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瑛
一
遠(yuǎn)處的山,一直在遠(yuǎn)處,薄藍(lán)薄藍(lán)的。不知道有沒有人家,不知道有沒有。我在這里,在壩上。和一只很親近我的小狗——小花在一起。
我們這里的“壩”,每一處都有名字的。我出生的“壩”,叫謝碥,謝姓的一支在這片平壩上開枝散葉了上百戶人家。謝碥的東北方是帥林盤,正東方是王林盤。林盤是我們這里的人命名村落的最小單位,也是常用單位。怎么叫林盤呢?川西壩子最常見最多的樹木便是慈竹。只要有人家,這屋前屋后便少不了有兩壟竹子。帥林盤和王林盤,更是竹多如毛。慈竹茂盛起來后,把人家屋頂全都遮擋住了,從外看,看不到人家戶,只看見一大片黑蓊蓊的竹林。川內(nèi)的村子都是大大小小的林盤,往前面加上林盤大姓人家的姓,就成了這個村子的名字,這比用某社某社來劃分村莊好記多了。而且,往往走完一個社的地界還沒有走出一個林盤,一個大的林盤常常由兩到三個社組成。謝碥這一片壩是接著后山的,后山腳下的壩左右無限鋪開,朝前延伸到謝碥還算是直系嫡親,延伸到帥、王二林盤,只能算旁系了。帥林盤和王林盤,也是壩,但是這兩個壩卻比謝碥矮了半人高。好端端的平壩到了謝碥就截止了,再往下走就息氣了,突然矮了半截,謝碥成了帥林盤和王林盤前面的一個臺子,帥林盤和王林盤成了謝碥后面的洼地,謝碥的人到帥林盤和王林盤要下一個高坎,帥林盤和王林盤的人到謝碥要爬一截軟坡。處高如同居首,從風(fēng)水上講,那是上風(fēng)上水。就沖著這個地理的優(yōu)勢,謝碥的人對周圍林盤里的人都帶有一種天生的居高臨下的風(fēng)度。帥林盤一個帥姓女子嫁給了謝碥一羅姓人家的老二娃兒,大家這樣說,羅老二接(娶)了個林盤里的女的?!傲直P里的女的”,好明顯的輕視的口氣。倒也是,這帥矬女子嫁到謝碥后,也沒有伸展過。她自己從來沒有把自己收拾伸展過,她的日子也沒有伸展過,總被羅二打,打罵聲整個中院子甚至下院子都能聽見。設(shè)若有個三五日沒有聽見羅二家傳出打罵聲,大家碰面的時候都會相互問一句:這兩天咋沒有聽見打了呢?時常見到她,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她和謝碥的人,謝碥的人和她,相互都不怎么搭話。
謝碥分三個院子,從北到南,依次為上院子,中院子,下院子。中院子和下院子,一謝姓女人招贅了一個羅姓男人,生了十來個小羅,另一謝姓女人招贅了一楊姓男人,生了七八個小楊,其余人家都姓謝。上院子則是謝姓和陳姓平分秋色各擁半壁江山。這陳姓,便是我爺爺?shù)男铡?/p>
以前謝碥的好風(fēng)水體現(xiàn)在哪里我不知道,現(xiàn)在所謂謝碥的風(fēng)水好,是謝碥從八十年代開始,陸續(xù)有人考上中專、中師、大學(xué)。謝碥七、八十年代生的娃娃全都跳出了農(nóng)門,端了“鐵飯碗”。若只是出一兩個這樣的孩子也不算是值得炫耀的事,那一批次的孩子都考上了學(xué)校,謝碥不僅在謝碥人心里就是在周圍學(xué)校老師心里都成了風(fēng)水寶地。讀書的孩子,去報名,老師問哪里的?答是謝碥的。本來不怎么經(jīng)意的老師會抬頭打量一下這個孩子,然后贊道:謝碥的啊?謝碥的好啊!謝碥的孩子都聰明!讀得書!其實(shí)只有謝碥的人自己知道,謝碥的孩子“讀得書”,是謝碥上院子的孩子為謝碥掙來的。上院子其實(shí)就只三家人,謝家的,陳家的,李家的。陳家是陳四和陳五兩兄弟,兩兄弟的四個孫女像四朵新鮮鮮的梔子花,一朵趕一朵的白,一朵比一朵的香,一個賽一個的能干,先后以高分考上了學(xué)校;教書先生李之言的孫女,又白又瘦,聲音極細(xì),“蚊子一樣的聲音”,她母親經(jīng)常這樣比方她,也考上了學(xué)校。謝碥的大姓,謝家的人,卻沒一個出頭的。在村上做會計的謝開章,也是上院子的,對這一事實(shí)既感羞愧也感無奈,就只有搖頭嘆氣:沒(音mo)的法的,沒法啊,天資就差,后天又不努力,,只有揉(音rua)泥巴的命。說到揉泥巴,下院子和中院子的孩子個個都是好手,好多男孩子放學(xué)回家第一家事情就是去窯上揉泥巴。謝碥有兩孔磚窯,燒火磚賣,中院子謝家和下院子謝家的人,幾乎都靠此維生。陳家是吃公糧的,李家是教書匠,楊家拖著蜜蜂四處趕花,沒有人對燒窯有興趣。中院子和下院子的人家,都把自己的良田用來做磚坯瓦坯了。田里挖出方正的深坑,用來踩泥、和泥,人站在坑里,做磚坯和瓦坯的工具放在坑邊,在那坑里一呆就是一半天。對于謝碥來講,上院子的人搞的是陽春白雪這樣的事情,中院子和下院子的人做的是下里巴人的事情。對于這點(diǎn),謝碥的人心中是有數(shù)的。陳家和李家的女孩子不會去中院子和下院子?!皇潜桓改競兘?,二是女孩子們慢慢養(yǎng)成的一種高傲的自覺。謝家的孩子們,卻經(jīng)常跑到上院子做作業(yè)。這些孩子,父母本也是管得緊的,也是希望他們學(xué)習(xí)好的,只要他們說去陳家李家做作業(yè),父母都放心得很,但陳李兩家的大人卻不怎么歡迎,怕自家的乖娃娃跟著學(xué)尖了。
即使是這樣。謝碥也是謝姓的天下。謝碥的權(quán)力在謝家,村長、社長、會計、出納,都是謝家的人。謝碥的“觀晚婆”(能通陰陽、看風(fēng)水、算八字等等諸如此類活路的人)是謝家的,招贅了羅姓男人的謝家女人,她叫什么大家都不太清楚了,全謝碥都叫她羅三婆——她男人在羅家排行老三,很陰的一個老娘兒。整天蔫秋秋的,走路慢吞吞的,一句一個咳嗽,咳嗽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長。她其實(shí)不做家務(wù)事,但是任何時候看到她,她都拴了藏青色的圍帕,雙手藏在圍帕后。她一個人住在謝碥漕頭的一座小院子里,‘吃飯的時候就回到和羅三爺共同的家里吃,其余時候,她都一個人待在那座小院子里。那座院子,是她供菩薩的地方。謝碥的人請她做事,都去那個院子。
謝碥的媒婆是謝家一個很活潑的小老頭兒的女人,姓黃,叫黃花花。黃花花,她年輕時大家這么叫,到現(xiàn)在老了,也沒有人改口。“黃花花!”“哎!”隨時叫到她,她都答應(yīng)得脆生生的。沒有人覺得不妥,凋謝到皺紋滿臉亂爬的女人,還叫黃花花。她抽葉子煙。只要一坐下來說話,就要摸出煙桿兒叼上,不抽沒勁,沒勁說話,抽上了,話就多,多而且精彩。
謝碥的醫(yī)生是陳家的大女兒,謝碥的老師是陳家的小女兒,謝碥的惡人是陳家的小女婿,因為這三人的緣故,陳家在謝碥有著特殊的地位。
我是陳家的。我爺爺就是陳家的老五,現(xiàn)在的陳五爺。爺爺和四爺爺因為復(fù)雜的婚姻關(guān)系從陳家大院子遷到了謝碥。我去過陳家大院子,那邊的陳家有個孩子跟我一般大;那邊的陳家后院矮墻下有棵史君子樹。一刮風(fēng)一下雨。好多人。蹲著在陳家矮墻下揀史君子;那邊的陳家有個爺爺和我爺爺一般大。老是咪咪笑著,說話非常地謙卑,你和他說話,你不由得也要謙卑起來;那邊的陳家爺爺種著好大一園子的茉莉花,爺爺去買他的策莉花,給他錢,他推遲半天,終于接過去。卻咪咪笑著用了謙卑的姿勢謙卑的語氣說話,那就小見了哈!爺爺也趕忙用了謙卑的姿勢和謙卑的語氣說。不小見不小見,應(yīng)該收的應(yīng)該收的。
二
劉媽,寬眉寬額寬鼻寬臉,粗手粗腳,長
得好似一棵肥厚的青菜。她有活潑的性格,一笑起來哈哈滿天飛。釀醪糟,腌成菜,包皮蛋,是她的拿手活。釀醪糟,腌咸菜,包皮蛋,謝碥的女人都會做。會做有什么用?謝碥的人都知道,這釀醪糟腌成菜就講究一樣,味道;包皮蛋就看一點(diǎn),松花好不好,多不多。若是醪糟釀來不出酒,成菜腌來像抹布,誰還吃!皮蛋老粘殼,一朵松花也看不到,多丟臉!劉媽做的醪糟,還沒有出壇就聞見香;她腌的成菜黃澄澄的,成香適口,等不到夾到嘴里這口水就咕嚕咕嚕冒了;她包的皮蛋,每一只皮蛋都能囫圇地剝光殼,從不粘殼——這一點(diǎn),稍微用心的女人也能做到。但是就一點(diǎn)厲害,劉媽包的皮蛋,每一只剝開都是帶著松花的琥珀,透明的、暗黃的琥珀,那些松花如雕刻在水晶上,玲瓏剔透。劉媽自從嫁到謝碥,謝碥的女人就都懶了,醪糟不釀了,咸菜不腌了,皮蛋不包。想吃怎么辦?置辦一頓伙食,把劉媽請到家,半天的工夫,醪糟釀好了,成菜腌上了,皮蛋也包好了。你以為這些女人都偷懶啊,才不是哩,她們也有她們的小算盤。明請劉媽教手藝,劉媽可能會推辭,若是請去做,鄖又不一樣了。女人們就趁劉媽完整幫忙做的過程偷師。但是照樣學(xué)樣也還走樣,明明每一道程序都接著劉媽的方法來做了,做出的東西還是有區(qū)別。女人們就想,這可能是天給的手藝讓劉媽以此為活吧。怎么叫以此為活呢?劉媽的男人是收電費(fèi)的謝天章,他本來是農(nóng)電工,從電樁上捧下來,傷了腰,干不了力氣活。田里重活都是劉媽和她五個兒子干下來的。五個兒子五雙手幫了她不少活,但是五張嘴吃飯也厲害,五個人都要讀書,,錢從哪里來?劉媽包的皮蛋松花多,遠(yuǎn)近出名,就有人問天問地問到謝瑞來買皮蛋。謝碥的女人給劉媽出主意:那么多人喜歡你包的皮蛋,你干脆到場口上擺個攤子,幫人包皮蛋算了,你一個女人,能做好多重活路!劉媽卻傲上了,她說:要買就到家里買,不買就算了,我也不求這買賣吃飯。她雖說了這樣的硬氣話,可天并不棄她,來找她買蛋包蛋的人就沒有患過氣,連周圍場鎮(zhèn)上那些做副食和干雜生意的人都來找她定蛋了。每次有三輪車或者火三輪進(jìn)謝碥,就有人湊上去搭話:
“買皮蛋啊?”
來人“啊”一聲。
“順溝邊那條田坎兒一直走到底就是賣皮蛋的,早點(diǎn)喊人,她家黑狗兇?!?/p>
來人“哦”一聲。
待人家剛打燃火要走,又?jǐn)r下,問:
“這劉玉蘭(劉媽閨名)的皮蛋硬就比別個的好賣啊?”
來人顯得不耐煩了:
“不好賣我天天朝這里跑啊?人家買主就盯倒那幾朵松花在吃!”
搭話的人情了一下,隨即對著劉媽家的方向罵道:
“狗日的謝天章,硬是大媽生的,接的婆娘包的皮蛋都比別塊多幾朵松花!”
謝天章的父親是地主,接了兩個老娑,大老婆只生了謝天章一個,小老羹沒比謝天章大幾歲。生了一群,全是女。
在謝瑞,這天給手藝的人還不少。謝家年紀(jì)最大的媳婦幺婆婆,做的白菜泥豆腐,是少有的美味。會計謝開章和幺婆婆門對門地佳著,一到吃飯。謝開章的兩個兒子各人用菜盆舀上一大盆飯,拐拐都不倒一個,直筆筆地就朝黃婆婆的灶門前走去。去干嘛?吃泥豆腐。謝開章的婆娘叫帥素冰,大眼睛,短頭發(fā),走路沒有聲音——一年到頭她只穿自己做的布鞋,從隔壁帥林盤嫁過來,是個潔凈和爽利的人。帥素冰和羅老二的婆娘是一個林盤的,但是謝碥人對這兩個帥林盤的女人的評價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謝碥的男人經(jīng)常當(dāng)面比較二“帥”,當(dāng)誰的面?羅老二。
“羅老二羅老二!你接的啥子婆娘哦!當(dāng)不了人家?guī)浰乇粍t,帥素冰屋頭的茅屎坎(廁所)都比你家的廚房干凈!你的屋頭跟豬圈一樣,腳都下不下去!”
“你那是佳人啊還是喂豬哦?”
“人家是節(jié)約地頭,又養(yǎng)豬又養(yǎng)人?!闭f完男人們就轟轟地笑。羅老二窘得很,啥面子都沒有了,回去就把氣撒到婆娘身上,給她一頓好打。謝碥的女人這樣嚇唬自家的女兒:不愛收拾嘛!跟羅二嫂一樣嘛!以后只有討打的!
帥素冰會收拾,菜也做得不擻,可這兩個兒子就是不買賬,頓頓吃飯都要往幺婆婆家里跑,就喜歡吃這泥豆腐下飯。帥素冰打也打過,罵也罵多,沒辦法,兩個泥鰍一樣的兒子,稍不留神,就滑到幺婆婆家了。謝開章很開通,不管,反倒替兒子們說話:這小娃娃是最誠實(shí)的,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好吃他們肯定就會多吃,不好吃人家肯定就少吃,這有啥子辦法呢!意思是哪個喊你這個當(dāng)媽的菜做得不漂亮呢!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帥素冰也大氣了,干脆給幺婆婆端了一大撮箕豆子過去,讓幺婆婆用這些豆子多磨點(diǎn)泥豆腐,大家吃。
其實(shí)這帥素冰,也有樣絕活兒,做豆花麻辣雞。這是兩樣菜,豆花和麻辣雞。她點(diǎn)的豆花,又白又嫩又軟又綿,她拌的麻辣雞,好吃。但是推豆花是件麻煩事,平常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謝碥的女人不輕易推豆花。推豆花,豆子要提前泡漲了;磨子要仔細(xì)刷兩遍,第一遍用刷子或者小掃帚旮旮角角都掃遍,第二遍用清水沖;海椒要新鮮舂的才香,干海椒在大鍋里炒脆,干炒,不加菜油,炒脆了,放到大樹疙瘩做的臼里,拿圓木杵杵,杵細(xì)了,大鍋里煎開菜油,微微涼一下,往海椒面里一倒,“哧”的一聲,碰香的海椒面燙熟了。這些準(zhǔn)備的活可以交給家里任何一個人做,但是煮豆花不行,那必須得帥素冰親自守著,因為鹵水放多少,火要多大,是全憑帥素冰的個人感覺的。殺雞在謝碥來講,是件大事,不年不節(jié),沒有老人過生,沒有女人坐月子,沒有回娘屋的女兒,沒有這幾件事情,一般不會動殺雞的念頭的。帥素冰的絕活,也就每年在她公公過生那一天,顯擺一下。謝碥的人經(jīng)常說,人家?guī)浰乇莾蓚€菜就擺一桌。兩個菜,是指只有豆花和雞,擺一桌,是指帥素冰用豆花和雞能做出擺滿一桌子的菜。怎么做呢?在謝碥,豆花端上桌是講究每人一碗的,這桌子上有多少人就要擺多少碗,小孩子也要算上。你瞧瞧,這每人一碗豆花就占了一張桌子很多的面積了,中間再擺上一大盆涼拌的麻辣雞,然后呢,是用雞血做的雞血旺湯,用雞雜碎做的小炒,還有兩碗用煮雞肉的雞湯煮出來的蔬菜,一張大八仙桌都堆不下了。如果桌上有人想吃豆腐腦的,帥素冰立馬就能給端出兩碗熱辣辣香鮮鮮的豆腐腦。這帥氏是謝碥奢辣奢醋的女人,每次做了豆花,自己都要留一點(diǎn)豆花做豆腐腦,狠狠過一回酸辣癮。知道的,等她上完菜,扯著她的衣裳角說:帥娘,給碗豆腐腦吃嘛!她定滿臉緋紅,拉你進(jìn)灶房給你開個豆腐腦小灶。后來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后,有人干脆在上菜之前就直接說:帥娘,豆花嘛我不吃,你給弄兩碗豆腐腦就是了。
三
大石匠最絕的一句話是“我把我婆娘借給你都不借我的工具給你”,此話一出,謝碥的人都知趣了,再也沒有人往大石匠家借東西了。大石匠這句話是在一次夜飯桌上說的。收電費(fèi)的謝天章接第二個兒媳婦,按壩上的
規(guī)矩,頭天晚上是花夜,第二天才是正席,花夜辦小酒碗,正席是大酒碗。吃花夜酒,比正席還興奮,等待好事是最起勁的,最容易讓人激動的,人們都蓄著一股勁在等待,等來了,勁兒也就耗光了。那時正是在吃過花夜的小酒碗后;謝碥粗壯的漢子們?nèi)逡蝗簢诎讼勺郎?,十五瓦的電燈泡點(diǎn)著,一桌一副紙牌,鬧雜雜地干上了。謝碥的人沒有熬夜的習(xí)慣,但是吃花夜酒不一樣,幾歲的孩子幾十歲的老漢,都精蹦蹦地要耍個通宵,婦女們也不管,難得謝碥過一回事,就都放縱了去。若是張狂一些的婦女,也要吆喝幾個湊一桌牌干上一夜的。主人家就添累了,想睡也沒法,從灶門前到地壩屋檐口,堆尖尖的碼滿了人。況且,灶門前里辦酒席的廚子,熬夜在準(zhǔn)備第二天正席的食物,主人家還要在旁守著,隨時聽候廚子吩咐,添補(bǔ)些食物調(diào)料。大石匠他們圍著一桌人在屋檐口下,沒有打牌也沒有喝酒,就海闊天空地胡亂講些龍門陣,不知道怎么講到石匠打石頭的那些工具,有人看聊得這么熱火,想也沒有多想就提出要借借石匠的工具用用,石匠突然加大嗓門甩了一句話出來:我就是把我婆娘借給你也不會把我的工具借給你!這話剛一出來,漢子們轟一下全笑開了,笑完卻安靜了,個個都覺得尷尬,不知道往下接什么話。這安靜持續(xù)了分把鐘,還是一名機(jī)靈的婦女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喊了聲,黑娃兒!你還不去睡了哦!明天還要出早工哦!這一句仿佛提醒了所有人,大石匠身邊悶著的漢子們都拍著腦袋罵著自己說,哎呀,硬是的,我明天還是要出早工的嘛。于是紛紛散了。
石匠之妻,叫玉嬌,那是謝碥一朵花呀!三伏的太陽曬不黑,數(shù)九的寒風(fēng)凍不裂,細(xì)瓷一樣的皮膚,男女見了都想摸一下,可是又舍不得摸,怕自己手臟給摸黑了。都說一白遮百丑,可不是,就沖了這一點(diǎn),索性把姓也給人家改了,不叫謝玉嬌而叫白玉嬌了。白玉嬌在公社給公社干部煮飯,這個工作是頂了她父親的班去的。白玉嬌上面有哥哥四個,各個都想去頂這個班,爭來爭去把謝師傅爭冒火了,拍了桌子把頂班的事定給了白玉嬌。白玉嬌去頂了班,謝碥的人都說,這玉嬌以后不知道要配個什么樣的人哦!言下之意,謝碥以及謝碥周圍的全體未婚青年都配她不上了,人長得漂亮,又端了鐵飯碗,什么樣的好事都湊齊在她身上了,這樣好條件的姑娘,那得要多么好的條件的小伙子來配啊!可是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好小伙子呢?謝碥人形容不上來了,有人說,那起碼配個當(dāng)官的兒(兒子)吧,至少是鄉(xiāng)長一級的!有人馬上附和說,對對對!鄉(xiāng)長的兒!聽說我們這個鄉(xiāng)長還真有個兒呢!
黃花花聽見了這話,把含在嘴里的葉子煙拿開,吐出一大泡口水,慢悠悠地說道:
“鄉(xiāng)長的兒?鄉(xiāng)長的兒配不上我們玉嬌!”
眾人都轉(zhuǎn)向她,問:“咋個配不上呢?”
黃花花復(fù)又把葉子煙含到嘴里,嚼著葉子煙桿說:“鄉(xiāng)長的兒又矮又黑又丑!”
眾人再問:“你見過鄉(xiāng)長的兒?”
黃花花繼續(xù)含著煙桿說話:“鄉(xiāng)長的女(女兒)的人戶(親事)是我給放(撮合)的,你(你們)說我見過他家兒沒?”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
“狗日的這鄉(xiāng)長肯定貪污過,不是他兒怎么長得弄(那)么丑!”
“貪污球他的!貪污了有報應(yīng),一代不應(yīng)(應(yīng)驗)二代應(yīng)?!?/p>
“就是!應(yīng)到了他兒身上了?!?/p>
得出這個結(jié)論之后,眾人平衡了,話題很快揀了回來?!八闱蚩?當(dāng)官的靠不住,還是找個拿工資吃飯的穩(wěn)當(dāng)?!?/p>
“老漢兒(父親)是當(dāng)官的,又不是他自己當(dāng)官,不管用?!?/p>
“哎呀,只有千年的衙門沒有萬年的官!官當(dāng)不了一輩子的。”
“當(dāng)一輩子又咋子嘛?還不是一樣的要死!”
“喔!就是!哈哈哈!”眾人應(yīng)同,并一起大笑,結(jié)束了這場閑龍門陣。
沒有料到的是,白玉嬌卻迅速走起了下坡路,境遇一日差過一日。謝碥的老輩子們這樣講,天老爺先把一生的好運(yùn)氣都先給了玉嬌,剩下要給她的,就只有霉運(yùn)氣了。人一輩子,好好壞壞各一半,哪個都不可能多吃多占。
有一段時間,好多陌生的人在帥林盤或者王林盤的人的帶領(lǐng)下,跑到謝碥來看白玉嬌;有的人索性直接跑到公社食堂去看白玉嬌。遠(yuǎn)遠(yuǎn)地瞅見了,認(rèn)識白玉嬌的人一指一呶嘴悄聲咪咪地說:那就是了!來看的人驚訝地重復(fù)一句也悄聲咪咪地說:那就是的呀?哦!也不走過去,認(rèn)識白玉嬌的人努力地遮蔽自己,生怕白玉嬌看見是自己領(lǐng)人來看她的熱鬧。白玉嬌出了什么熱鬧?據(jù)說白玉嬌和公社醫(yī)院的一已婚醫(yī)生剛脫了衣服睡下;就被人撬開了門,已婚醫(yī)生逃了,來人追,未果。后半夜白玉嬌的門再次被撬開,這次抓了雙。原來已婚醫(yī)生逃走后不知跑到哪里轉(zhuǎn)了一圈又跑進(jìn)了白玉嬌的房間,已婚醫(yī)生以為絕對沒有人想到他會再跑回去,沒有料到他和王熙鳳一樣聰明反被聰明誤。來撬門抓人的不是自玉嬌的什么人,也不是已婚醫(yī)生的什么人,是另一已婚男醫(yī)生,在該男醫(yī)生的大力宣傳下,此事不到三天傳遍所有村社男女老幼。每天去公社聽故事進(jìn)展和看白玉嬌的人趕場一樣絡(luò)繹不絕。公社迫于影響,叫白玉嬌回家休息,換了個又矮又黑的小伙子煮飯。
白玉嬌回家后,家里什么動靜也不見。她每天早上光光鮮鮮地騎著自行車溜一圈回家,然后換了臟衣服下地下田干活,擇菜煮飯,洗衣喂豬,一刻也沒有消停過。眼睛清亮、皮膚白皙、身姿美妙,一點(diǎn)沒有變化。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或許更長的時間,早過了公社喊白玉嬌回家休息的期限,公社方面仍然沒有喊她去上班的口信、書面信,連這方面的傳聞都沒有聽到過。謝碥的人替她著急了,都說,咳!這個女娃兒不值哦!名聲去了,再丟了工作,可惜哦!狗日的殺千刀的萬休奎!萬休奎,就是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已婚男醫(yī)生。
后來,白玉嬌一直在家務(wù)農(nóng),三十出頭了才說了大石匠——四鄰的人都知道她的事,哪個男人有心胸去娶她!大石匠家在外地,跟著打石頭的隊伍到了謝碥,黃花花看石匠還實(shí)在,遂做了媒。初,石匠以為接了仙女,后來可能聽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經(jīng)常對白玉嬌拳腳相加,喝醉了酒就把全謝碥罵個遍,說全謝碥的人下套整他,哄他來當(dāng)烏龜王八蛋。頭幾次罵,白玉嬌的哥哥們都沒有開腔,后來打罵成了家常便飯,白玉嬌的嫂子們看不過去了。嫂嫂們說:再罵就捆了打!你們男人不好出面我們女人動手捆!欺負(fù)成這樣,人家以為玉嬌娘家沒人了咧!說實(shí)話,當(dāng)初白玉嬌去頂班的時候,各位嫂嫂的意見可大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公公婆婆以及白玉嬌不往來,現(xiàn)在看到玉嬌落到這個地步,以前的氣早消了,心里又心疼上了玉嬌。跟玉嬌一說,玉嬌卻不同意。玉嬌說,他要鬧要打要罵就隨他便!等他出氣!總有他打不動罵不動鬧不動的一天。
四
黑娃的媳婦,叫桂英,生得黑湛湛的,個子不高,但很敦實(shí),走路風(fēng)快。她在和黑娃談朋友的時候,逛耍,二人本來肩并肩地走著,一會兒,桂英就走到前面去了,碰到黑娃的老
輩子打招呼,老輩子問:
“桂英你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要到哪里去啊?”
桂英說:“不去哪里呀,就逛耍?!迸ゎ^看,黑娃呢,被拐角擋住了,她自己已經(jīng)走過拐角奔到大道上去了。桂英立刻笑彎了腰,換過氣才說道:
“難怪黑娃耍了那么多朋友都沒有耍成,他家(像)悶聲子狗一樣,走落了都不做一下聲氣,咋個把朋友耍得成嘛!”說完轉(zhuǎn)頭去找黑娃。
黑娃的老輩子看著桂英的這副樣子。賭咒發(fā)誓地下結(jié)論說:
“要是桂英都和黑娃耍不成了,黑娃就別想找婆娘了!”
“黑娃除了找桂英,找哪個都不合適!”
“要是桂英和黑娃耍不成,我,我,我端塊豆腐撞死!”
沒有多久,黑娃和桂英就結(jié)婚了。吃喜酒的時候,黑娃的老輩子可得意了,直說自己有眼光,看得準(zhǔn),喝酒喝了個稀里糊涂。那些幫廚的女人就嘲笑:
“人家桂英是害怕有人跟豆腐兩個撞死了,怕賠命哩!”
“桂英是給你面子,看你多少還是個老輩子,免你去撞豆腐!”
“看他高興的,喝來都不知道姓張姓王了?!?/p>
黑娃結(jié)婚后,士章舅舅把靠住啞巴娘家的那一廂房子給了他,黑娃就和啞巴二娘門挨門墻靠墻了。
桂英要從上院子搬到下院子去了。新修房子,火磚都買回來碼起了。謝碥的女人就故意問黑娃的老輩子:
“咋的呢?不是說刷利的嘛?這刷利的女人厲害哈,三下兩下就把父母蹬開了?!?/p>
黑娃的老輩子,不開腔。
后來,慢慢從桂莢的婆婆媽嘴里得到消息:桂英和梅小姐一家弄反了,不愿意再和梅小姐一家挨著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想搬出來修房子。其實(shí)就是不為這件事情,桂英家的房子也該修修了,泥磚院墻都倒了一截了。桂英怎么會和梅小姐弄反,還不是為了啞巴娘。桂英可憐啞巴娘,經(jīng)常周濟(jì)照顧啞巴娘,有吃的要喊啞巴娘吃,有穿的要給啞巴娘穿,重活累活要幫補(bǔ)啞巴娘一下。虧這梅小姐還是裁縫,整天剪剪裁裁的,可啞巴娘竟沒一件衣裳是齊全的,全是補(bǔ)疤疤衣服。桂英說:
“梅嬸嬸,您手巧,一件衣服半天不到就裁好了,一天不到就穿上身了,您把您那些下腳料給啞二娘做件穿的嘛?!?/p>
梅小姐說:“啊呀桂英你剛嫁到我們這兒,你不曉得,我給啞巴做了好多衣裳哦,她不喜歡,把剪得亂七八糟的,剪了我又給她補(bǔ),她不喜歡穿新衣裳,她就喜歡穿舊衣裳?!?/p>
“桂英哦,我們這些耍起的人可以穿得周正些,啞巴天天灶上一把灶下一把的,穿好了她要顧惜衣裳,不方便做活路?!?/p>
桂英理著啞巴的衣裳,一看那針腳就知道不是梅小姐縫的,長一針短一針的,梅小姐那么講究的人,且整天捏著針線的人,能縫成那樣么?
那桂英,田里的活路丟了一天,從街上扯回一塊布,在家里忙活了半天,就給啞巴娘縫了一件嶄新的衣服。啞巴娘抱著新衣服,見人就抖開在身上比劃,高興極了。不到一天,全謝碥都知道桂英給啞巴娘做了件新衣服。
梅小姐不高興了,上門找桂英。桂英沒有給梅小姐留面子,話里帶刀狠狠將梅小姐收拾了一頓。平常謝碥的人看不慣謝玉章一家大小都把啞巴娘當(dāng)傭人使喚的可惡,都可憐啞巴娘,有零食就塞點(diǎn)給她,力氣活路給她搭把手——都是在謝玉章全家看不見的情況下,若被他家大小任一人看見了,準(zhǔn)和你過不去。如何過不去?先梅小姐假惺惺地來感謝你,感謝完了把啞巴數(shù)落一番,說他們?nèi)玳L盡短地對啞巴好,說啞巴如長盡短地不懂人情,說得眼淚花滾。見你當(dāng)真了,擦完眼淚正經(jīng)告訴你,以后別管啞巴了,管她是給她墊腳(撐腰),有人給啞巴墊腳啞巴就不服他們管了,畢竟啞巴還是他們家的人,他們才是要管她一輩子的,等等。反正每次被“感謝”的那個人,都被梅小姐說得面紅耳赤的。仿佛做了虧心事被人抓了個正著。梅小姐的戲唱完了,就輪到謝玉章了,男人的方式與女人就是有區(qū)別,他直接矗在你面前,喊著你的名字:某某,你以后少搭啞巴的腔哈!就一句話,但是這一句話后面有很多句話藏著,你不可能聽不出來的。大家都是一根枝上發(fā)出來的芽,親巴巴的人,都不愿意傷臉傷鼻的,人家也有理,那是人家一家子的事情,你看不過,你看不過能把啞巴娘弄過去供起么?不能吧,既然日不起這個殼子吹不這個牛,就奄氣唄。
桂英初嫁謝碥。謝碥的水深水淺自然還沒有趟清楚,但即便是弄清楚了,以桂英直筆筆的性格,同樣讓梅小姐吃不了兜著走。梅小姐想給桂英個下馬威,結(jié)果卻被桂英收了威風(fēng),梅小姐沒有捏著火巴柿子倒被螃蟹夾住了手指拇,橫豎想不開,回家就躺倒了,一口接一口的抽長氣。可憐梅小姐從來沒有受過誰的一句重話,這般被桂英劈頭蓋臉地一頓教訓(xùn),差點(diǎn)氣死。婆娘受了委屈,男人肯定要給扎起。謝玉章沒有找桂英,他一個老輩子去跟一個小輩子過不去,傳出去不好聽,他去找桂英的公爹士章舅舅。
士章舅舅是全謝碥最老實(shí)的人——黑娃那么老實(shí)就是體(像)他爹,謝玉章比士章舅舅高一個頭,赤裸著上身的他叉著腰站在士章舅舅家黑甕甕的廚房里,雙手叉著說夠了,又舉起右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指指點(diǎn)點(diǎn)幾句又收回來叉在腰上。當(dāng)時士章舅舅正在燒東西吃。燒鮮尖椒,燒茄子。新鮮的尖椒和茄子,洗凈了。包兩張南瓜葉子,塞到灶塘里,明火燒一小會兒。燒好的尖椒剁細(xì)了,加小半碗開水,放鹽和味精,做蘸水。燒茄子的茄子肉滑嫩異常,這種滑嫩是蒸茄子和煮茄子做不出來的,并且?guī)в胁菽净?、燒焦的南瓜葉和茄子皮的火香,蒸茄子和煮茄子在味道上就輸?shù)袅?。燒尖椒,辣味很重。用燒尖椒蘸水佐燒茄子,是謝碥很多男人的下飯菜。
士章舅舅穿著一件白襯衣——看得出原來是件白襯衣,長期被汗水浸泡著沒有及時換洗早泛黃了,領(lǐng)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士章舅舅雙手抱著雙肘,兩只袖子的袖口沒有系口子,大叉開口子吊著,那大叉開口子吊著的袖口讓人有種想替他把袖口挽上去的沖動。他一直沒有想到要把袖口挽上去,就那么手腳不知道怎么放的立在謝玉章的面前。桂英甩開她婆婆媽的手要沖出去和謝玉章較個高矮,剛到房間門口就立住了。士章舅舅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三間兩頭轉(zhuǎn)的小青瓦房,整個房屋的擺布就是一個“凹”字形狀。但是士章舅舅家的房子還不能完全說是青瓦房,謝碥的人說“瓦房”,是指火磚墻,而士章舅舅家的房子房頂上蓋的是瓦,墻壁卻是泥磚,地面也沒有水泥平整,只能算是泥瓦房了。三間兩頭轉(zhuǎn),正屋三間,正中一間較大,是堂屋,左右兩間是寢室,其中一間寢室和廚房相連。一般情況下,和廚房相連的這一間寢室都是家中大人的寢室,另一間寢室,家中孩子誰先結(jié)婚就給誰布置成新房,這是正屋了;偏房在兩邊,偏房包括一些稍微小點(diǎn)的寢室,豬圈柴房;廚房在哪里,就在那轉(zhuǎn)角處,連接正房和偏房的轉(zhuǎn)角,是一間挺大的房子,是灶房,也是全家人吃飯、擺龍門陣的地方。最鬧熱的地方就是這廚房了,互相串門都在廚房里坐著。廚房都開有后門,后門外是竹林,竹林外是田,一壩的田,谷子麥子菜子,綠的黃的,輪番在田里站著,從門口就一直站到天邊了。打開后門,抬個小板凳,幾個女人納鞋底兒的,織毛衣的,擺個東家長西家短,手里活路也沒有誤,謝碥的女人,許多個下午的時間就是這樣打發(fā)的。桂英怎么站住了呢?從桂英的房間到廚房,要穿過堂屋再穿過桂英公婆的房間,桂英丟開她婆婆媽的手要沖到她公婆房間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堆毛和一堆棗紅色的皺巴巴的肉。謝玉章,竟然像在自己家里那樣,只穿了條肥大的內(nèi)褲就跑出來找人算賬了。他這條肥大的內(nèi)褲,從前面看沒有任何問題,側(cè)面,他的那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完全暴露無遺,甚至還隨著他身體有些輕微的晃動。桂英一下別過頭去,連連說了幾個“呸”,一轉(zhuǎn)身就朝自己的房間里去,拿出剪刀剪了塊紅紙貼在自己的眼皮上。她惡心那堆毛和那堆皺眉挖眼的肉,她惡心自己看見的竟然是謝玉章的那堆毛和那堆肉。
謝碥的人可高興了,早把梅小姐見夠了,這次有人出來收拾她,謝碥的人心里無比痛快。黃花花的男人還樂得唱了歌:山中的老虎都見過,哪怕你這只落毛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