,她跑到了礦上,礦上一點事都沒有,從礦上回來便跑到張慶的村子喬樓,在刻著“喬樓”的石碑前,她碰見了張慶,心慌意亂地把她寫的紙條塞給張慶轉回了身,走到半路一下子恍然大悟,“這兒”是喬樓的石碑前?還是她家麥地邊的楊樹旁?她的心里跟一盆糊涂樣糊涂了起來。
小敏蜷在團成一團的紅花被子里不動了口
桌上的表針嘀嗒著,嘀嗒得不明不白的。
突然,小敏的兩條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直挺挺的兩棵小樹樣,跟著臉也出來了,臉如一朵花樣鮮艷燦爛。
她想出了辦法。七點,天就稍黑了,天一黑,她就出發(fā),經(jīng)她家的麥地,順張慶上班走的那條小路,一直走,走到喬樓的石碑前,大概離八點也不遠了,張慶肯定會早一點,這樣,不早不晚正合適。如果張慶把“這兒”看成是她家麥地邊的楊樹旁,說不定到半路上就能碰見張慶。這一來,她心里日夜盼望的臉紅心跳的一刻便要提前了,分分秒秒嘀嘀嗒嗒的時間要變了,八點變成了七點半,她把時間給改了,一個鐘頭,她給減去了三十分,三十分,表針一下一下、一圈一圈地走,恐怕地球也繞一圈了。弄巧成拙,由拙變巧,柳暗花明,明晃晃的和月亮一起把今晚的夜色給照亮,把彎繞的小路照成蜿蜒的溪流,她趟進去,嘩啦嘩啦,趟出一溜水花,把月光給濺濕,把路兩旁冒出穗的麥子給浸透,讓麥子使勁地長,麥粒長得跟豆子一樣大,麥穗彎下來,如村里人笑彎了的腰……小敏忍不住格格笑了。
現(xiàn)在她的心就咚咚地跳得不行了。她不敢想,見到張慶時會是什么樣子。她把心里的胡思亂想攆跑,伸出的如兩棵小樹的胳膊下屈,又猛的躥了上去,挺得更直了。
小敏又開始計劃。開始計劃就提醒自己,這回的計劃一定要做好,如綢緞上繡花,一針一針的,絲毫的疵漏不能有,繡出一朵隨便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隨便怎么看都看不夠的花?,F(xiàn)在起來,早早地把飯做好,一句一聲爹、一句一聲媽地端到爹媽跟前,爹媽吃了,刷了碗,灶屋收拾停當,然后,進屋里,抹上新近買的化妝品,兩手心貼在兩頰,把好聞的蘋果味的抹上去,抹出一個紅蘋果一樣的臉,換上乳白的衫子粉紅的秋衣,任誰看了都嘴里生口水……生,白生,這是給張慶看的,給張慶生的。張慶面前一站,叫他暈頭轉向,摸不著東西南北,糊里糊涂抓住她的手……小敏臉熱了起來,熱辣辣的,似乎想要把紅花被子給引著。
窗外有聲音傳進來,小敏支耳細聽,沙沙、沙沙,聲音細密、模糊。她起來,下床開了屋門,一下子傻了——下雨了!
沙沙聲傳進屋里,開了門,嘩嘩地,連成了串的雨滴都落到了小敏的心上,滋滋著,把她心里升騰起來的火一點點給澆滅了,紅紅的火辣辣的臉頰變白了,身子一歪,靠在了門框上。
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密不透風的,拍打著院里梧桐樹上一把把小傘樣的葉片,把下雨的氣氛造得更濃了。
小敏受不了,一點也受不了,淚從眼里出來,和外面落在地上的雨一起,汩汩地,滿世界流。
“順風順水,今年的麥不愁了。”
爹在另一間屋子的門口站著說。
媽說:“你得去趕個集,添把掃帚,買兩把鐮。”
爹說:“還用你說?!?/p>
雨把天上的夜色給帶了下來,跟刷子樣,一刷子一刷子往淋濕的村子上抹著,慢慢地,把村子給涂抹嚴了。
小敏在被窩里躺著的時候,還想著早早做好了飯,一句一聲爹、一句一聲媽地端到爹媽跟前,現(xiàn)在她早把這事忘到了茄子地里去了。媽做了飯,喊她她不吃,媽把飯端到她屋里,她看也不看,媽的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她搖著頭:“我不饑,一點也不饑?!?/p>
媽說:“不饑睡吧?!?/p>
媽出去了,她看看表,都七點多了!原來計劃五點半做好飯,六點吃了刷了,回屋洗臉梳妝,完了,靜靜心,心隨著表針走一陣,七點了,悄悄地,貓一樣溜出院子,臉紅心跳地看著月亮去見張慶……她心里醞釀的這么好的一個計劃卻讓這場雨給推翻了,沒怎么費勁用力便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了,隨著雨水流走了,當當著出了村子流進了麥田里。還想把那條土路趟出一條溪流,把路旁的麥子給浸透,老天爺早知道麥子該要雨水了,不用她趟,這就把麥子需要的雨水全部給了麥子。
“真氣人!”小敏咬著牙看著下個沒完的天。
“真氣人!”小敏用勁跺了一下腳,跺出了很大的聲響,把地都跺動了。
八點了。表針如針,小敏心疼了起來,撲嗵一聲,倒在了床上。
二
天亮了,太陽光拱進了窗簾的縫隙,小敏睜著紅紅的兩眼看著太陽光在墻上慢慢地移動。天上的雨漏完了,天被太陽烤干了,屋里屋外都是亮堂堂的。昨晚的雨十點就停了,她沒看表,她的心跳和表針一塊走著,她不看表就知道雨是什么時候停的。雨停跟沒停都一樣了,下到十點是一場雨,下到天明不還是一場雨么?沒人會說老天爺傷心地抬不起頭,哭了兩場下了兩場雨。她不知道這一夜是怎么過來的,紅花被子給蹬開蓋上,蓋上又蹬開,黑洞洞的屋子如一身不熨貼的衣裳,怎么動,怎么翻身,都覺得難受,熬到了院里的公雞叫喚了閉上了眼,閉上眼一會,再睜開,太陽光便從窗簾的縫隙鉆進來了。
媽喊她吃早飯,她說她還不饑,有氣無力地說:“我夜里沒睡好,讓我多睡一會兒。”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
小敏開了門出來屋,媽在院里站著,看見她,便說:“洗臉吃飯吧。”
她看也沒看媽,也不吭聲,舀了水洗了臉,鏡子也沒照,進灶屋盛了小半碗飯,筷子一點點往嘴里挑著,吃完了,碗也不刷,出來灶屋,出了院子,出了村。
剛出穗的麥子經(jīng)了一場雨,昂著頭,伸展著葉子,精神抖擻得不得了,一棵棵靠攏,一垅垅一條線,像是等著小敏來看它們,早等不
及了。小敏到了地頭,它們便動了起來,涌著往她身子上涌。小敏看著麥子,被雨淋濕的心歡快起來。她走進去,騎著麥子,兩手撥拉著兩邊的兩垅麥,仰著臉,陽光的小手在她的鼻尖、額頭、兩頰摸著,兩只腳板像爬進了蟲子。在麥垅間如花一樣綿軟的黃土上點著彈著,她像一條小船一樣,麥子在她身后成了一朵朵浪花。她仰著臉,臉變紅了;兩眼皮蒙上,兩眼也變紅了,她覺得她的衣裳,她衣裳里的身子都紅了;她看見了張慶,張慶也是紅的,他像一棵樹樣,和麥地邊的楊樹并排站著,笑著看著她,她沒見過他這樣笑過,他的笑讓風讓陽光帶到了她的臉上、身上,她的臉、她的身子更紅了。剛出來的麥芒給她的手像是在撓癢癢,傳得她全身都癢癢了起來,兩只腳板像爬進了蟲子,兩腳在麥垅間如花一樣綿軟的黃土上點著彈著,她真像一條船一樣,劃得越來越快了。兩個多月了,這么長的時間了,她就這樣在麥地的一角栽紅薯,等張慶,看張慶,頭一天栽的紅薯都快長出紅薯了,一畝二分多點的地紅薯還沒栽完。好不容易栽完了,她在麥地里挎著個籃子裝著薅草的樣子,和在煤礦上班下班騎自行車經(jīng)過的張慶牛郎織女樣癡癡地望著,脖子都伸長了,還沒說過一句完整的話,花開的絢麗燦爛的都沒法兒說了,到現(xiàn)在還沒結出果。昨天大了膽子跑到了煤礦、跑到了喬樓,把那張寫了幾天,把那句話念了不知多少遍的紙條塞給了張慶,誰想得到呢,老天爺像是專門跟她做對似的,早不下晚不下來了場雨,一道天河把他倆給隔開了,他們倆真成了牛郎織女的一對。七月七還早呢,小敏等不了,真的等不了,那么長的比天還要長的日子,過一天,過一天,又完了,她紅蘋果一樣的臉早不是紅蘋果了,就變成南瓜了。誰稀罕南瓜呢。
小敏跑了起來,地里的麥子呼呼啦啦的像是在和張慶一起笑,笑得麥地邊的那棵楊樹也忍俊不禁,被陽光照亮的片片葉子嘩啦了起來?!皬垜c……”小敏叫了聲,聲音輕得比風還輕,連她自己都沒聽見。
到了地頭,收住了腳,那棵楊樹直直地站在她面前,她看著楊樹有些白的光滑的樹皮,心徹底平靜了下來。
出來麥地,小敏呆住了,路邊的楊樹旁,兩個凹進泥土的腳印陷進了她的兩眼,鞋紋跟波紋樣在她眼里蕩著,蕩出了一汪泉水……小敏看見張慶撐著把傘,站在楊樹下,望著她住的村子,和從村子伸過來的小路;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這里望著……小敏眼里的波紋碎了,想不到,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張慶猜透了“這兒”的謎面,他撐著傘來了,風雨無阻地來到了“這兒”。他肯定提前來了,七點半,或許七點半還不到,站在雨嘩嘩順葉子而下的楊樹下,兩眼一眨不眨地穿過雨絲等著她……真傻啊他,在雨里傻站著,多冷啊,一心一意地等,村子伸過來的卻一直是空的路,空空的,讓雨敲著,敲著無數(shù)個念頭,無數(shù)個念頭都隨著小水泡破了。小敏看著那兩個腳印,兩個腳印模糊了她的兩眼。
小敏靠在了楊樹上,粘滿了陽光的葉子在她的兩眼里撲閃著,撲閃的她一點主意都沒有了。接下來的路,走東還是走西?向左還是向右?她一點都不知道。她靠著楊樹,靠著,不把楊樹靠歪心不甘似的。
三
媽說小敏整天傻著臉,魂跟丟了似的,小敏不理媽,由媽隨便怎么說。她的魂是丟了,丟到了喬樓,丟到了張慶身上,丟了這么些時了,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天天半醒不醒的,真是折磨人啊。媽是過來人了,媽像她這樣的年齡,就沒一點心思?媽說出這樣的話,如一根長長的繩子,媽在那頭,她在這頭,和媽有了不長不短的距離。小敏啥事也不想做,看見媽就想躲,媽喊她,也懶得應聲。爹不吭不哈的,她卻有點怕爹,看見爹,心里如敲小鼓,總以為她的心思讓爹給看透了。
早上,媽喊她,她還想賴在床上不起來,爹說話了:“起來跟我到鎮(zhèn)上去轉轉?!?/p>
鎮(zhèn)上轉轉,轉什么呢?有什么可轉的呢?添把掃帚,買兩把鐮,還用得著我跟著?心里這么想,她一點不敢怠慢,慌慌張張穿了衣裳,起來,洗了臉,鏡子里隨便看了兩眼,出來,站在了院子里。
爹在豬圈旁站著,頭也不回地說:“先去吃飯?!?/p>
她不想吃飯,還是進了灶屋,端起了碗。
鎮(zhèn)在村子的東北方向,不是多遠,五里路不到。吃了飯,爹在前,她在后,出了家門,不快不慢地往鎮(zhèn)的方向走。
爹頭發(fā)白了些,風吹、雨淋、日曬,身子骨抵得了麥地邊的那棵楊樹,出糞、運糞、收秋、種麥,樣樣活跟天上的太陽樣出色,晚上身子挨住床,呼嚕跟大水樣滔滔到天亮……爹不吭聲,邁著步子只管走,她跟在爹的身后,也不言語,也不看路旁的樹、不看路旁的麥,來往的行人她也不看,目不斜視,像爹牽著的一頭牛犢,老老實實地,生怕踩著了螞蟻似的,噗噗的腳步被爹嗵嗵的步子蓋著。萬物花開,盎然的春意好像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走了一半的路了,小敏心里萌生了想和爹說話的念頭,爹呢,這條去鎮(zhèn)的路像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條路跟他的路似的,他占著想要走出個風景來,一門心思地走。
到了鎮(zhèn)的入口處,爹站住,轉回身,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小敏:“去轉去吧。”
小敏看看手里的錢,看看爹的臉,爹真是叫她來鎮(zhèn)上轉轉的?
爹說:“去吧。我去買把掃帚,買兩把鐮,買了就回去,就不等你了。”
“爹……”小敏勾著頭,心里叫著,兩眼眨巴著,便有了淚,就想往下掉。還是爹懂女兒的心思。她看上了人家張慶,天天想人家張慶,言談舉止上和沒看上人家張慶之前大不一樣了,她愛笑了,一個人偷偷地笑,干活覺著有勁了,思想愛開小岔了,走路,身子發(fā)飄,忍不住,調兒就從嘴里繞出來了。她左遮右蓋的,生怕爹媽知道了,村里人知道了,笑她人小膽大,暗想著人家,想得糊里糊涂,想得魂兒都丟了。如果真那樣,恐怕出門紗巾罩住臉心也慌。自以為自個做得妙,守著個秘密,結果呢,秘密全網(wǎng)進了爹驚天動地的鼾聲里。爹不知道她看上了誰,爹肯定知道她在做著她該做的夢,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才把她帶到了鎮(zhèn)上。轉轉,一個小鎮(zhèn),橫豎兩條街,有啥可轉的,明擺著的是,讓她來散心呢,免得在家給焐著了,焐出了莢,焐出了杈。
入了鎮(zhèn)街,一街兩行,一個店鋪挨著一個店鋪,服裝、鞋帽、五金、家電、副食品、化妝品,紅紅、綠綠、黃黃,讓小敏看得眼花繚亂的。衣裳她有,化妝品她有,她啥都不缺,兩眼看過來看過去,引得店主圍著她亂轉。
進了一個大一點的商店,門口的一側放著臺照相的電腦,有一個女孩正在照,照了,往電腦上看看,不滿意,又照。笑瞇瞇的一張臉從電腦里出來了,女孩看看,點點頭,一旁的打印機一會便打印了出來。
小敏覺著有些稀奇,照著,看得見,滿意了出,不滿意再照,照了,馬上就出來,跟以前照相太不一樣了。她看著那個打印出來的女孩笑瞇瞇的相片,就像是自己照的,喜歡得不得了。
“照一張吧?”
小敏愣了愣,過去坐在了電腦面前。
漾著兩汪水樣的眼,有紅似白的臉,黑亮的發(fā)絲撩著,笑從心里洇在了臉上,笑在發(fā)芽,想要開花,格格的笑聲快要出來的模樣。
小敏手拿著相片,在街上走著,看著。一張臉占滿了整個一張相片,越看越像一個紅蘋果,讓人恨不得趴上去咬一口,咽到心里去……小敏只顧自個歡喜,一下撞在了別人身上,她從相片里醒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人家笑笑,把相片裝進了兜里,張著臉把相片上的笑完完全全綻放了出來,臉上、身上落滿了來往行人的目光。
小敏在小吃攤前給爹買了他愛吃的豬蹄、豬耳朵,爹花的心思她不能白給浪費了,拿豬蹄、豬耳朵膩了爹的嘴,迷了爹的心,她想張慶想得魂不守舍了,想得廢寢忘食了,爹的兩眼便會睜一只閉一只,爹不吭聲,媽也不好說什么,剩下的便都是她的了,一舉三四得,她全得了。
回家把豬蹄、豬耳朵塞到爹手里,爹嘴里不說,心里不定多滋潤呢。滋潤吧爹,夜里再把呼嚕扯得聲大些,扯成龍卷風,天崩地裂的,把村子里的狗都給卷走,神不知,鬼不覺,她便出了村子了……
快出了鎮(zhèn)子,小敏又后悔起來,爹今個讓她來鎮(zhèn)上轉轉,她便迷迷糊糊的盡是想爹的好,媽呢,說一百圈她還是媽面前的小雞雛,變成了小鳥,想飛,也不能把媽忘了呀。媽愛吃什么?小敏想來想去,想不起來媽愛吃什么,最后,她拐回去,買了串香蕉,小鳥樣飛出了鎮(zhèn)子。
到了一座嶺上,軟軟的陽光灑了小敏一身,帶著花草芬芳的小風一吹,心里便有蜜想往外面流。電腦照的相片有兩張,自己留一張,給張慶一張。張慶前天夜里打著傘在雨里站著不知站了多長時間,想想,她就想掉眼淚,把相片給他,他天天揣在身上,把雨夜里受的冷給趕跑,把他的心暖熱,熱成一盆火,把他身上多得用不完的力氣給燒著,把她給烤化……小敏心跳了起來,身子跟路旁麥地里晃著的麥樣想要倒下去……
四
麥地一邊小敏栽的那片紅薯,經(jīng)了這場雨,粗壯的秧子變得紫紅,豐圓的葉片又豐圓了一圈,地皮罩得嚴嚴實實,蓬勃得想跟麥子樣立起來。小敏站在地邊看著,便不忍心動它們一下。
從鎮(zhèn)上回來,吃了晌午飯,小敏來到了紅薯地,要把紅薯秧子翻一翻。紅薯秧子喝飽了雨水,不要命地在地里撲騰,秧子見縫插針便要往地里扎根,扎根多了,分散了力量,長不出紅薯,到了秋天,一窩窩的一地的紅薯兒子。她不要紅薯兒子,她要紅薯都長成紅薯的叔,紅薯的大爺,紅薯的舅,一個個,一串串,堆成山,頂住天。栽紅薯的時候,爹笑她在紅薯地里搞科學搞研究,前些時候栽紅薯她栽得是有點時間長了,她把她對張慶的心思隨著一棵棵秧子澆了水用土給封了起來,現(xiàn)在的一棵棵紅薯,不光上有底肥、化肥,她把她的柔情蜜意都注入了紅薯的根中,今天才這么茁壯,招人喜歡。
小敏看著,真的是不忍心動秧子,可她想叫爹的臉紅一紅,讓爹說的話變作廢,讓爹憋了一肚子的笑從嘴里出不來,她要昂首挺胸家里家外的腳步聲鏗鏘起來,帶出一溜風,讓大地萬物都知道,小敏不是毛絨絨的小雞雛了,是一只張開了翅膀的小鳥,穿梭在陽光中的小鳥,豐富著這萬紫千紅暖融融的春天的小鳥,想往哪飛就往哪飛,飛到天上去,飛到云彩里,啾啾,一世界任她隨便自由去。
腰彎下去,翻一下秧子,小敏心里便漾起一圈漣漪,翻一下秧子,心里又漾起一圈,一圈一圈,她心里有些裝不下了,一張臉都顯得盡是波紋,嘩啦,嘩啦,一棵棵秧子離了地翻了過來。
快四點了。張慶的姐結婚,今天是第四天了,張慶忙了,今天肯定要上班。這幾天沒聽他自行車輪子的聲音了,可這幾天里,哪天自行車的輪子都在她心里跑,轟轟隆隆的,挾風帶火的,到了后半夜,一覺醒來,心里簡直如跑火車般厲害,呼嗵,呼嗵,呼嗵,天便給呼嗵亮了……小敏手在葉子上擦擦,起身撩了一下頭發(fā),臉往麥地那邊望望,手伸進兜里掏出中午在鎮(zhèn)上電腦照的相片,紙包里抽出來,和小敏面對著面,看她的眼,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唇,看她的兩腮,一點一點看過來了,心里說:“再過一會兒,你就不是我的了,你就是張慶的了?!毙∶糇ゾo往相片上看了幾眼,相片裝進兜里,騎著麥子往路邊走去。
到了楊樹旁,小敏又傻了——昨晚張慶又來了!
前天晚上,那些深的腳印周圍,又出來了好多腳印。前晚的是膠鞋的印,鞋紋深,紋彎如波,昨晚的是皮鞋的印,鞋紋淺,紋直如線,一道一道,如映照在地上的簾影。小敏吃力地看著,似乎想要看過去,看個清清楚楚,卻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看了,她閉上了眼。她咋也想不到昨晚張慶還會來。前晚下了雨,雨是客觀,雨是原因,昨晚上沒下,遮住了前晚的雨,應該還是前晚的開始,“今晚八點”時間的正式,把前晚的原因給抹了,夜幕正式拉開了。她咋就沒想到呢?自己的腦子咋就這么笨呢?腳抬一抬,幾步路,眨眼就過來了,卻眼睜睜把一個明亮亮的月夜給忽略了。這么一大意不要緊,張慶呢?連著兩晚上,像這棵楊樹樣在這里立著,癡癡地等,他下井挖煤那么累,卻等了一個又一個空,自己差不多成了一個小騙子了!小敏抬手往頭上打了一下。
隱隱的,傳來了自行車的聲音,張慶下班回來了,刮大風樣刮過來了!小敏慌忙退到了楊樹旁,立得跟楊樹一樣直。
轟隆聲過來了,自行車一閃,轟轟隆隆過去了。
張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隨著自行車輪子轟隆了過去。要不是身后的楊樹,小敏差點倒下去。
小敏顧不了多想,轉過身喊了一聲:“張慶——”
自行車慢了下來,慢慢停住了。張慶還在車座上坐著,一腳點著地,也不回頭,看著他前頭回家的路。
小敏抬起腳,一段不長的路、她走的有點吃力,如一氣不歇走了幾天幾夜,精疲力竭的,腳拉著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張慶的自行車后面。
張慶還那樣在車子上坐著,還不動。她看著張慶的自行車輪子,張開了口:“別怨我,怨天……別怨天,怨我……今晚八點,我在這兒……等你?!闭f完,緊走幾步,把那張相片掏出來扔進了張慶前邊的自行車簍里,轉身一晃不見了。
五
踩著嫩綠的青草,踩著落在青草上的月光,月光破了,聲音留在了身后。小敏怕月光被踩破,怕青草被踩疼,她把自己變輕了,變得如絲絲輕風,掠過了草葉。她回頭看了一下,張慶緊跟著她,腳幾乎要踩住她的腳了。聲音不是她踩出來的,是張慶腳下的聲音,他把月光給踩碎了,把嫩綠的青草踩趴下了,他的腳跟他的自行車輪子樣裝多了氣,落下去,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她回頭又看了張慶一眼,心里說:“輕點……把你的氣放一放,別驚動了蟲子。別驚動了路旁的麥?!?/p>
七點半還不到,她和張慶都來到了麥地邊的楊樹旁。倆人站著,中間有四五步的距離,她看著張慶,張慶看著她,倆人的目光和月光溶在了一起,和心里的波濤呼應著,話化在了心里,從眼里流了出來……
小敏轉身前走,張慶跟著,順張慶回家的
路走幾十米,往西南,是插入麥田的一條阡陌小路,路被青草遮嚴了,月光下是麥田的一道縫隙,彎著,彎向了麥田的深處。
這里是王丟家的一片麥場,長了一麥場青翠碧綠的菠菜。有小敏家麥地一邊的紅薯地那么大,靠著麥場、麥地邊,滾著個圓圓發(fā)光的石磙,麥子熟了,石磙把麥場軋得明光光的,麥子割了,在麥場打了,麥子都不想回家,留下一場的麥香,繚繞著出土的玉米,呼呼地往上長。玉米收了,撒上菠菜籽,過了年便是一麥場嫩綠的菠菜。菠菜吃著長著,吃完了,麥子便又熟了……王丟的麥場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扣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
王丟家還育紅薯秧苗。王丟還養(yǎng)豬。王丟是個精通農活又會精打細算的人。
小敏早瞄上了王丟的這片麥場,離村子有點遠,離張慶回家的路有點遠,周圍是波浪翻涌的麥田,圓圓的石磙,不長不短,她和張慶坐上去,看滿天的星星,聽麥田里的蟲鳴,坐上去就不想起來了。到了夏天,四周躥起來的玉米如圍墻圍著他們倆和圓圓的石磙,全世界都被他們倆忘到了腦后,全世界都是他們倆的了。
走到石磙旁,小敏背對著石磙,勾著頭,兩手扣弄著,身子一扭一扭扭著,張慶在她的眼里一閃一閃。她紅蘋果臉上的蘋果味都出來了,她有點醉了的樣子,她眨巴著眼,聞到了嗎張慶?好聞嗎?張慶立在那里不動,跟電線桿子似的。她不信張慶不愛聞她的紅蘋果臉出來的蘋果味,她都有點醉了,她不信醉不了他,她還一扭一扭地扭著,紅蘋果臉的蘋果味呼一股呼一股往張慶身上跑著,她聽見了張慶越來越重的呼吸聲,不由繃著嘴笑了??茨阆挛绺活^尥蹶子的驢似的多威風啊,自行車輪子轉得跟小馬達樣,跑,你跑啊,沒人拽你,沒人給你勒韁繩,麥子趟倒了沒人管,隨便……
張慶蹲坐到了石磙上,坐了石磙的一半。
小敏繃著嘴又笑了。團圇石磙都是你的,留一半干嘛,你身子高,個大,坐中間,多舒服。
張慶咳嗽了一聲,伸手拽了一下小敏的衣裳。小敏身子一歪,跟快要出倒了的一棵樹樣,來點風,便傾斜了,傾倒在了另一半的石磙上,身子撞住了張慶的身子,嘩一聲,心里翻起個浪頭,滿是蘋果味的臉熱起來,越熱味越濃,越熱身子越軟,她成了一團花,身子一彈一彈,彈著張慶,張慶身體里的熱氣呼呼地都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身體里的血跟他的自行車輪子樣飛轉了起來,在她的身體里這兒用勁撞一下,那兒用勁撞一下,她的筋骨快要被撞散了,她快要堅持不住了,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張口叫了聲:“張慶……”聲音跟蚊蟲樣叮在了張慶身上。
張慶看著面前的一片菠菜,說:“你感冒了?”
“誰感冒……”
小敏坐直了,兩手又扣在了一起。
“你的照片哪照的?”
“……”
“照的跟蘋果樣?!?/p>
“……”
張慶突然抓住了小敏的手腕,另一只手跟過來,像捉一只鳥樣,捉住了小敏的小手。兩手捂著,慢慢用勁,用勁,一把虎鉗樣撳進了小敏綿軟的手心手背里。
小敏的小手酥了,全身的骨頭咔嘣咔嘣響著,好像在對她說:“別裝了,快投降吧,繳槍投降吧?!蓖督?,第一次和一個年輕的小伙坐在一個圓圓明光的石磙上,頭一回小手讓一個年輕小伙這么用勁地握著,她散發(fā)著蘋果味的臉皮兒那么薄,說投降就投降,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先不投降,身體是一團花,要裝著是一桿槍,接下來看他——看他的膽子有多大!天上的星星看著,四周的麥子看著,還有這到處彌漫的月光,趁著夜色,跟小偷似的在偷看著,看他敢膽大得包得了天?有膽,由他包去!小敏不動,一只小手任張慶握著,她身子骨一齊用著勁,堅持著。
天上的星星擠眉弄眼了起來。
張慶虎鉗樣發(fā)熱的兩手燒紅了,燒著了,她的小手也著了,噼噼叭叭地,她不敢看,她閉上了眼。她覺著她的臉被映紅了,麥子被映紅了,深得沒邊的夜被映紅了,紅成了一面鋪天蓋地的大旗,月亮星星綴在上面,飄蕩著……小敏憋著的一口氣出來,睜開眼,天吶——張慶勾過頭,在她小手的背上親了一下,很響的一聲,跟打雷似的,她小手一顫,收了回來……月光越來越透亮了,像一面鏡子,照著她和張慶。
張慶,他……有點、那個……親,你親,親出那么大的聲音,跟三天沒吃飯樣,端住碗,就吞起來,也不怕讓誰給聽見了。雖說不著村不著店的,他親的聲音也太大了,野兔聽見了也會給嚇跑,蟲子也會給驚醒,小蝙蝠也暈頭轉向的摸不著頭腦。不文明!應該,小風樣,樹葉樣,細雨樣,不知不覺,又讓人心里驚濤大浪,大浪沖天!
真是身上的力氣多得沒地方用了,這么著,弄得跟他井下挖煤似的,這是挖煤么?小手讓他給快握酥了不說,亂使力氣,瞎折騰,真是頭傻驢!
小敏哧哧笑出了聲。
小敏的笑如小鞭子抽到了張慶身上,張慶身上的勁都出來了,他丟了小敏的手,攬過她,攬到他的懷里,搬過她的身子,頭像天上撂下的一塊石頭,下來嘴便摁到了她的唇上。小敏繃著嘴,他的嘴使勁地拱,不停地拱,一下一下,不屈不撓的,小敏的嘴繃不住了,開了,兩扇門樣,吱吱扭扭開了,張慶破門而入,像是在吃蘋果,要一口給吃下去,嘴張得沒了邊了,吭哧著喘著氣……親著,他一手攬著她的脖子,一手攬著她的腰,使勁往他的懷里摟著,四周的麥子撲了過來,身下的石磙滾到了她的身上,骨骨碌碌,一遍遍地在她的身上滾……張慶猶如下了井,拳腳剛展開,掄鎬、丟鍬、拿斧,手忙腳亂地撲騰開了,撲騰得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天昏地暗!
小敏挨住菠菜的手抬起來,彎成一個彎,彎住了張慶的脖子。張慶的嘴離了她,嘿一聲,抱著小敏從石磙上站了起來,腳踩著石磙,在石磙上轉著,落在石磙上的月光,被張慶踩得刷刷飛濺,光芒四射,周圍的菠菜、麥子鮮亮了,翠綠得想要掉下水來。
他轉著,她也轉著,天和地都轉了起來。
石磙晃了一下,張慶和小敏倒了下去,倒在了菠菜上……
“小敏……”
“……”
“小敏……小敏……”
小敏伸手堵住了張慶的嘴,臉貼在張慶的胸脯上,聽著他嗵嗵的心跳聲。
怪不得他的自行車輪子轉得跟小馬達樣,她知道了他的力氣有多大,她把她一顆浸透了蜜的心給了他,融入了他的骨子血液里,他不是之前的他了,不是那個騎自行車傻跑的他了,說不定,往后,給他一座山,他也能扛起來,他那輛自行車——他真能給騎飛,跨上車子,經(jīng)過她家的麥地,呼一聲,一眨眼,便到家了。
他到不了。她把他的心用線兒拴住了,到了麥地邊,他身子里的力氣都要跑光,他自行車輪子的氣都要跑完,他成了一只小羊,由她牽著,想往哪往哪。
“咩——”
小敏聽見張慶沖她叫了一聲,她笑了,笑聲被張慶漲落的胸脯撥散開,敷了她和他滿身,周圍的菠菜麥子也喜氣洋洋的。
“該走了……”
“早著呢?!?/p>
“你明天還要下井?!?/p>
“我知道?!?/p>
“到了井下該瞌睡了?!?/p>
“不瞌睡?!?/p>
“不信……”
張慶坐起來,兩手抓著小敏的兩臂;“你把你眼里的光存到我的身上,明天跟著我下井,看著我?!?/p>
小敏兩眼眨眨,兩眼里的光出去,進了張慶的眼里,進了張慶的身體里,眼光里帶著水,帶著火,他到了井下,他不會渴,不會冷。她信張慶的話,瞌睡也不會有,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氣,瞌睡找不著地方瞌睡,說不定他挖著煤,黑臉上的白牙露出來還自個傻笑呢。
張慶的手指頭捺到了她一邊的臉頰上,捺出了一個窩,手指頭一動一動,月光都跟著跑了進去。小敏瞇著眼,覺得臉頰上有片羽毛撩著,一撩一撩,癢癢的,舒服得心里咯吱咯吱笑。張慶不停地捺,她心里不停地笑。張慶的手指頭離了她的臉頰,突然穿進了她的胳肢窩里,小敏的嘴繃不住,咯吱咯吱的笑聲跟燕子樣撲楞了出來,在月夜里飛著,一圈圈踅著,攪得月光如水樣,一波一波的。張慶不依不饒,手指頭一勁往她的胳肢窩里戳,小敏笑得渾身都顫了起來。
“別、別、張慶,別……”
張慶還繼續(xù)著,小敏心里的笑越生越多,跳著擠著,聚到她的唇旁,爭著往外出,出不來的,鉆進了她的眼里,變成了淚珠流出來,在她的兩頰上劃了一道又一道,亮閃閃的。
張慶不戳了,小敏止住了笑,嗔了張慶一眼:“不理你了。”臉扭到了一邊。
張慶搬過小敏的臉,臉俯下來,親著她眼里流出的淚珠,親得小敏心里麻酥酥的,淚珠不停地往外出。張慶親出勁來了,一下一下的,不是親,像是在啃蘋果,把小敏紅蘋果臉的蘋果味都啃了出來,和麥場的菠菜味、周圍麥子的香甜味混到了一塊,好聞死人了。
明天說啥她也不會去紅薯地、麥地了。沒翻完的紅薯秧丟一丟,丟兩天再翻。他井下八鐘頭出來,明天她把他心上拴著的線兒解了,還讓他的自行車輪子小馬達一樣轉著飛起來,飛到家,躺進被窩里,把今晚上耽誤的瞌睡都給補出來,攢足了勁去上班,攢足了勁,再來這兒……再來了,說啥也不敢躺在王丟家的菠菜上了,那么青翠碧綠的菠菜被他倆弄得不成一點樣子,王丟看見了,說不定能把鞋帶給跺崩了,那樣一來,趕明年栽紅薯了,咋去王丟家的秧炕上薅秧呢?明天一早,她得來,把他倆壓的菠菜一片片給弄展,用她浸透了蜜的心去修復,王丟來了,一點毛病也看不出來,鬧不好,那片菠菜長得格外精神、格外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