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蘭亭盛會與曲水流觴

晉人王羲之的《蘭亭序》一文，堪稱千古絕唱，在我國可以說是老少成知。“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筋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何謂“修禊”?何謂“曲水流觴”?

在周代。巫術(shù)迷信頗為流行，每年春天，三月的“上巳”(上旬的“巳”日)，女巫在河邊舉行為人們除災(zāi)祛病的儀式，叫“祓除”，也稱“修禊”?！办鸪敝肝仔g(shù)儀式；“禊”有清潔的含義，選址河邊，取洗去積穢、祛除不祥的意思。后來。古人把修禊與踏春、游春融為一道；園在河邊，便有了臨水宴飲之風(fēng)俗。臨水宴飲中，為增加樂趣，就讓酒杯盛酒順著曲折的溪流漂浮，漂到誰的面前，誰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故名“曲水流觴”。

魏晉時，人們已不拘泥于“上巳”這個日子，一般定在陰歷的三月三日?！叭氯?。士民并出江渚池沼問，為流杯曲水之飲”(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唐·杜甫《麗人行》)；“流觴曲水無多日，更作新詩繼永和”(宋·蘇軾《和王勝之》)……可知?dú)v代文人對這個節(jié)日的高度重視。

蘭亭的“曲水流觴”中，王羲之和當(dāng)時的名士謝安、孫綽等四十二人，一邊飲酒，一邊吟詩，共得三十七首。多則兩首，還有交白卷的一一罰酒三大杯?！短m亭序》是王羲之為這些詩所寫的序言。

“曲水流觴”必須在野外水邊進(jìn)行，后來這種形式被移借到室內(nèi)，讓酒杯在宴桌上按順序流傳，傳到誰面前誰就要飲酒吟詩。這詩如規(guī)定必須帶“月”字的。便稱之為“‘月字流觴”。

《紅樓夢》第一一七回，“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shù)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p>

令官是賈薔，他先喝了一杯令酒，說：“飛羽觴而醉月?！边@句話出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中有“月”字。而且“飛羽觴”與“流觴”相切合。此句為六字，“順飲數(shù)到賈環(huán)”。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辟Z環(huán)答：“冷露無聲濕桂花?！比缓筚Z環(huán)反問：“酒底呢?”賈薔說出一個“香”字，賈環(huán)便答：“天香云外飄?！边@一個回合中，我們看到賈薔的起句含有“月”字，他出的“酒面”、“酒底”，都由賈環(huán)作出了正確的回答，故不須罰酒。接下來，應(yīng)由賈環(huán)說出帶“月”字的詩句，然后按順序數(shù)到其中一個人，再出“酒面”、“酒底”，讓其回答，于是這“‘月字流觴”就熱熱鬧鬧地玩起來了。但胸?zé)o點(diǎn)墨的邢大舅，怎能消受這個高雅的酒令?連喊：“沒趣，沒趣。”致使“‘月字流觴”中止，改成了劃拳，輸了的喝酒、唱曲、說笑話。

2004年初夏，浙江第二屆作家節(jié)拉開序幕，我應(yīng)邀前往，盤桓一周。在紹興蘭亭，東道主也舉辦了曲水流觴的游藝活動。作家和詩人們傍溪而坐，輕巧的荷葉杯盛上了酒，自溪頭緩緩漂流而下，并同時響起了鼓聲。當(dāng)鼓聲一停，著古裝的姑娘便用長勺撈起酒杯，遞給與酒杯位置最近的人。這個人便喝干這杯酒，然后于早發(fā)下的詩箋紙上，在五分鐘之內(nèi)，寫一首詩。再吟誦出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這種游藝，宛若進(jìn)入了一個古典的氛圍。記得我喝過酒后，寫了一首七絕：“曲水流觴入夢魂，蘭亭猶繞舊時云。浙江兩度作家節(jié)，一樣青衫有酒痕?！彼械娜硕己冗^酒、作過詩后，又有評審委員會評出名次，獎品是一軸絹織的《蘭亭序》手跡，十分珍貴。

聊天的聊天

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會聊天的人似乎特別多。

北京人稱之為“吹?！?，湖南人名之為“扯談”，四川人謂之為“擺龍門陣”，貴州人命之為“沖殼子”……到了今天，又有了一個新名詞。叫做“侃”，當(dāng)然是“侃侃而談”的縮寫，但味道就要足得多，它不僅是一個形容詞。還轉(zhuǎn)化成了一個動詞!

不過，我推測這些詞語都不及“聊天”來得正宗。

試想在人類之始，那些原始部落的子民們，對于“天”是何等的崇敬和恭謙，天氣的好壞對于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活動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于是談?wù)摗疤臁币簿统闪私?jīng)久不衰的主題。日食、月食、刮風(fēng)、下雨、打雷……晴天的采集和狩獵，雷電過后從燃燒的樹叢里收存火種……許多的歡樂與憂愁，許多的期望與失望，都在談“天”中傾瀉出來，只可惜那時候還沒有完美的書寫工具，因而無法讓我們細(xì)細(xì)體會這種口頭文字的妙處!

后來，聊天的題材范圍當(dāng)然是大大地擴(kuò)展開來，不僅僅是聊“天”了。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聊天頗為盛行起來。孔子門下“弟子三千，賢人七十”，除了聽孔夫子授課外。便是彼此切磋學(xué)問，所以也就有了一部《論語》。孟嘗君家中養(yǎng)有三千食客，無事時當(dāng)然就是“侃”國家大事，評點(diǎn)天下形勢，那聊天的場面可以說是分外壯觀了。更有一些縱橫家們，其實(shí)是一些專業(yè)的聊天家，游說列國，鼓動如簧之舌，造就許多風(fēng)云聚合，在史書上也就留下了歷歷印痕。

聊天真正具有了審美的意義，成為“人”自身的一種本體文化，則是到了魏晉時代。這個時候政治滯悶，知識分子非常憂郁，便紛紛遠(yuǎn)離政治的漩渦，在書齋中尋求樂趣，朋友相聚以論玄學(xué)，所以“清談”之風(fēng)大盛。何晏、王弼及“竹林七賢”。都是著名的清談人物。

這些人講究留“美髯”，穿著裁制得很特別的長袍，能不露痕跡地縮手到衣服里去搔身體上任何部位的癢處，在聊天中使自己和別人都不尷尬。同時，每人手中還持有一柄“麈”(印拂塵)，一是增加風(fēng)度，二是驅(qū)趕蚊蚋，三是講到要緊處便甩動幾下。以引起聽眾注意，和說書用的醒木的作用完全相同。所以。這種形式的聊天又稱之為“麈談”。

古人聊天多在夜問進(jìn)行，故古語中有“一夕長談”、“徹夜長談”的說法。因?yàn)楣湃苏J(rèn)為夜晚聊天比白天聊天更具有魅力，夜是日之余，緊張的工作結(jié)束了，一身輕松，聊天也就興致盎然；借助月光、燈光、燭光。一切都閃閃爍爍，朦朦朧朧。彼此之間有了親近感，話題則有了神秘的意味；此時萬籟俱靜，思維也就活躍，彼此能順暢地切入話題。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一詩中，就生動地寫了夜談的情景：“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王安石也說：“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都是寫夜談的妙句。

聊天有什么好處呢?

首先它可以稀釋人的孤獨(dú)感，讓人意識到自己總在一個“群體”之中，好友問坦誠相見?；ピV衷曲，體現(xiàn)一種真正的人格力量。聊天可以增長學(xué)識，每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人生體驗(yàn)都是不同的，彼此可以切磋學(xué)問、排解疑難，于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信息爆炸的今天，通過聊天可以得到許多自己需要的信息，既節(jié)約時間又親切便利。

《水滸傳》的序文中，有一段形容朋友聊天之樂的文字：

“吾友畢來，當(dāng)?shù)檬辛?，而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fēng)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常矣。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欲飲則飲，欲止則止，各隨

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吾友談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遙傳聞為多，傳聞之盲無實(shí)，無實(shí)則唐喪睡津矣?！?/p>

這段文字有三點(diǎn)值得注意：一是隨意性，“亦以路遙傳聞為多”，自然是“野史”性質(zhì)；其二“以談為樂”，并不注重吃喝，得“清談”之妙旨；其三“大率以六七人來為?！?，這就是說聊天的人數(shù)多是六七個，所以成語中有“七嘴八舌”的說法。

古人說到聊天，對于參與者的位置。也是有所講究的。如果是兩人，多是隔一米左右相對而坐；三個人聊天，則坐成一個三角形，彼此顧盼自如；四個人，會坐在一個四邊形的四個角上；五人、六人，則多坐成一個圓圈。

不知道讀者是否注意，在聊天中常出現(xiàn)“靜場”，一剎時，人語頓收，化作一片靜穆。在戲劇中常有這樣的場面出現(xiàn)，當(dāng)劇情發(fā)展到“劍拔弩張”的緊要關(guān)頭。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留下一個空白讓觀眾去思考。這自然是極藝術(shù)的處理手法。

聊天之所以出現(xiàn)“靜場”。一是話語已到一個極限。淋漓盡致了，再無話可說，于是陷入沉思，等待新的聊天高潮的到來；二是誰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命題。一時無法回答，似乎有些尷尬，于是竭盡全力去探究；三是某人的高論震動了在座者的心弦，產(chǎn)生了“頓悟”，此時真正是“大道無言”，妙得無須以言語表達(dá)。

不管怎么樣，在聊天中出現(xiàn)“靜場”是一件絕好的事。

在聊天的環(huán)境中，我們還不可不注意靜物的設(shè)置，墻上的一軸書畫，案幾上的一盆幽蘭、一尊山石，桌上的幾本郵冊和書籍……都可以使聊天者的心境產(chǎn)生細(xì)微的變化，使主客達(dá)到一種和諧和默契，形成一個十分典雅高潔的氛圍。

1925年聞一多居北京，他住的那間房子裝飾得很特別，詩人徐志摩有一段很生動的描寫：“我在早三兩天才知道聞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詩人的樂寓，他們常常會面，彼此互相批評作品，討論學(xué)問。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間畫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墻壁涂成一體墨黑，窄窄地給鑲上金邊，像一個裸體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腳踝上套著細(xì)金圈的情調(diào)。有一間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供著的，不消說，當(dāng)然是米魯維納絲一類雕像。他的那個邊夠尺外高，顏色黃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襯著一體黑的背影，別有一番淡遠(yuǎn)的夢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陽中的荒蕪的草原，有幾條牛尾巴幾個羊頭在草叢中轉(zhuǎn)動。這是他的客室。那邊一間是他做工的屋子，椅角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油色不曾干的畫。……有意識的安排，不論是一間屋或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種激發(fā)想象的暗示，就有一種特具的引力。難怪一多家里天天有那些詩人去團(tuán)聚，我羨慕他!”

聊天，真是一種美好的人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