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夫
12008年年初在西南鄉(xiāng)村旅行時,偶然看見有農婦在散發(fā)一封“王母娘娘的信”。好奇便領了一張,內容確實顯得荒誕不經(jīng)。更為令人稱奇的是——明顯看得出來,竟然是用上世紀八十年代使用的機械打字機蠟紙油印的產品——實在難以想象,這一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工具,還在鄉(xiāng)村社會草根階層中秘密地發(fā)揮著作用。
中國文化歷來就有“經(jīng)學”和“緯學”之分。自古以來,緯學中的“讖緯術”一直在民間私相流傳,歷朝皆屢禁不絕。新中國以來,對此類標準的“封建迷信”,一向是實行嚴厲打擊的;歷次運動幾乎已將這一現(xiàn)象掃盡蕩平。但是眼前重新拿到這樣的“揭帖”,出于對“民間語文”的特殊興趣,我還是把它保存下來了。
在多災多難的土地上,受教不多的廣大百姓,心存僥幸地期冀著果能預告未來禍福的神人,以便在險象環(huán)生的歲月之中趨利避害——這是讖緯文化得以傳承的社會心理基礎。就像算命星相之類神課,哪怕偶然十句中一,也能蠱惑今日許多時尚青年一樣。人類在變幻莫測的歷史和命運中,難免對神秘未知的事物充滿孩子般的好奇心。
標題為“王母娘娘的信”的這份傳單,似乎在2008年年初便在預告著這一個“兇年”。此信的開端便語句不通地講述一個山西的老太婆,某天給了一個女生這封信,轉身就不見了。信中說今年——有房無人住,夫妻不團圓;有飯無人吃,兒女不能見。等等。但是觀音賜有藥方:生姜三片,竹葉三片,紫草胡椒少許,吃下可免。男女不能騎門檻,不能吃生水和一切生果實,不能亂解小便。同時默念如來、觀音、玉帝、王母,便可躲過大劫。
很顯然,此信牽涉佛道兩派神祗,禁忌和藥方皆荒唐可笑,屬于典型的“小民宗教”。但是當我走到今天——2008年11月底——再來重新審視這一文本時,卻忽然感到了某種莫名的驚怵??v觀從2008年年初雪災以來直至今日金融風暴,你無法不承認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兇年”。即便中間有一場“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宴來沖喜,仍無法沖淡許多人在今年所刻下的悲苦記憶。
“5·12汶川大地震”之后五個月來,余震和新震一直未能平息。迄今記錄在冊的已有三萬多次,意即每天有兩百次左右的震動——這是怎樣一塊積蓄著風暴的土地啊,它還要經(jīng)歷怎樣的波動,才能釋放完它的能量,才能復歸萬戶千家一份平靜和諧與安全?
22008年5月以來,紋江區(qū)的位置如處颶風的風眼之中,顯得比周邊的災區(qū)都要平靜。但是每一次四級以上的余震,仍然要晃動這里的樓房;雖然漸已習慣的大眾再不會奪門而逃了,但驚恐和隱憂依舊還是壓迫著心靈。以我自己的體驗來說,經(jīng)常好端端地坐著。就會突然感到大地的動搖,會略顯緊張地定神查看水杯——而事實上,這只是虛驚,是地震后遺癥。
從地質學上說,大地確實還未擱平,還在隱隱威脅著劫后余生的人民。而從社會學方面來看,這場浩劫所引發(fā)的各種后遺癥,肯定還將在漫長的時間內,廣泛地影響著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雖然眼前,失去安全住所的市民,都可以在活動板房里度過災后第一個冬天了;農民也逐漸開始新建平房。但是,廢墟的廣大存在,依舊在蕭瑟寒風中生硬刺目。而更多的高樓危房,還基本在警戒線的圈禁之中突兀矗立,基本還沒開始拆除的工作。
我剛去回訪過鄰近的漢旺鎮(zhèn)——整個鎮(zhèn)子還是由江蘇特警戒嚴著,任何人沒有通行證不得入內。所有歪七豎八的樓宇依舊保持著“5·12”當日的慘狀。街心那個著名的鐘鼓樓,時針仍舊絕望地定格在兩點二十八分。一切都還紋絲未動,快半年了,竟然還有幸存者在警察的陪同下,在頻繁趕去危險的舊居,扒拉一點未損的用具和衣服出來。我問那些把守著關口的年輕警察,他們說到了夜里,他們都不敢進去巡邏——即使在白天,我也能深深地體會這其中的驚恐和悲涼。
那天在東汽家屬區(qū)的大門前,一個男人正在和門崗撕扯。他要進去,他要去給他兒子燒紙——著名的東汽中學就在里面。但是沒有通行證,門禁則堅決不讓。這個悲痛欲絕的老男人,幾乎像瘋子一樣狂怒大叫奮力硬闖,幾個壯漢民兵和警察幾乎都難以制住他的魯莽。門禁當然有門禁的理由——所有的樓宇都懸如危巢,余震隨時都可能掀翻一棟,沒有通行證誰敢承擔新的死亡責任?
但是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只要是垮塌學校較多的災區(qū),家長的憤恨和怨懟還遠遠沒有擺平?;鶎诱m然已經(jīng)千方百計地從各地抽調醫(yī)生教師,去分隔各家各戶的苦主,挨戶安撫做工作,阻攔他們的集結上訪喊冤。但是,誰都清楚,大群的絕嗣之痛,豈能在短時間之內撫平。任何一個人的自發(fā)哭喪悼亡,都可能再次煽起一個片區(qū)的苦情,而造成基層的動蕩和上層的問責。
事實上,在隸屬綿陽的某縣,近期就因保險公司對死亡孩子的賠付遠低于交界的德陽市,而引發(fā)了家長的群體事件。按說保險公司純屬商業(yè)行為,各地根據(jù)各地的投保額賠付,實在與政府無關。但是放在眼前的大氣候之下,最終的結局則可能仍然是要政府來買單拉平。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災區(qū)基層政權來說,此刻恐怕誰也不敢輕易去引爆一座火山。
3紋江區(qū)垮塌房屋八萬多間,受損二十余萬間;萬幸的是沒有垮塌一個學校,因此對地方施政者來說,要少了很多涉及穩(wěn)定的壓力——至少不會有各種中外媒體來頻繁叨擾。但是重災區(qū)畢竟還是重災區(qū),在越來越精細地統(tǒng)計之后,現(xiàn)在的受災排名,已經(jīng)位居全國第二十一名。因此所要面對的問題和隱憂,幾乎也與各地一樣。如此巨大的災難,在各種顯現(xiàn)的陣痛背后,必然還有一些潛伏的后果,將在未來漸次浮出水面。
最近,相鄰的重災區(qū)廣元的生蛆柑橘,正在引起全國的輿論熱點,從而導致整個柑橘種植業(yè)的滅頂之災。盡管當?shù)卣呀?jīng)號召果農掩埋了那些長蟲的水果,盡管這種果蟲也確實無毒副作用,但是對廣大的城鎮(zhèn)消費者來說,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要躲避這一鮮果了。沒有誰去想象災區(qū)果農的雪上加霜,沒有誰去分擔這個“災年”的又一苦果。
這件事與“災年”有關嗎?與地震相關嗎?也許很多人要這樣質疑。其實,早在一個月前,類似的危機已然在紋江區(qū)出現(xiàn);如果沒有施政者的及時妥善處理,也許早就釀成了一場大的輿論風暴,同樣也將禍及另一水果的種植業(yè)和所有的果農?,F(xiàn)在我來追溯解析這個故事,藉以剖析基層政權的危機應對問題。
幾年前,紋江區(qū)和全國多數(shù)地方政府一樣。為了幫農民致富,必須要調整當?shù)剞r業(yè)的產業(yè)結構——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糧食蔬菜種植,在中國確實不掙錢。每畝地投入產出的毛利,不算農民的勞動力成本,大約每年也就幾百至兩千元不等。為何農民寧肯被城里人歧視和欺負,仍然要到城里打工或做游販,因為在城里最不濟每月的收入也接近他在土地上一年的利潤。于是紋江區(qū)根據(jù)盆地的土壤氣候條件,為農民引進了“金花梨”這一種植產業(yè)。為了動員只熟悉傳統(tǒng)農業(yè)生產的農民改種這個水果,最初政府還是付出了較大成本
的。要出錢買幼苗,要免費技術培訓,要派員檢查顧問,甚至還要幫忙收購尋找銷路。
“金花梨”屬于改良了的優(yōu)質水果,很快就開花掛果進人豐收的時代,在最初的年頭確實讓那些冒險轉向了的農民嘗到了甜頭。于是馬上就有大批的農民跟風種植,接連的豐收隨之帶來過剩和滯銷。這種不像糧食一樣可以存儲和當飯的產品隨風飄落。憤怒的農民甚至將滿車的爛果傾倒在鄉(xiāng)政府的門前。
有些果農根據(jù)市場調劑,改種了其他水果甚至復耕。但金河鎮(zhèn)的銀橋村,則仍然堅持著。即使市場價遠不如當年,但是到底還是比種糧食劃算??墒墙衲臧嗽?,眼看著滿數(shù)燦爛的金黃,可以為災年聊添喜色,果農卻開始成群結隊來鄉(xiāng)政府鬧事了。那時正是奧運時節(jié)。大群的農民開著拖拉機滿載金花梨要奔赴區(qū)政府,揚言要傾倒在政府的門前。一場莫名其妙的危機,就這樣在原本苦難的災年,再次拉開了序幕。
4確實奇怪,原來一直生長正常產量很高的金花梨,今年卻突然大面積地爆發(fā)了蟲災。而且這種蟲叫“蛀心蟲”,直接鉆進了梨子的果核里成長,外面根本看不出來。但是梨子一旦接近成熟時,就要自然墜落和潰爛。果農看著滿地的爛梨,意識到全年的辛苦勞作付之東流,再加上災年的損傷,必然更加絕望。這時,他們只能想到要找政府扯皮了。
可是,農民自耕自作,豐年就自得其樂,遇上天災歉收就要找政府麻煩,政府真的有責任要負擔嗎?農民當然要找出自己的理由來。否則純粹無理取鬧,那也肯定不敢。他們的理由是——首先,是政府動員甚至要求他們種梨的,僅有的田地都變成了果園,現(xiàn)在遇災,意味著連糧食都沒有吃的了。其次,關于植物的病蟲害,歷來相關職能部門都要負責預報和預防,但是今年以來,相關單位沒有任何這方面的作為。再者,供銷系統(tǒng)每年都要求果農對水果實行套袋管理;每個袋子要五分錢,供銷系統(tǒng)過去每個袋子要補助二分五厘。但是唯獨今年承諾了又沒有補,于是農民省錢也就沒套。因此政府需要給他們賠償損失。
這幾個理由能夠成立嗎?書記老吳認為確能成立。第一,農民天災沒有飯吃,政府本來就要管,總不能在災年再添餓殍。第二,政府的相關職能部門之所以要存在,本來就是要為“三農”服務;服務如果沒有到位,那至少難辭其咎。第三,供銷系統(tǒng)也是政府的一個部門,承諾而未兌現(xiàn),會影響政府的公信力。因此這件事,政府肯定要管才行。但怎么管呢?
首先當然是要穩(wěn)住農民的情緒,不要集體上訪鬧事。然后是問責相關部門。相關部門確有現(xiàn)成的理由——地震。因為那一段時間,所有的人皆在忙于搶險救災,忙著要調查災情并向各自的上級部門匯報各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哪里還有時間和人力去考慮一個村的梨樹問題。再說誰也沒有想到,會在災年里冒出這樣一種原來并未肆虐過本地植物的怪蟲。
蛀心蟲哪里來的?那么根據(jù)原先的培訓要求,果農必須要進行的藥物預防,農民都做了沒有?如果做了,為何沒有能夠殺除這些害蟲?如果沒有做,那么果農自己也要承擔一份責任。于是緊急調查,農民拿出了自己殺蟲的證明——他們提供了七種殺蟲藥的瓶子,以及在哪里購買的證明。
很快就弄清,藥物就是在金河鎮(zhèn)街上的兩家藥店買的;其中一家還是果農的專業(yè)合作社開設的專營店。但是檢驗結果很快也出來了,其中的兩種藥物是假冒偽劣產品,根本無法殺除果蟲。接下來基層政府如果能找到賠償?shù)南录?,是不是可以幫農民減少一點損失呢?看來好戲似乎還在后頭。
5在一個誠信普遍缺失的國度,坑農的事件必將頻繁發(fā)生。雖然偶爾鬧大了的事件得到了懲罰,但多數(shù)時候基層政權對此是束手無策的。何以如此?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見其中的兩難困境。
紋江區(qū)在檢驗出有兩種藥是假冒偽劣產品之后,立即要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準備順藤摸瓜找出元兇,以便從廠家那里為農民討要一些賠償,借以減輕災民的損失和自己的壓力。但是在沒有找到廠家之前,這一檢驗結果暫時還不敢向農民公布——因為憤怒的農民一旦知道有假藥,肯定首先要結隊去打砸街上的商鋪,那樣就會惹出影響治安的公共事件。
賣藥的零售商之所以還需要保護,是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從批發(fā)商那里買進的是假藥。他們向專案組提供了進貨的渠道和上家以及相關的賬單,一種是從綿陽進的,另一種則是從成都進的。公安局兵分兩路,但很快皆鎩羽而歸。綿陽的那家批發(fā)商承認他們賣過這種藥,但他們也不知道這是假藥,他們是從福建的一個廠家購進的。警察要他提供他們從那進貨的證據(jù),他說地震之后,因為唐家山堰塞湖要崩潰,整個綿陽市都要緊急搬遷到山上,所有的這些憑據(jù)都散失了——這個理由在兵荒馬亂的當時,也確實可能存在。警察沒有理由抓捕這個同樣是災民的批發(fā)商,雖然知道了那個廠家的地方,但是沒有任何證據(jù)。
另外一組到成都的警察,也找到了那個經(jīng)銷商,知道該藥來自江西的一個藥廠。但是賣農藥的在成都有一個巨大的市場,其-中魚龍混雜真假參半,你很難分清其中的真?zhèn)巍K麄冞M貨的運單憑據(jù),二般只保留一個月;也就是說同樣拿不出指證那個廠家的證據(jù)。而且還有可能那個廠家制造的是真藥(因為有國家批號),是另外一些不法分子仿冒假藥。
案情走進死胡同,紋江區(qū)政法委召開相關部門的聯(lián)席會,商討要不要去福建和江西調查的問題。公安局方面說,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目前這個事情根本無法立案——立案是有一套立案的正規(guī)程序的。零售商和經(jīng)銷商只有在“知假販假”的前提下才構成犯罪,如果不能證明其“知假”,就無法立案。如果沒有立案的案子,就沒有進入全國公安系統(tǒng)的網(wǎng)絡;如果本地的警察要想去異地調查和抓捕,異地的警察不僅不會配合,甚至還要干預。更何況這些廠家都是各地的大型企業(yè),都會得到地方保護。你外地的警察在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時候,想去從他們那里幫農民索賠,他廠里的保安都可能暴打你一頓甚至反過來扣押你。與其花費人力物力無功而返,甚至惹是生非,還不如另外設法來安撫這些受災的果農。
原來還想找到廠家來為農民索賠的想法,在目前顯然已經(jīng)難以實行。而本地的這些零售商在不知情的背景下銷售過這些假藥,本質上說還是你地方相關部門監(jiān)管不力的問題。那果農的災難到底該由誰來買單呢?
6根據(jù)調查以及和以往的年成相比較,銀橋村的果農因為蛀心蟲確實減產百分之六十。全村一千多戶人家集合一起要找政府“索賠”,放在八年前那幾乎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但是放在今天,尤其是在地震和奧運的大背景之下,就是一個基層政權必須面對的問題。因為“維穩(wěn)”是目前地方上的第一要務,任何可能釀成群體事件的苗頭,都必須扼制在萌芽狀態(tài)。
但拿錢能夠埋這個單嗎?粗粗算一個帳,僅僅是銀橋村就需要1500萬左右。且不說政府對此天災蟲害沒有完全責任,就算有部分責任,那也很難在預算外隨便拿出這筆巨款來。更為麻煩的是,銀橋村只是蟲害的重災
區(qū),相鄰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村組也不同程度地被蛀心蟲坑害;如果對銀橋村進行了賠償,那些正在觀望這一事件走向的農民,很快就會接踵而至,那基層就會出現(xiàn)一個難以填滿的無底洞。
萬事開頭難,一旦在這件事上開頭破題一給予了農民“賠償”,那接下來所有的類似問題就會層出不窮地找上門來——這才是基層政權最為害怕的事情。中國農村普遍來說還是一個落后區(qū)域,農民也絕對是弱勢群體;當他們終于可以聲張一點權利的時候,那任何可以通過博弈贏利的機會,多數(shù)人還是會跟風攀比。張村水果鬧事拿到錢,李村的蔬菜就會揭竿而起。農民當然不會相信政府和國家的錢是他們自己的財富,于是只要能擠出的奶,那誰也不甘落后。茫茫大地上,風調雨順的日子是少數(shù);如果沒有其他公正公平的社會福利保障機制,那政府就會有永遠賠償不完的債務。
7今日任何非政府組織的民眾集結行動,即便是表達正當合理的訴求,一般都會被認為是影響穩(wěn)定的事件。事實上,由于多年來政府的一貫做法,民眾并未真正完全獲得總書記所要落實的四種權力——知情權、表達權、參與權和監(jiān)督權。而權貴集團對公共資源財富的壟斷和分贓,在許多地方都是不爭的事實。社會固然在進步,大眾生活水平也確實有所提高,但官民矛盾沒有得到緩解,今年以來有的地方甚至可以說亂象頻仍。
民眾假設按法律規(guī)定的正當程序去申請游行集會,幾乎還從未有某個地方政府敢于批準。那么對農民來說,只要形成村組性的怨言,只要某個人振臂一呼,他們才不會管你那些形同虛設的所謂法律和程序。既然是沒有“批準”的群體上訪,從現(xiàn)行制度上說它就是“非法”;而群體性的“非法”行動——即使不做出(比如傾倒爛梨在政府門口)其他過激行為,那從本質上說,也已經(jīng)構成了涉及“穩(wěn)定”的隱患了。
當整個社會情緒普遍呈現(xiàn)出“仇富恨官”的基調時,那任何人只要是針對公權和官府的挑戰(zhàn),哪怕純屬不明真相的誤會或者不甚合理的訴求,也會贏得很多人的附和與稱許一而這,才是這個社會真正開始危險的苗頭。我在第一篇紋江調查中所解析的“5·21群體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人們被傳言裹挾,災情的積怨爆發(fā),一個人的街頭一呼,迅即形成上萬人的風暴——類似的事例各地在今年可謂并不鮮見了。而在網(wǎng)絡和民調中所反映出的偏激情緒,則更能顯示出大地上的危機四伏。
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銀橋村的果農等待著政府的回復——無論打砸藥鋪或者擁堵政府,這都是基層政權難堪的事,也肯定是要被問責的事。假設一村的發(fā)難引起更多市民農民的景從,最后再激化出警民沖突釀成流血事件,則可能在災區(qū)形成大面積的風潮。那樣的結果,基層政權多數(shù)時候就要被問罪才能謝罪天下了。
究竟怎樣化解這個金花梨問題?紋江區(qū)為此再三召開會議——“賠償”談不上,也賠不起;假藥不敢說,怕激化民間沖突。最后依然還是只能走“群眾路線”——派工作組走村入戶,挨家勸說,給確實生活困難的許以民政扶貧。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出牽頭主張的人,按照一些基層政權慣用且有效的辦法,恩威并濟做通工作,這樣才終于撫平災年里的又一創(chuàng)傷。一般來說,處理類似矛盾,馴服了頭羊則群羊皆喑。在主張“和諧”主題的今日,如果尚未非?!俺龈瘛?,基層對此類頭羊,一般不會像過去那樣抓捕了事。
民情如水,可疏不可堵——這是古代政治皆已認同的訓條。底層輿情難以上達天聽。個體的投訴多數(shù)時候很難被主官側耳,民眾只好密議群體事件來震驚朝野,以期解決自己的委屈。而這樣來之不預的事件,必然造成多方無辜者的受損——近日的重慶出租車罷運事件所引發(fā)的城市癱瘓,即可見出“輿情不通”的危害。而這還只是一場和平運動,萬一某天發(fā)展為暴力行動,泥沙俱下時則可能玉石俱焚——這,我相信還是多數(shù)人不愿看見的景象。
8幾十年來,中國政治多數(shù)時候一直保持著一種外觀平穩(wěn)而內部高壓的態(tài)勢——用行話說叫“內緊外松”。處在小農經(jīng)濟的當年,基層也許層層厚紙確能包裹住火焰,以致遙遠京城可能無法透視邊地的狼煙。但自進入信息時代以來,巨量流動的人口和無所不在的現(xiàn)代化通訊傳媒平臺,使得純粹依賴這樣的高壓管理,已經(jīng)不合時宜且難以實現(xiàn)了。地殼運動的高壓都可以在瞬間引發(fā)慘絕一時的地震,譬之社會,其實亦同此理。
對基層政權來說,一邊要“政治承包”達到治平,一邊還要和諧懷柔以符新政——很多具體事情上便顯得依違兩難。因為三十年改革開放,本質上已經(jīng)改變了許多生產關系和經(jīng)濟基礎;基本未曾改動的上層建筑,已然很難適應今日之社會生活了。沒有較大幅度的政改,則很難抵達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發(fā)展觀”。
紋江區(qū)地理位置所在,就是一個典型的“高壓”地區(qū)——自古迄今,它都是川陜大道的鎖鑰。拿下白馬關,即可長驅成都。古書謂之“為三國險阻之區(qū),實蜀都門戶,兩川咽喉之地”。今天的紋江區(qū),更是名副其實的“高壓”樞紐所在——國家電網(wǎng)的重要分流點。境內高壓線密布如網(wǎng),鐵塔如林幾乎無所不在。而地震之后,一個投資規(guī)模達五十億的變電中心,又已簽約將在這里生根了。
國家電網(wǎng)雖然有著鮮明的國家標志,也牽涉全民利益,但是在實行土地承包制以后,并非像過去那樣,走到哪里都可以用國家的名義隨便征用當?shù)氐耐恋?。因為電力系統(tǒng)是一個獨立運營的國企,素有“電老虎”之稱,其權力和利益實與地方無涉。因此他們要在某區(qū)占地架網(wǎng),雖然一般來說地方上無可阻擋,但是由于牽涉到具體的千家百姓的屋舍耕地的重新調配,那還是要和地方政府討價還價和氣商量的。
一般來說,根據(jù)規(guī)模線路等等,談好一個補償價格,整體發(fā)包給基層,由基層再去負責擺平群眾問題。對基層政權來說,一來本身并不足以阻擋“國家網(wǎng)絡”的分布;再說這種大型工程必然有巨額資金要在當?shù)叵?,可以拉動地方?jīng)濟;更重要的是這種發(fā)包的拆遷安置費里,必然還有較大的利益空間。能盡量從老百姓頭上節(jié)約下來的費用,就是地方財政的收益。對于稅收拮據(jù)的小縣窮區(qū)來說,也可謂不菲的誘惑。
變電站和鐵塔所要占的具體田土,對農民的調配補償基本皆能順利解決。但是面對被網(wǎng)線切割的天空,面對那天天穿梭在頭頂?shù)膸资f伏高壓電,老百姓會沒有說法嗎?
9幾年前高地村的幾戶村民,對正好橫跨在他們房頂?shù)母邏壕€就有了說法。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用測電筆去觸碰墻壁時,電筆會發(fā)亮,表示墻體帶電。更為奇特的是,再測試他們的身體時,也會發(fā)亮。這種現(xiàn)象到底對人體有危害嗎?即便是弱電,是否對生命構成隱患和威脅,暫時還找不到答案,但遇見雷電風雨之時,總不免令人膽戰(zhàn)心驚。于是他們找到了政府。
政府找電力部門,電力部門說只要和高壓線相距五米就是安全的;即便身體帶電,也不會有危害。發(fā)包費早已付過,他們自然不愿再橫生枝節(jié)。但是政府無法用這個理由去說服村民,因為電磁波對人體究竟是否有長遠
的影響,暫時誰也不清楚。況且村民會說一你覺得沒有問題,那你來住幾天試試。或者說,你給我們簽署一個保證,如果萬一出現(xiàn)生命危險,你承擔全部責任。那這個生死契約卻是誰也不敢去簽的。
鑒于此,考慮到萬一的風險,區(qū)委和政府還是出錢搬遷了這幾戶村民。但是兩年前,又有一條新建的高壓線路要通過堰塘村五組的領空,前后的水泥鋼筋基礎和鐵塔都已完成,只有五組的農民堵截著施工隊的進入。因為五組的地勢稍高,高壓線就在他們頭上十來米,他們聽說過高地村的事情,因此也擔心以后自己身上帶電。
他們提出要么另外辟地給他們修建新居,要么高壓線重新布局繞過他們頭頂,否則絕不允許施工。面對婦女老人和兒童在入村路口的靜坐,無論施工隊還是基層政府都不敢強行作為,擔心釀出極端事件。如果重修新居,面對的不是幾戶人家,甚至還有更多鄉(xiāng)鎮(zhèn)的類似村民會攀比模仿。電力系統(tǒng)該給的錢已經(jīng)付訖,不可能指望他們再來出血。基層政府在尚未見證到這個距離是否會帶電之時,肯定也不愿開這個口子——修房的費用之高,可能最后變成賠錢的買賣。但要電力系統(tǒng)修改方案繞過村民,顯然也不可能。高壓線和鐵路一樣,講究的是切角取直,角度會帶來不堪承受的拉力。另外已經(jīng)建好的基礎,每個也都所費不菲,放棄不用,這個損失又誰來承擔?
面對這樣的難題,無論基層還是系統(tǒng),都不愿出面解決——這就構成“條”和“塊”的矛盾。電力系統(tǒng)是從上至下的條式管理,連縣級電力局的干部都不歸地方政府轄制。地方要用電,也需要向他們購買,他自然不會太在乎你基層。但是對于基層老百姓的干預,他們卻也束手無策——你有再大的背景,百姓還是只會服地方官的管理。工程因僵持而擱置,地方利益不會受損,但對電力系統(tǒng)卻很頭疼。但是他也有他的殺手锏,你要用電,尤其是在農忙等關鍵時候,他是有權可以給你“適度配給”的;那么基層政府也不敢把這個難題完全踢給電力部門。更何況工程之初,人家談好的費用已經(jīng)包干給你了。
于是到了地震之年,這個問題再也無法延宕。區(qū)委和政府反復商議,決定由群工部出面,挨家挨戶找相關村民協(xié)商。垮塌了的房屋正好重新指定宅基地,拆遷重修,按國家的賑災政策給予重建補助。沒有垮塌的房屋,則預付給每戶一筆安全保證金,兩廂簽訂好協(xié)議——如果高壓線通電之后,能夠測出房屋和身體電流,那么這個錢就歸村民所有;如果不能測出電流,這個錢還是要歸還政府。但基層政府其實心知肚明,發(fā)出去的錢,最終肯定是很難回收的。因為到時村民還會有一些理由來拒付——比如電視和電話信號不好之類。甚至某人要是說開始頭痛暈眩,你實際也無法去求證。即便什么理由沒有,就是因為受災而無錢償還,基層政府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去拆房牽牛強行索討了。
工程終于可以開工了,拿到一點錢的村民暫時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記高壓電的威脅。至于整個工程,電力系統(tǒng)究竟支付了多少錢給基層政府,那則是與他們無關的。但是對于高壓線究竟應該距離人居多遠,電磁波才不會對人體構成可能的傷害和威脅?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還只有電力部門自己規(guī)定的一個說法——那就是五米的距離。這一說法本身只是針對的生活觸電的安全距離,對于強大電磁波的隱性影響,迄今還是一個沒有真正檢測和求證的問題。當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自己給自己設定了這樣一個標準,并按此來和地方政府交涉拆遷安置費用之時,地方政府其實處于弱勢,因為他們并無能力去重新制定一個“科學”的標準。
這就是今日基層社會的真實沖突故事,在某種程度上說,三方的博弈類似于“蟲子棒子雞”的游戲,彼此相生相克還要相互依賴,才能達成一種暫時的平衡。當然這還是指的提倡和諧的當代,且還要是相對開明的主官所在的地區(qū),才能勉強臻于一個和平的結果。而在過往的年份或者今日某些地方,因為此類沖突而以政府強勢,完全壓制農民而強行施工的事情,其實并不鮮見。其結果往往是沖突升級,或者暫時按平,而最終卻要承受當?shù)卮迕駥@些國家設施的漫長破壞。
10大地震過去將近半年,即使余震從未徹底消失,但災區(qū)的社會生活,多已基本恢復正常秩序。嚴冬在即,帳篷中的農民顯然要比板房里的市民難受一些;但是對于這種建國之初即已形成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待遇,多數(shù)農民已經(jīng)懶得去抱怨。對他們而言,任何一點改善,在內心深處還是頗懷感恩的。
國家在此次賑災中,對農民的補助扶持政策,出臺得比較及時。先有每天十元錢一斤糧的臨時救助(其他民間捐贈不算);后有根據(jù)人口從一萬六到兩萬六的建房補助。至于微損而只需維修的農房,最初德陽市制定的政策是根據(jù)不同程度,給予兩百至一千的補貼。前面兩篇文章中說過,對于這幾項救助資金,基層政府是經(jīng)歷了復雜的民主評議和監(jiān)督,才好不容易達成基本滿意的結果的。
除開第一項馬上發(fā)到了農民手上,第二項要根據(jù)修房的進度分批予以發(fā)放;第三項維修補貼卻又臨時擱淺了,原因是磚瓦水泥物價暴漲且供不應求,德陽市政府根據(jù)大面積的民間反應,決定在原來評議的基礎上。把補貼上調五倍——變成補助一千元到五千元。結果政策剛剛發(fā)到鄉(xiāng)政府一級,就受到了很大的反彈。老百姓反而不干了,基層政權面臨新的壓力而手足無措,上級政府出乎意外只好緊急叫停。補助增加了反而難以執(zhí)行,其中的原因何在呢?
好心上調的政策卻在基層受阻,這恐怕是高居都市的人難以想象的問題,也可能是只有中國農村才會出現(xiàn)的荒誕一幕。原來癥結是金錢只能大致分出額度補助,但是地震的破壞卻難以細分其程度。比如在最初的方案中,張家的瓦損失了大約200匹,村民一致同意補助張家200元;李家的瓦損失了1000匹,大家同意補助1000元。彼此相差只有800元,這基本不會影響大致的公平和平衡。但是按新的政策,張家雖然可以拿到1000元,但李家則能拿到5000元,彼此相差4000元,而損失的程度卻并非大了這么多,那么張家就會有意見了。
“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古老的困惑再次充滿整個災區(qū)了。由于牽涉面極大,不完全推翻過去的方案而重新予以評議,簡單地按比例放大,就可能好心不得好報,甚至引發(fā)基層的再次震蕩,于是上級只好叫停。但是對于基層政府來說,重新召集各村組再次評議、公示和修改,反復糾纏驗證勸說,實際是一個耗時費力的難題。更何況很多微損房。老百姓為了生活,早已自己動手維修完畢。雖然保留著當初的照片,但根據(jù)每家的照片所能呈現(xiàn)的災況,事實上是難以分辨出完全清晰的等級差距的。而且還有很多災民已經(jīng)又外出打工,重新召集都很困難。面對諸多難題,基層政權只能苦笑。
早就從媒體知道維修補助消息的農民,會質詢基層政府為何還不下發(fā),救災款是否挪作他用?基層政府要么息事寧人維持原方案不變,要么就只能暫時擱置,簡單地放大肯定只會迎來更大的沖突。如果退回原來的政
策,事實上是所有災民皆未得到好處,對于鄉(xiāng)村經(jīng)濟來說,本身也是一種損失。由于很難找到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我估計為了減輕基層壓力,有可能會選擇維持原案這種“零和”的無奈方式。
雖然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說,在一次交易中,追求“雙贏”是任何一個經(jīng)濟人都會自覺選擇的方式,但這種鐵律卻在社會學這里,無法得到符合邏輯的推理。在我們這個民族和社會里,人與人之間似乎往往更傾向于選擇一種“共輸”的結果,才能心氣平和相安無事——這是我們所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尷尬命題。
11由于建國之初即已形成的居民和農民兩種戶籍制度(不平等的國民身份資格),致使中國農村問題的復雜性,在今天仍然遠遠超出高居廟堂者的想象;也不是許多天賦人文情懷卻深藏書齋的知識分子所能詳察的。就拿此次農房重建的補助問題來說,中央給出的政策是每戶一萬元,地方配套補助一萬。這是一個大的框架,到了基層因為確實存在每戶的人口多寡問題,一律兩萬明顯不合適,遂修訂為一至三口之家補一萬六,每增加一口再加五千,但最多不能超過兩萬六千元——這是德陽市所轄各區(qū)縣統(tǒng)一的標準。
按說依照這個基本明晰的方案去對應發(fā)放即可,誰知政策一到鄉(xiāng)鎮(zhèn),立馬出現(xiàn)卡殼。先說戶口問題—一戶的定義是指在“5·12”前同屬一個戶口簿的一家人。如果在那天后分家甚至離婚的,都不能享受兩戶的待遇。這個界定看似簡單,實際上問題馬上就出來了。
農村和城市不一樣,自古就有“樹大分杈,人大分家”的傳統(tǒng)。因為土地并非私有,目前仍是所謂的集體所有制——個農民去世了,他名下的土地其所在小組必須收回。一個孩子長到十八歲,他可以新分到一塊土地。一個姑娘嫁走他鄉(xiāng),她原有的土地要收歸集體;外來的媳婦娶到本組,也應該分她一份土地。因為集體的土地處于內部不斷調換的過程中,孩子結婚之后一般都會選擇分戶,以便享有自己的一份土地使用權。
但是因為貧困等原因,許多家庭兩代甚至四世同堂——只有一棟瓦房,但是戶口卻是兩個甚至三個。現(xiàn)在房子垮塌了,他們該怎樣來獲得補助呢?而且農村還有一個普遍存在的實際情況,就是一家之內,分戶之后有分開開伙的(哪怕同處一室,父母和兒女收支和飲食皆完全獨立),也有沒分開開伙的,這該怎樣來認定和區(qū)別?如果僅憑鄉(xiāng)鎮(zhèn)干部按照派出所的戶籍檔案來照本宣科發(fā)放,勢必引起很大的紛爭。
僅僅針對分戶未分房的家庭,基層就必須在廣泛征求民意和充分調查的基礎上,拿出七種參考意見和處理辦法——1,倒了同一棟屋,事實上分戶且分伙的,按兩戶補助。2,五人以下,分戶沒分伙的,按一戶補助;六人以上則交由群眾評議適度認定。3,夫妻震前未離婚卻有兩個戶口簿,且長期共同生活的,按一戶補助(含未成年人單獨立戶的)。4,夫妻未離婚但長期分居,且各有住房皆倒塌;包含其已成年子女單獨立戶而各自開伙的,皆可按各自一戶補助。5,震前分戶未分房,震后申請各自重建一棟的,可以分戶享受補助。6,分戶分伙但重建不想分開建房的,必須達到一百平米才能按兩戶補助。7,父子同屋但分戶,一住正房,一住偏房,倒塌其中之一,必須分開重建才能按兩戶補助,否則按一戶計算。
仔細揣摩這些細則,就能領會其中的微妙區(qū)別和含義。因為兩萬左右的現(xiàn)金,對所有農村來說,都是一個極具誘惑的好事,誰都不甘放棄。但凡能找出多拿的理由,那肯定要找政府討要。錢雖然來自國家和上級,但基層政權也不敢亂發(fā);不盡量追求一種瑣屑的公正,還會刺激新的鄉(xiāng)村沖突并招來上級的追究。然而,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性還不止于此,還有更多的獨特之處,值得從事社會學研究和國家制度設計和管理的人員來探討。
12雖然我國是一個戶籍管理非常嚴格的國家,但其中隱含的弊端早已為時議針砭。醞釀多年的戶籍制度改革,迄今仍未有太多進展。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對農民進城務工的各種歧視性政策逐漸取締,農村戶籍日漸混亂且不為農民重視。只有大難降臨,要根據(jù)戶口來實施賑災之時,各種平時忽略的戶籍管理問題,才開始凸現(xiàn)出來。
比如前面所述有分戶未分房的家庭,那么在現(xiàn)實中就有分房卻未分戶的,意即兩代人早已分家過日子,且各有住房都倒塌,但是卻只有一個戶口簿,震前未去辦戶口分割手續(xù)的。對于這樣的問題,就不能簡單地一刀切。如果他們還是分開建房,可以分別享受補助。如果經(jīng)濟困難又想合并建房,那仍只能按一戶計算。這對農民本身來說,受災之后兩家的錢湊在一起,再加上國家的兩份補助,大約可以馬上修建一棟合住的新居;但是如果合并只能領到一份,或者說非得分別重建,那可能一時都無足夠財力重建,只能繼續(xù)在帳篷蝸居。
但是基層政府如果不這樣硬性要求,在政策的具體執(zhí)行時,就肯定又會出現(xiàn)人們趁機冒領補助的現(xiàn)象。就算如此嚴格的規(guī)定之下,仍然還是有人企圖作弊多要。最近鄰縣抓捕了一個村民組長,就是因為他與某村民合謀制造假的房屋倒塌檔案,計劃騙取國家救助而犯法的。
還有一些戶籍現(xiàn)象是“有人卻無戶口”,比如合法結婚來的外地媳婦,女方所在的地區(qū)經(jīng)濟比這里好,她以及孩子的戶口不愿轉來,但是她們又長期在本地生活。還有一種是“有戶口卻無人”的現(xiàn)象——女兒因婚遠嫁,但是并未轉走戶籍。除此之外,還有一家人之中,有的是農業(yè)戶口,有的卻是非農戶口。這樣的現(xiàn)象都是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歷史遺留問題,眼前都得要一一區(qū)別對待和處理,并交由當?shù)厝罕娫u議公示認可才能算數(shù)。
更有一些特殊的家庭情況,不在上述范疇,涉及到國家的一些法律制度,如何處理的問題是許多人絕對沒有設想到的——比如計劃外超生的子女,是否納入重建政策享受人口計數(shù)?“5·12”之后自然增減(婚生和死亡)的人口,暫時在戶籍簿上沒有修訂而實際發(fā)生的。其人口如何計算?輕于無期徒刑的服刑人員,戶籍仍然在當?shù)?,是否納入家庭受助人口數(shù)?服役的軍人和高校的學生,以后都可能要回來(因為國家已經(jīng)不管安置和分配),他們是否納入受助人口?
這些看似瑣屑的問題,在仍然貧困的災區(qū),它就是老百姓要抵死糾纏的問題?;鶎诱嗄玫降氖菑奶於档木揞~賬目,但如何把它合理合法地分配下去,真正達到救災的目的,而不是反而引起群眾不滿和社會風潮,那確實還是一個需要絞盡腦汁的問題。用書記老吳的口頭禪來說——這正是干部“考手藝”的時候。
13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和農民開會,與基層干部商量,好歹慢慢厘清了上述問題,拿出了一個大家基本認同的方案。但是剛剛把方案公示幾天,新的質疑馬上就來了——現(xiàn)實世界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實在讓人措手不及且匪夷所思。
金河鎮(zhèn)是由原來的兩個鄉(xiāng)合并的一個場鎮(zhèn),為了繁榮集鎮(zhèn)經(jīng)濟,以前在鎮(zhèn)上的邊角余地修建過一些簡易商品房,廉價出售給愿來場鎮(zhèn)經(jīng)商的農民——這些沒有國家土地證的房屋,現(xiàn)在俗稱“小產權房”,事實上在各地都
廣泛存在。譚家村的老張靠修自行車省吃儉用,買下了一小套,現(xiàn)在卻垮塌了。而他在五里外的鄉(xiāng)下,原來的舊居也毀于一旦。由于他的戶口還在原村,他可以享受農房重建的補助;至于場鎮(zhèn)上這套房子,則因為沒有土地證,政府不予計算(據(jù)目前還不甚明朗的城鎮(zhèn)補助政策傳說,如果是證件齊全的商品房,還是可以拿到一份補助的)。
老張是手藝人,當然輕易不服這個政策,因為他馬上就能舉出一個例子,讓鎮(zhèn)上的干部瞠目結舌——他隔壁的李嫂是他同村的村民,房屋也已垮塌。但李嫂的丈夫是城鎮(zhèn)戶口,也在場鎮(zhèn)買有一套小產權房做生意,當然房屋也垮塌了。但是他們家卻能女人享受農房補助,男人享受城鎮(zhèn)戶口重建補助政策。這其中的差別從何而來?一家有城鄉(xiāng)兩種戶籍的就能兩頭沾光,而農夫老張一家只有農民身份,哪怕也倒塌了兩處房產,卻只能得到一頭救助,這顯然是他和許多人都難以想通的。
接踵而至的退休工人老袁,這天也來到了鎮(zhèn)政府討要說法。他祖籍就是小河村的,但他很早就去城里的國營纖維廠當了工人。因此戶口在城里。但是他在城里并無住房,退休之后兒女接班進廠,早已和他分家過日子,他只好回到老家的祖宅里生活。也就是說,他住房在農村卻沒有農民戶口,城里有戶口卻無住房。這次祖宅垮塌,他也必須要重建,但是應該由誰按什么標準給他補助呢?此類情況不多,政府只好破例準許他拿農房重建補助。
黃土村的小葉又帶來了一個新情況,他在村里的父母雙亡,他自己在外地務工多年,但戶籍仍在本村。老屋原本早無人住,年久失修這次也垮塌了,他也不會再回來修房種地,那他可以拿到重建補助嗎?如果說不修就不給錢,那他萬一要修,對鄉(xiāng)村來說,既要給錢還要給他一塊本來緊張的宅基地,豈不是兩廂皆不劃算。最后決定對此類現(xiàn)象,采取一個折中且兩全其美的方法——由本人與村組簽訂協(xié)議,保證今后永遠不找政府和村組要責任田和宅基地,然后按政策給予一次性補助。
俗話說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底層現(xiàn)實的生活真相本來就五花八門,如果僅僅按政策一刀切,勢必無法解決所有的矛盾?;鶎诱喑鲇跓o奈,很多時候就只好想出各種對策,來應對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狀態(tài)。
14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有農民,有士紳,也有閑漢——四川方言特用“二流子”這個詞語來指代這一好吃懶做的人群。但是建國之后,士紳群體基本被消滅,二流子也受到了打壓。改革開放結束了農村的大鍋飯,土地承包到戶,愛不愛勞動無損于他人利益,不再受到集體的約束和管制——二流子于是又開始出現(xiàn)。尤其是現(xiàn)在的農村青年,多數(shù)是計生政策后的獨生子,打小難免也多受嬌慣。由于傳統(tǒng)的農活確實太苦太累,對這些“80后”來說,很少有人愿意繼續(xù)在土地上扒食,很多甚至已經(jīng)不懂也不愿學習傳統(tǒng)的農藝了。
今日中國農村的青年,考上大學的仍屬少數(shù);即使考上,也不像過去可以靠分配工作轉變身份。那么多數(shù)人只有外出打工,真正回家務農的已經(jīng)很少。還有一小部分既不愿打工也不愿務農的青年,就蛻變成新的鄉(xiāng)村閑漢。農村父母一般不像城里人,可以容忍孩子成為“啃老族”;農村孩子長大,父母多要分家——各種各的田地。但是對這些怕干農活的青年來說,他寧可土地拋荒,也不愿挑糞下田。那么他們的出路之一,就是到當?shù)氐膱鲦?zhèn)上去混生活。
農村集鎮(zhèn)雖然不大,但是往往也能容留下幾十個這樣的閑漢。他們一般會隨便找個極便宜的床鋪住下,每天在茶館打麻將,到處湊合著一日三餐。哪家有紅白喜事,就去趕個場子,賣點小力氣活。也有在集市上搗騰一點半合法半不合法的生計,甚至小坑小蒙或者跟某個“大哥”當小弟的??傊?,連乞丐都能生存的今日,一個閑漢自然也不會為簡單的衣食發(fā)愁。
目前還很少有人開始關注和研究這一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又確實是廣大農村普遍存在和日漸增生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他們除開擁有農民戶籍之外,實際在農村無房無家,甚至無地(即使有也不種,多由父母耕種)。但是遭遇地震,他們在場鎮(zhèn)上賃居的客舍也已垮塌,在農村也無家可歸;作為基層政府,你還不能不管這一群體。因為他們是事實上的“三無”人員,所以也得發(fā)放十元錢一斤糧的“日補”救濟。板房區(qū)建立了,也還得給他們提供棲居之所。懶漢也是人,也有合法權利,逼急了他也會到鄉(xiāng)政府門口去靜坐耍賴。
個體人的勤勞或者懶惰,屬于私德范疇,與國法無涉,因此政府無權干預。在傳統(tǒng)社會對于此類鄉(xiāng)間懶漢潑皮,是由家族長老以宗法來懲治?,F(xiàn)代社會不允許私法和民間法的存在,自然對此也就無能為力。哪怕明明知道他們的這種活法是一個隱形的社會問題,很多時候也只能是熟視無睹。但是現(xiàn)在聽說有農房重建補助,他們肯定也要聞風而動了。
前面說過,對于那些在外地長期務工生活的本地人,只要簽約保證今后不再回來要土地,是可以領取這筆補助的。面對這近兩萬的現(xiàn)金,這些閑漢自然也會愿意選擇簽約領錢。那么對這樣的人,基層政府究竟是給還是不給呢?根據(jù)任何法規(guī)必須一視同仁的準則,那他們也應該享受補助——因為他們也敢簽約。但是這些人領錢只是拿去喝酒賭博,絕對不會去重建房屋,揮霍干凈之后,他們依然還是鄉(xiāng)土社會的一帖“狗皮膏藥”,還會繼續(xù)貼敷在這片土地上成為你政府的包袱。更麻煩的是,給了不建房的他們,那其他人也會起來攀比索討。
最后基層政府決定還是把這個問題交由“村民自治”來解決。村民之間對誰的情況都比較了解,對這樣的人如果不建房,大家討論決定不同意發(fā)放補助。至于他夠條件應得的那份補助款,則由區(qū)財政暫時留存,等他哪天建房后再給?,F(xiàn)在有些閑漢寄居在板房里,依舊過著他自得其樂的生活。某鎮(zhèn)的湯書記感嘆說——我就擔心兩年后,多數(shù)人都搬走而板房過渡結束時,這些人住習慣了不要房租的板房而不肯搬走,那又該如何處理?
15說到了活動板房和臨時過渡安置問題,現(xiàn)在是到了可以來反思這一救災舉措,究竟效果如何的時候了。因為在地震的最初兩月,全國人民都看見各條入川大道上,多半奔跑的是滿載活動板房材料的大車。而現(xiàn)在的災區(qū)鏡頭畫面,也多是鱗次櫛比的板房聚居區(qū)。這幾乎是中國救災史上的一次首創(chuàng)行動,三個月之內,災區(qū)大地上立起了上百萬板房—_這既是奇跡,也是一件值得詳細探討的事情。因為這對未來的各種救災方案,一定具有可資借鑒的作用。
在災難發(fā)生的最初幾天,面對大片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人群,在風雨烈日下的簡易帳篷中寄居,任何地方官都會考慮到過渡安置問題。因為重建房屋肯定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不得不考慮災民酷暑寒冬的生命安全。但是究竟是免費提供板房過渡,還是發(fā)放過渡安置金,這在紋江區(qū)委最早的討論中,就曾引起爭論。
但是很快就有了中央政策——由國家統(tǒng)一調撥活動板房。由外省派員統(tǒng)一援建,災區(qū)自己負責集中平地搞好三通即可。既然是不
要錢的房子,那多數(shù)地方自然愿意選擇多要,以免災民之間爭搶扯皮。但是很快便發(fā)現(xiàn),多要有多要的麻煩,地方出錢要負責的三通一平,花費也不是小數(shù)。于是紋江區(qū)在原定的指標上一減再減,最后建成了六千套的板房。
板房的入住條件是倒房和危房的市民家庭;而危房不是一個馬上可以鑒定、輕易就敢否定的問題,因此申請要住板房的人會很多。紋江區(qū)的六千套板房兩月建成,很快就分配完畢。眼前已經(jīng)入冬,我晚上到幾個聚居區(qū)去查看了解,發(fā)現(xiàn)真正在里面睡覺生活的,平均下來大約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入住率。我也到重災區(qū)綿竹和漢旺鎮(zhèn)去了解過,入住率稍高一些,仍然有很多分下去只是成了災民的儲藏室。
從原材料到運輸安裝再加上當?shù)氐幕A設施配套建設,目前紋江區(qū)的板房成本是,每平米約700元,一間房近1.5萬元。不管這個錢誰出,加起來就是一個真正的巨額,更不要說還要占用大量的地皮。老百姓之所以不住但也會要這個板房,是因為反正不要租金,反正不要也沒有過渡安置費,幾年后這個板房拆除也不歸災民所有——所以不要白不要。
我曾經(jīng)抽查過一些災民,問他們——在只給七千元現(xiàn)金但保證自己解決過渡問題,和免費住進價值1.5萬的板房享受社區(qū)服務之間——你們愿意選擇哪種?多數(shù)說哪怕給五千也會選擇現(xiàn)金。因為現(xiàn)金是切實屬于自己的,板房最終還是政府的。拿到現(xiàn)金后可以出門打工,可以投親靠友,也可以租住房屋;還可以用于買房建房。當然也有一部分確實無計可施的老人,還是愿意選擇板房。但是選擇板房的基本不會超過百分之三十。
用板房救災過渡,意味著國家和基層政府花了大錢,費了時間和人力,但老百姓卻未獲得充分享用的實利。而板房最終拆除之后、也基本沒有殘余價值。但是假設開始就由災民自己選擇,要錢或者要房,要錢就只拿房錢的二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那么既為國家和基層省了大筆財力,也讓災民多了許多活錢。因為對農民的過渡安置,就是每戶兩千元再加上借用一頂帳篷(需要的話),廣大的農村災民也沒有怨言。而城鎮(zhèn)居民的板房費用,如果他們自己再加一倍的錢,他都可以在區(qū)縣一級買到同樣面積的商品房了。
從某種角度說,各地的援建和原材料,最終都會通過各種轉移支付的方式,由中央財政買單?;鶎诱ㄙM的配套費,一樣也會從上級撥來的救災資金中消化。一切最終看來只是中央花費巨資,打造了一個巨大的形象工程。當然由于災難的突發(fā),這次也許沒有算好這個總賬,但是現(xiàn)在積累的經(jīng)驗,我想或許還能借鑒于后世吧。
16就紋江區(qū)來看,眼前除開板房區(qū)和不多的廢墟外,表面上似乎已沒有什么地震的傷痕了。盡管大地還在時不時地微震,但歌臺酒肆又已恢復溫香狂歡。災難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一樣,哀傷和悲憤也許都將在歲月中稀釋,最后萬劫不復,一切都將被多數(shù)人遺忘。
但這只是市井盛世所呈現(xiàn)的一個表象。對那些真正家破人亡的幸存者而言,“5·12”仍然是心中永遠無法填平的鴻溝,是在暗夜?jié)B血的傷口——只有當事人才清楚那種疼痛。在北川,一個年輕的母親最初確信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深埋在幼兒園的廢墟之下,她經(jīng)歷了那種徹底絕望的哀痛。幾個月之后,她忽然又在展出的救災攝影中,清楚地看見她受傷的孩子抱在一個軍人的懷中——奇跡似乎降臨到她的頭上。她開始尋找,但是所有的醫(yī)院卻沒有了這個孩子的記錄,她的至愛和希望都在人間蒸發(fā)了。至今她還在尋找,可一切都杳無音信。
災難打破了鄉(xiāng)村的平靜,許多人含辛茹苦日積月累才剛開始享受的電器等,突然被磚瓦砸爛,那種心底的憋屈和煩躁,是多數(shù)城里人難以想象的揪心。我在一個老人的帳篷里,看見了一個沒有插電的電視機,我問他,他說砸壞了,舍不得丟,就這樣擺著吧,也算是個家具。他像一個落寞的破產貴族。在留戀往日富貴的最后一點余溫——一旦他只是一個日漸衰竭的農民,也許他的今生,都再也買不起這樣一個伴他孤獨的玩意了。
焦躁會使人失衡,會在尋常的貧賤生活中引發(fā)暴怒。在鑫福鎮(zhèn)的某組,一個組長和幾個農民去交界的另外一個鎮(zhèn)喝酒,在討論重建的宅基地調整時發(fā)生了一點爭執(zhí)。其中一個農民竟然臨時去買刀,回來當場殺死二人重傷一人,然后逃亡。那已是奧運在即的日子,一個命案在身的農民的逃亡,對基層政權來說,意味著各種難堪的后果。所幸追捕及時,三天后便在綿陽拿獲,才避免了可能的后患。而另外一個平時都還和睦的農民家庭,在災后的幾句尋常拌嘴時,丈夫竟然動刀重傷了妻子。這樣一些看似普通的鄉(xiāng)村事故,絕對與這場地震相關。那些在最初的日子里看似麻木了的沉痛,正在日漸穩(wěn)定下來的生活里慢慢喚醒。煩惱還會像漫無邊際的陰霾一樣,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覆蓋這個盆地。
17截至2008年10月底,紋江區(qū)是德陽市唯一實現(xiàn)了在規(guī)定時間段里“零上訪”的區(qū)縣。但是,這里和全國一樣,并非真的從根上解決了所有社會矛盾,因此還是在奧運期間出現(xiàn)了一個驚險插曲。因為上訪的問題,目前幾乎是困擾所有基層政權的一個普遍問題,所以有必要再來敘述剖析一下這一個案,借以探討目前可以說是整個地方政府在應對上訪事件時的處置方式。
前文說過,8月至10月底,是上面要求嚴禁進京上訪的。地方上一般都有個摸底調查,對所有可能上路的人都注冊在案,并在這一時期安排所在鄉(xiāng)鎮(zhèn)村組或社區(qū),對之進行嚴密監(jiān)控。但是上訪人員畢竟并非犯罪嫌疑人。不可能去完全限制別人的行動,因此對基層組織來說,這就是一個十分頭疼的事情。
育英鐵街上有個農民吳省飛。一直是紋江區(qū)著名的上訪戶。他在二十年前被成都鐵路公安局以盜竊罪收審。被打破了脾臟,還沒收了他五千元錢。后來因為證據(jù)不足而釋放。于是他就開始了漫長的上訪之路。
就事論事,按照現(xiàn)在的法制來看,警方是應該承擔賠償責任的。但是鐵路公安方面人事變化,對這種陳年舊案根本就沒有記憶;當然更重要的是,一個普通農民的投訴對他們這樣一個部屬單位,根本就不構成威脅,因此也就一直無人理會。但是根據(jù)屬地管轄的原則,這個農民的一切上訪甚至極端行為,都歸他所在的區(qū)縣負責。而區(qū)縣更不具備責成鐵路公安解決的權力,當然也無承擔這一錯誤以及賠償后果的責任。
該人因為脾臟受損,喪失部分勞動能力,平時本在另外一個縣城靠踩三輪過日子。如果他在特殊時期上訪,按屬地管轄的原則,紋江區(qū)本來也可以不管。但是由于“政治承包”的原因,奧運期間那個縣也怕這樣的外來人添麻煩,就驅使他回到了紋江區(qū)。他本來平時要忙生活,多年上訪也沒有實際結果,已經(jīng)灰心喪氣了的。但是眼前對他的重視,使他明白奧運對他而言是一個申冤的良機,于是他決定鋌而走險了。
他在凌晨輕松地逃出了人們的視線,消失在四川,紋江區(qū)相關部門頓時緊張起來。幾天后他甚至得意地打了個電話回來取笑監(jiān)視者說——你們不是不許我去北京嗎?我已經(jīng)
到了。但是追查他的電話,發(fā)現(xiàn)是浙江的小靈通號。如果他去了浙江,那也無所謂。但是再一了解,浙江的這個小靈通是可以在北京通訊的,基層又緊張起來。有可能他是借的浙江來的另外一個上訪者的電話,如果他真要在北京做出什么過激行為,那基層政府肯定難辭其咎。
最后相關部門終于通過一些技術手段,查清了他的位置——他已經(jīng)盤桓在保定,準備伺機混入北京。鎮(zhèn)政府急忙派出一個小組,趕赴保定順利地將他強行迎接回來。紋江區(qū)相對而言還算溫和,考慮到他確實有冤情。以組織名義派人帶他去成都找鐵路公安交涉。鑒于奧運背景。各個單位也真怕事情鬧大惹出麻煩,鐵路方面立即退回了當年沒收的五千元。至于傷病賠償,則仍然無法也不敢應承——賠償了就意味著承認刑訊,那就要追究具體人的責任。而時過境遷,現(xiàn)在的普主也難以提供充分的司法證據(jù)。因此只能不了了之。
那么紋江區(qū)也只能對他說——作為地方政府,我們已經(jīng)為你盡力了,你要再惹麻煩就是跟地方過不去。對地方上來說。已經(jīng)前后為他花費了三萬多元,確實也十分冤枉。但是有人會問,為何不直接拿這些要花費的錢,補償給當事人以徹底平息事端呢?這是因為對基。層來說,又有一個兩難——對于不是自己責任造成的苦主,假設一聽他揚言要上訪就立即出錢擺平,那就等于給百姓樹立了一個要挾討錢的榜樣,類似的事情就會層出不窮。但是對于已經(jīng)走上京城的人,你沒有直接責任卻有管轄責任,于是你還得去花錢才行。
各地皆有大量類似的苦主,許多地方政府對于堅持纏訪的人員,還有一個無法之法,那就是勞教。在一些例行規(guī)定中,凡是兩次進京上訪鬧事的,皆可以被當?shù)毓矎娭苿诮?。勞教在現(xiàn)行法規(guī)中是屬于警察系統(tǒng)可以自行裁量的治安處罰手段,不需要經(jīng)過檢察院和法院,因此也是備受國際社會和法律學者指責爭論的一個問題。在強制收容遣送法被廢除之后,勞教制度的存在,在某種意義上說,成了基層政權對付“刁民”的一個重要手段。而具體在轄區(qū)如何采取,在哪種程度和范圍內采取,實際要看當?shù)刂鞴俚膫€人情懷和修養(yǎng)。嚴刑峻法并不足以保障社會的和諧程度,因此即使有對兩次進京上訪的處置條例,對愿意多行仁政的部分官員來說,也還是不會去輕易啟動。
于是,農夫吳省飛在地方政府幫助下討回了自己的錢之后,只能簽約息訟。只能繼續(xù)帶著自己的陳年舊傷,去原來那個縣城做人力車夫。關于他是否還會進京的問題,則協(xié)商交由那個縣的相關部門來監(jiān)督管理了。
18土地的私下流轉,事實上是早在“雙提雙統(tǒng)”的年代就已開始了的。土地承包最初的階段,確實解決了農民的饑寒問題。但隨著各種苛捐雜稅的增加,生產資料的漲價和農副產品的抑價,造成農村的一個基本事實就是——種田賠錢。于是青壯農民形成出門打工潮,要么棄田拋荒,要么把承包田無償轉給其他農戶,只要他們分擔其農業(yè)稅即可。
取消農業(yè)稅之后,農民不再為那份責任田納稅,因此無需免費給人種植;但是土地的閑置則是到處可見的——每家名下那一畝二分地,確實種不種植都沒有太大的損益。于是有城里人來鄉(xiāng)下租地,相對規(guī)?;匕l(fā)展新型農業(yè)產品。因為土地是集體所有,農戶實際沒有太多的話語權;加上土地本身也確未給農民帶來很多收入,于是投資人一般只需找鄉(xiāng)鎮(zhèn)一級和村組長協(xié)商,甚至給村組長一些好處,就能很低價地長租下大片土地或者山林,只需給那些農戶一點廉租即可——最近我所了解的一例,就是年租金一萬拿到了兩百畝左右的上好坡地,意即每畝每年才五十多元租金,而且一簽就是二十幾年。
這就是土地“集體所有制”下才可能達成的協(xié)議,是明顯傷農的現(xiàn)象。如果土地農民私有,他隨便扔幾粒土豆種,也不止收獲這么菲薄。也正是因為多少年來,投資人都能從村組這樣的集體,拿到如此廉價的資源,于是才會為今日的鄉(xiāng)村社會,埋下了如此眾多的糾紛和亂源。2008年的云南孟連事件和江西銅綠山事件,本質上都是當年的廉租留下的伏筆。
紋江區(qū)2008年同樣也有這樣一個類似的糾紛,可以用以解析全國的同類問題。話說臥虎鎮(zhèn)有幾百畝坡地,分屬幾十家農民半種半荒著。一個德陽來的投資商五年前看中了這塊適合種植水果的土地,就與鄉(xiāng)鎮(zhèn)村組簽下了二十五年的租約。顯然當初他的租金更要便宜。之后他花了不少錢改造整理土地,退耕還林種植水果,現(xiàn)在終于開始可觀的收益——這時,農民也開始內心不平衡了。
按照慣例,所謂的集體土地的出租,因為涉及到一些農戶的承包地,一般村組都會要涉及者在租約上簽字畫押。萬一有人不同意,只要多數(shù)人簽了,村組也會強制執(zhí)行——因為土地在法律上屬于“集體”。而這個“集體”,并無大家授權的法人,村組長是可以和上級以及商人進行暗箱作業(yè)的。
現(xiàn)代社會你要在城市租一個門面或住房,房東都會要逐年漲價,因為萬物皆在漲。對農民而言,他的一切生活資料都漲了,你的產品也漲價了,但是土地的租金卻幾十年一成不變,他怎么會沒有意見?他雖然從前可能也曾簽字畫押,但是眼前他卻會以農民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不公協(xié)議的意見。
19這個果園的老板確實是會經(jīng)營的人。他除開種植了各種優(yōu)良品種的水果之外,還在果樹下配套種植了花生之類瓜果。于是就有憤憤不平的農民——這些土地原來承包的主人,直接來果園搶收這些瓜果。老板面對這些公然搶奪,一般來說有兩種可能選擇。一是找基層政府投訴,包含在法院起訴。但是基層政府或者法院,實質上是拿這些農民沒有辦法的。
農民在面對官府和法庭時,也準備了他們看似荒唐的理由。他們會說——原來的協(xié)議簽訂的是種樹,而沒有包含種花生。是客商違約在先,我們當然可以來收這些花生?;鶎诱嘣诿鎸@些無理取鬧時,通常是采取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不愿激起農民的群體憤怒。而農民對這些瓜果的變相搶奪,本質上還沒有達到犯罪的程度,你無法真正啟動司法程序來對付——更何況還有個法不責眾的問題存在。
那么,當基層政府不能有效保護這些外來投資人的利益時,通常這些老板要么不堪農民的襲擾而走人,要么花錢雇傭社會上的黑惡勢力來村組報復——也有農民從此被壓服的,但是更多的則是惹出大規(guī)模的群體事件。當群體事件出來之時,多數(shù)時候,基層政府會站在投資商的立場批評甚至壓制農民。因為從合同法的角度說,是農民無理取鬧。另外從保證區(qū)域經(jīng)濟的投資環(huán)境來說,也需要迎合客商;因為現(xiàn)在的地方財政,主要依靠外來投資增加財稅。如果不保護投資商利益,傳出去就會影響其他投資。更不排除有的項目,確實存在官商勾結的現(xiàn)象,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一般也會盡量去壓制農民——于是事件就會升級。孟連事件本質上就是這樣形成的。
紋江區(qū)的果園糾紛就面臨這樣的困境。投資商雖然有租約合同,但農民也有言之成理的說法。在廣大農村,在面臨這樣的經(jīng)濟糾紛之時,法律實際是無人問津的。農民不會去
走訴訟之路,因為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法律會幫助窮人??蜕碳词棺咴V訟之路,法院一般都難以立案,立案了也難庭審,審判了更難執(zhí)行??蜕滩荒茉V諸司法,那么就有可能求諸江湖;原本寧靜的鄉(xiāng)村草野,就可能一時進入?yún)擦稚鐣挥帽┝頉Q定勝負——而這,也是基層政權絕對不愿看見的。
表面上看,農民的行為跡近“刁民”。但是從根本上說,他們是沒有土地權的弱勢,他們的意志從來都被那個虛構的“集體”所強奸,這是他們萬般無奈而只好“無賴”地維權。他們不這樣去爭取,就只能維持那幾近于無的地租,沒有哪個組織或機構去幫他們說話。在貧窮必將帶來萬惡的世界里,他們只能扮演這樣一些沒有信用的小人,只能去用一些雞鳴狗盜的行為來發(fā)泄他們的不滿。
紋江區(qū)的群工部是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專職部門,他們接到這個果園的投訴之后,沒有簡單機械地去沿用那些法律教條,而是看到事情的本質,然后去說服投資商逐年增加地租,最后達成鄉(xiāng)村的和解,再次避免了災年中的社會危機。這就是一個土地流轉的案例,當農民沒有真正的地權時,城市資本下鄉(xiāng),表面上繁榮著鄉(xiāng)村經(jīng)濟,本質上進行的是對農村資源和農民利益的再次掠奪。由此必將還要引發(fā)各種沖突,甚至大面積地動搖基層秩序。
20大地震過去半年了,昨天發(fā)生的余震竟然還能達到五點一級——看來這塊土地要回歸安寧,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作為災年的2008結束了,但是災難的后果還將持久地呈現(xiàn)。在一個和平年代,上十萬生命的突然消失,幾百萬家庭住宅的夷為平地,豈是一件等閑之事。即便地底的震波徹底消失,那社會的震波也還會漸次擴散。
我問紋江區(qū)的書記老吳——在緊急的搶險救災完成之后,你現(xiàn)在感到最為難或者說最操心的是什么?他略顯沉重地說:重建的規(guī)劃都已經(jīng)做好了,眼前就是等錢了。而在另一次常委會上,他更嚴肅地說的是——希望在重建中,不要“倒下”一批干部。
一方面災區(qū)在等著大筆的救災款撥付下來,另一方面基層主官也確實充滿隱憂——畢竟每個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幾乎從來沒有面對和掌握過這么多的資金;一旦見財起意順手牽羊,那肯定是要倒下一批干部的。眼前雖然每個區(qū)縣都有上級派來的巡視督查組,但是目前的體制,是一個缺乏監(jiān)督的體制,腐敗的滋生實在到了防不勝防的程度。
冬天已經(jīng)降臨,冬天的災區(qū)顯得更加寒氣凜冽。那些滿目瘡痍的地面,還會茁生花草。但愿世道人心,一冬之后也能重見芳馨,重建一個公正平等的光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