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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夾竹桃

        2009-05-21 08:52:56蘇枕書
        三角洲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師母夾竹桃花店

        蘇枕書

        你怎么會喜歡這種花?滿城都是,一點也不稀奇,而且據(jù)說還有毒。

        她只是微笑擺弄青瓷瓶中的夾竹桃花束,默默無聲。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在她童年時,這是寄托她所有美好夢想的花朵。辦家家的游戲,選做新娘子的女孩會插了滿頭的粉色夾竹桃。小新娘的臉蛋紅彤彤璀璨如錦,多么幸福。

        她也要這種幸福。

        陳師母她們幾個在樓下花園的櫻花樹下打牌時,看見不遠處緩緩走來的她。她們一時還判斷不出她究竟是小姑娘還是小女人。陳師母一面摸牌一面笑,那個女的以前沒看到過。好像是新搬來的,生得蠻好看,也蠻會穿衣服,淡青面子的嵌絲細麻裙子頂襯皮膚了。

        坐在陳師母對面的紹青撇撇嘴,師母倒會夸人。

        在紹青身后看牌的妹妹紹藍嗤嗤笑道,師母應(yīng)該也夸夸姐姐。

        陳師母放出幾張牌,也笑,紹青怎么亂吃醋啊,我不過夸個不搭界的人罷了。

        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著笑起來。有人說,哦喲,陳師母的牌好得不像話!下次都不敢跟你來了。

        就在嘻嘻哈哈間,那個女子已經(jīng)走近櫻花樹,她們看見她,陳師母就笑瞇瞇招呼,過來看牌哦?也來打幾圈吧,我吃力得不得了,剛好你來。

        女子連忙搖手,不好意思,我不會的。

        這有什么難的。陳師母已經(jīng)起身,你坐過來,我?guī)湍憧磁?。你也住在這個小區(qū)?以后可以過來一起玩。她點頭,不好推辭,只有對每個人友好地微笑。

        紹青叫起來,師母好偏心!剛才還說人家是不搭界的。

        陳師母嗔笑,紹青多嘴!也不聽人家介紹自己,以后大家也認(rèn)識了。

        女子臉微微一紅,我叫許良淑。

        紹青搶嘴,賢良淑德,你可都占全了。

        良淑微笑不語,有人洗牌、發(fā)牌,看來她是真的不會打牌,將牌笨拙地握了一手。陳師母好耐性,教她怎么抓牌,怎么分牌的大小順序。

        因為有陳師母指點,一來二去,良淑已懂得個中規(guī)則,還很上手。紹青忍不住又說,師母你太偏心了,和你認(rèn)得這么久,怎么也不教教我呢?

        時已黃昏,良淑說該回去了。師母笑,還沒各自介紹呢。喏,這個是紹青,在附近小學(xué)當(dāng)音樂老師,一流的聰明。那是她妹妹紹藍,還在念大學(xué),讀城市規(guī)劃,也是個玻璃心的。還有這是林阿姨,這是吳姐姐。我嘛,丈夫姓陳,大家都叫我陳師母。我們都住在這里,是鄰居。那么你是什么工作呢?

        良淑猶疑,嗯……工作,以前開過花店,現(xiàn)在啊,沒有工作……不過再開個花店也好的呢。

        紹青瞇眼笑道,花店?花店蠻好的。以后我們到你那里買花。

        鑰匙還沒插進鎖孔,門便開了。他一把抱過良淑,抵著她的額頭說,壞東西,到處亂跑。

        她一面掙扎一面小聲說,我只是看樓下櫻花開得好……

        他吻她的耳垂,曉得你喜歡花,逗你呢!我提前回來,你也不高興?

        她低眉微笑,哪里呢,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早。

        還不是因為我想你!他把她扔到寬闊無比的大床上,笑呵呵湊過來,想得不得了,都要瘋了。

        她習(xí)慣他露骨的表白,也知道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便很乖地為他解開襯衫的扣子。

        而自己的淡青嵌絲細麻裙子早被他一把扯破。她嘟噥,新裙子……

        他哈哈大笑,一條裙子而已!明天給你買一百條!

        他終于累了,像一只碩大的水母,牢牢趴在床上。她側(cè)身而起,換了新睡衣。她給浴缸放滿水,加了香薰油,叫他洗澡。

        他洗浴出來,桌子上已有她新做的菜肴,簡單清爽。

        他吃得很開心。她在一邊靜靜看著。他敲敲她的腦袋,看什么啊?好傻的樣子。說著喂她吃一口青筍。

        嗯,其實他并不如你想象,是一個大腹便便揮金如土甚至已經(jīng)開始謝頂衰老的男人。他眉眼冷峻,他很注意身材的保養(yǎng),他尚且有充沛的活力,他還懂得不少浪漫,他是本城圈內(nèi)頗有名氣的生意人。當(dāng)然他并沒有走出金屋藏嬌的俗套。

        那時良淑還在城市的另一處開花店。一日,他出差歸來?;丶衣飞舷肫鹎『檬桥畠荷?,便停車買花。而他恰好路過良淑的花店。淡色裙衫的良淑從紫藤圓筒凳上起來,輕聲說,先生您可以買紫睡蓮,養(yǎng)在水里會漸漸開放,您女兒一定喜歡。

        從此他時常來買花。她對他也有不少迷戀吧。花香迷醉。他霸道地掩門,滾燙的手掌握緊她的腕。事后她才想起從前有女友說過,對男人的那種要求,千萬要小心,哪怕你自己很愛他,也決不可輕易失守。因為事后男人就像已經(jīng)把你裝進了他的皮包,從此放下心來。女人則像咬住了魚鉤,那根線從此和你血肉相連無法掙脫,哪怕疼痛,哪怕受傷,也要死命拽著它。

        他說,不要開花店了,我?guī)愕揭粋€新地方去。

        那個公寓的名字她從前在城中繁華地段的巨型廣告牌上見到過。實際樓盤比宣傳照片還要美麗。她沒有太多托詞,不久也遂了他的意。

        暮春,連日陰雨綿綿。紹青打電話給陳師母,略帶撒嬌說,好無聊啊,我們什么時候再聚聚。

        陳師母笑,你就喜歡動這種腦筋。也好,禮拜六下午到我家來喝茶,把她們也叫上。

        陳師母家有個寬敞的陽臺,紫藤架下有魚池花草,還有藤編桌椅。天氣不好,陽臺就封了頂,透過玻璃看天,人成了裝在匣子里的娃娃。

        一群女人們坐齊,陳師母突然道,怎么忘了叫良淑來。

        紹青對良淑的態(tài)度友善不少,也附和說。對啊對啊,她還沒到師母來過呢。

        不多時,良淑就被叫來了。她綰了小髻子。白襯衫,三截頭碎花拼布裙。紹青贊,這裙子好看,哪家店買的?

        良淑搖頭,自己沒事情亂做的,也就在家穿穿。

        陳師母拍手,這樣好,我也喜歡裁剪縫紉,以前女兒的裙子還不都是我做的?

        說笑間,小保姆端來水果沙拉和花草茶。良淑說,師母真是雅人。

        紹青噗哧笑,你不懂的還多!我們師母是大家戶的小姐,最曉得享受。我們學(xué)也學(xué)不來。

        陳師母擱了茶盞,良淑,不要聽紹青亂講啊。

        說話間,紹青手機響了。聽出來是紹青的丈夫。良淑從不多嘴打聽旁人的生活,她們愿意傾訴,她便含笑傾聽。她們?nèi)粢獑査姆N種,她也只是字斟句酌略說一二。被別人知曉太多或者知曉別人太多都是危險的。

        紹青撒嬌,你在哪里啊?我在陳師母家哦。你也過來玩?你一個男人來干嘛啊。下雨了?哦……過來接我……

        陳師母笑道,叫潘醫(yī)生過來吧??此麑δ愣嗪?。

        紹青掛了電話揶揄,也不曉得他是要給我送傘還是另有企圖。

        陳師母看她一眼,紹青最會開玩笑。大家別睬她。

        不多時,有人敲門。是潘醫(yī)生。他立在門口,把傘放下,吩咐紹青早點回去,就要走了。

        陳師母連忙挽留,來都來了,也不過來坐坐?平時見你加班忙,難得有空,吃杯茶吧。

        他微笑,不好意思啊師母,紹青總是過來麻煩你。

        紹青挽緊師母瞪他,你噦嗦!人家?guī)熌付紱]說什么呢。

        談笑間他也來到陽臺,與眾人打招呼。除了良

        淑之外的人,他都是認(rèn)得的。

        哦,這就是我常跟你講的美女許良淑啊。

        顯然她并不曾跟他提及良淑。他只是微微頷首。

        良淑微掃一眼,潘醫(yī)生偏瘦,目光如醫(yī)學(xué)儀器般收斂冷峻。黃昏時陳師母親自下廚,做了一小碟糯米糖藕,大家都嘗了一片,紹青一面大贊一面纏著師母討教手藝。各自散去時,陳師母借良淑一把直骨傘。

        次日天晴,良淑過來還傘,送給師母一盤新做的抹茶點心。陳師母喜歡得不得了,很真誠地拍著她的手,真是個玻璃心肝的人,誰娶得你真是好福氣。

        甫說這話,師母也是后悔的。或許紹青她們不知良淑的故事,但陳師母卻一眼看出她是被包養(yǎng)的女人。倒非紹青眼拙,更非良淑身染風(fēng)塵氣,只因陳師母亦是這條路上過來的女人。

        良淑轉(zhuǎn)身時,師母只是悄悄嘆氣。不知是為良淑,還是為自己。

        陳師母保養(yǎng)得好,一般人猜不出她的年紀(jì),頂多也就五十出頭吧,其實她已過花甲之年。天生的好皮膚使她容顏滋潤,即使人到耄耋,她依舊可保其風(fēng)姿。用一個詞形容,便是尤物。

        而生得尤物一般精致的她又有華東師大畢業(yè)的好才學(xué)。如此舉手投足間自有風(fēng)骨氣質(zhì)。她出身富庶,而少女時,她父親破產(chǎn),一時想不開跳樓自盡。母親六神無主,勉強供她讀完書,也病去了。世態(tài)炎涼。她早早嘗盡。最艱難的時候,整整一冬也沒有一件御寒的棉衣。她咬牙到老字號店里做了套合體修身的碧色暗紋旗袍。那是要下大狠心的,因為這意味她要過一段饑腸轆轆的艱難時光。這身從嘴巴里省下的旗袍卻在關(guān)鍵時刻幫了忙。

        那時已經(jīng)解放,城中著旗袍的女生少之又少,她們大多穿簡樸粗放的服裝,并引之為潮流。身著旗袍的她走在深冬的街頭,端莊的步子壓住她眉目間的嫵媚。這一切,恰被街對面的他盡收眼底。

        他在喝茶。多年來走南闖北做生意的他一旦看到她,竟再也挪不開目光。她的背影要比他的發(fā)妻纖細,她的步子要比他所見過的任何女人走得從容。她越走越遠,他竟按捺不住,大步走上前超過她,裝做無意瞥她一眼。

        這一眼,從此便是一段糾纏。

        她不動聲色的美叫他吃了一驚。雖不是閱人無數(shù),他到底也懂得欣賞女人。

        找個由頭,他便認(rèn)識了她。彼時她正在一所中學(xué)教語文,生活寒苦。她耐住性子,暗自拿捏分寸,既不可太清高冷淡,更不可歡欣愉悅,最為重要的是,要決定是否值得在這個幾乎比自己大一輪的男人身上押了青春。

        他邀她在城中的西餐店吃飯。正值公私合營之際,許多老店都并給了公家,而西餐店里生意也很清淡。他問她吃什么,她說櫻桃布丁就蠻好。

        她懂得厲害輕重,女人一生一步也錯不得。于是她搬家,到了另一處縱深的弄堂,那里無人知曉她的來歷。她辭去工作,每一日要做的事無非是消磨時光、等待他來。他來見她,給她快樂。那些快樂她久久不忘,直到老去時,一旦念及當(dāng)初,依舊可知,那快樂的豐厚。

        她喜歡很厚很厚的繡花窗簾,有陽光小心翼翼傾瀉而入。他不來的時候,她就在陽臺上侍弄花草。春去秋來,她的陽臺草木繁盛。

        他嫌陽臺太擁擠,說了好幾次,要請人過來清理。她不讓。她半含怨恨半含嬌癡地說,你又不天天過來,還管我這樣多。

        他也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那么我天天過來,或者光明正大娶你回去,休了家里的那位,好不好?

        她調(diào)皮,趨前刮他鼻子,紅口白牙,盡編這些話來說。哄我不要緊,老天爺可聽著呢。

        也許是心有顧忌,他不再多說,她亦有失落,但沒有開口,只是默默上前,攀住他的頸。

        風(fēng)聲說起也就起了。他過來的次數(shù)漸少,而每次過來,總是難掩憂色。一日,他噩夢醒來,沒有披衣,就直愣愣走到陽臺上。天色微蒙,她來到他身后。他背心汗?jié)窳舜笃?,言語頹然。他說,以后我不能過來了。我這次帶來的匣子里有點東西,你以后,一個人要好好過。

        她一句也沒有多問,只是從他手心拿過鑰匙。后來她回想,自己當(dāng)時應(yīng)該稍稍安慰他,或者擁抱他,給他一點暖。當(dāng)她沒有開口,一句關(guān)切的話都沒有。

        后來,他會怨她么,一點點,慢慢把怨帶往另一處世界。

        在他入獄自盡前,她已經(jīng)在城中另一處小學(xué)尋到工作。她的歷史一片清白,父母雙亡,寒苦節(jié)儉。沒有人知道她在那縱深弄堂里的一段生活。

        知道他的消息,是在報紙上。她不由感激他,為她想好了一切,還斷絕了與她的一切來往。報紙上說他是藏匿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大軍中的蠹蟲、資本家,罪不可赦。而據(jù)她所知,他不過是個生意人,一個心地并不壞的生意人。

        她出嫁時,正是冬季。那是一位出身軍隊的干部,在政府工作。姓陳,中年喪偶,恰好看中溫靜年輕的她?;槭罗k得紅火熱鬧,十分革命化。她鉸了長發(fā),站在丈夫身旁。從那一刻開始,她便是陳師母了。

        其實她自己有個好聽的名字。她叫夏安緹。

        良淑果真在小區(qū)開了家花店。店鋪有個好聽的名字:花嫁。

        有他的錢包支持,她可以按照設(shè)想盡情布置花店的每一處細節(jié)。落地窗,木頭推拉門,紙燈籠,新鮮花卉,藤椅。

        開張那日她送陳師母她們每人一束花。女人們很喜歡,都說以后要多照顧良淑的生意。紹青尤其激動,我家潘醫(yī)生最喜歡新鮮花束了,以后我天天過來買!

        因為有花店,良淑每日的生活也充實許多,與她們打牌的時間也少了。紹青建議,不如去花店打牌,那里環(huán)境好。

        花店后堂有一間房,用來打牌喝茶剛好。紹青挽著良淑說,不怕我們打擾生意吧?

        良淑含笑,你們過來最好了,我這里生意也不是一天做到晚,我剛好也有得玩。于是女人們的活動中心就轉(zhuǎn)到了花嫁花店。

        這一夜他過來。他看上去很累,良淑問他要不要吃點什么。他說,要喝茶。良淑說,喝茶怕是睡不踏實呢,喝杯牛奶好嗎?他點頭。

        他喝了牛奶便睡了。她怔忡不語。他翻個身嘟噥,怎么不睡。依她的性情。定是如魚一般滑到他身邊,擁抱他,靠緊他的胸膛。但這一次,她卻含怨說,這么久過來一趟,也不陪陪我。

        他一臉倦色,乖,我是累了。

        她不依不饒,累了。累了你便到我這里來。不累時,連你的影子也看不到。

        他和解般拉拉她的腕,睡了啊,下周帶你逛街。

        她冷笑,你敢跟我一起去商場?不要說這種話。

        他發(fā)覺她的異常,便探身抱她,乖。你要什么,我給你帶過來。你知道我的為難。

        她把剩下的所有抱怨統(tǒng)統(tǒng)嗯回去。并非被他的話打動,而是覺得倦了。這樣的日子,何時算是頭,又如何得長久。

        “我想要個孩子?!彼嚾辉谒呧?。他唔了一聲,又遽然一驚,扳過她的肩,良淑,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她偏過頭,不再多嘴。

        他們之間的情分,其實早已交割清楚。他予她物質(zhì),她予他溫暖。彼此可曾付出真心?不知道,也不敢想。她突然那么羨慕紹青,可以嬌聲同他人談及自己的丈夫,哦,我家潘醫(yī)生……如何如何。陳

        師母也是好的,雖然丈夫去世,但兒女皆已成家,還有個生在美國的混血小外孫,每周都會在越洋電話里奶聲奶氣地用英文喊,外婆,外婆!

        她記得紹青曾打聽她的情事,良淑,什么時候把你男朋友也介紹介紹啊。

        她只是靜靜說,嗯,曾經(jīng)有過,但已經(jīng)是過去時。

        她只有裝成一副過盡千帆的淡然。

        每每此刻,紹青便嘆,誰娶了像你這樣的女人,福氣才大呢。

        如此或真或假的寒暄。

        夜過去大半。她輕輕翻身,居然想起少年事。那時她還住在城市的小弄堂內(nèi),每日早早上學(xué),很用功,但成績不拔尖。黃昏時,弄堂的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熱衷辦家家。女孩子們都渴望扮小新娘。良淑記得弄堂里最多的便是夾竹桃,時至暮春?;ㄩ_如錦。正好插到小新娘的鬢邊。年少的良淑瘦小靦腆,最易被人遺忘。在游戲里,她從沒做成新娘,最多只當(dāng)過儐相。那時候她多么羨慕小新娘啊。每一個扮上新娘的女孩,都會自然生出驕矜幸福的表情。那些夾竹桃花,耀了良淑的目,燃了良淑的心。

        母親與那人的事在良淑初中時被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大怒,重重打母親。她只有蜷在一旁。父親是普通工人,雖然性情暴躁,但心并不壞。他只是想懲罰一下自己的女人,以維持尊嚴(yán)。

        但,母親卻在不久后的一日,消失了,從弄堂里蒸發(fā)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

        良淑沒有讀完大學(xué)。她到一家花店打工。女店主與她投緣,待她十分好。她漸漸有不錯的收入,可以養(yǎng)家了。那一年,父親卻病倒。前后不過一年,耗盡所有積蓄,也未曾挽留他迅疾枯萎的生命。

        她靜靜擁抱熟睡的他。這一刻,她意識到,原來蒼茫世間,這個男人,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寄托。

        她愈抱愈緊,漸漸有眼淚涌出,浸濕枕畔,她不敢合眼,怕一不小心,唯一的寄托也消失。

        當(dāng)然,他渾然不知。

        次日醒來,他神清氣爽地享用她準(zhǔn)備的早餐。

        怎么,昨天沒睡好?他發(fā)現(xiàn)她有黑眼圈。

        她笑,哪有啦,睡得很好。你若天天來,我天天都睡得好。

        他亦笑了,或許只將之當(dāng)成一句無傷大雅的撒嬌。

        他命令她把孩子做掉。她無處可逃,哀哀望他。

        還來得及,再拖對你身體不好。他把一張工行卡放到她手里,要什么吃的就買點,好好補補。

        她沒有掙扎,默默點頭。她很想求他把這個孩子留下,她可以從此在他生活里消失,再也不打擾,也不會有任何經(jīng)濟上感情上的糾纏。但他,怎么可能同意。即使她可以做到這般豁達隱忍,他亦不敢相信。

        他當(dāng)然不會陪她去醫(yī)院。但她居然在醫(yī)院遇見了潘醫(yī)生。她手里捏著化驗單,心突然噗噗亂跳。潘醫(yī)生點點頭,來看病?

        她說,嗯。

        潘醫(yī)生說,有沒有要幫忙的。

        她搖頭,不要緊,你忙吧。

        他也點頭過去了。

        她驚出一身冷汗,同時也打算換一家醫(yī)院再說。

        而打車來到下一家醫(yī)院門口,她恍然若失,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與倔強使她打消走進醫(yī)院的計劃。她對司機報了一個西餐店的名字。

        一個人,在鋼琴曲流瀉的店里,美美飽餐一頓。付賬時用他新給的工行卡。她快意淋漓。

        他問她,搞定沒有。

        她說,好了,你放心。

        她第一次騙他,而且是這樣的大事。他沒有懷疑,關(guān)切了幾句,說公司正忙,回頭聊。這一天,他們的孩子才三周大。她用手按著小腹,感知那團隱約的血肉。

        他又出差了,她悄悄松口氣,畢竟暫時還不敢直面他。

        花店生意不錯,她招了兩個女孩子幫忙。自己更閑,也有空長時間打牌。有時,人聚不全,陳師母也會來花店看看。她說喜歡花店的味道,很恬靜。

        那個黃昏,陳師母與她絮絮聊了許久。她說。打工的兩個女孩子下班了,她也該回去做飯。陳師母突然說,不要一個人留著孩子,將來吃苦的還是自己。

        她駭然轉(zhuǎn)身,手心冰涼。

        陳師母微笑,不要怕,我并不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女人要多為自己想想,找個實在的依靠。沒有父親的孩子,只能是你一生的累贅,會教你吃大虧,將來孩子也會恨你。

        再拖,別人也該看出來了。陳師母語氣淡淡,扶她照鏡子,你看你的臉。再過一個月,反應(yīng)會更厲害。

        眼淚毫無征兆地流出。陳師母的話宛如尖銳卻精準(zhǔn)的子彈,粒粒鉆心。

        她拍拍良淑的手背,不要緊的,盡快做掉就好。都是女人,我不害你。

        又是夾竹桃盛開的季節(jié)。他出差回來看她。照例是小心翼翼,避開眾人視線,幽會一般。開門,看見窗臺邊的她,三步兩步上前,良淑,我回來啦!

        確認(rèn)她的肚腹平平,臉色蒼白,他更是吃了定心丸,從身后抱她,怎么悶悶不樂?我可是想死你了。

        他絲毫不提孩子的事。

        她從他懷里起身,又到窗臺前擺弄那束夾竹桃。

        你怎么會喜歡這種花?滿城都是,一點也不稀奇,而且據(jù)說還有毒。他笑,你的花店那么多好花呢。

        她答非所問,你累么?家里都還好吧?女兒乖嗎?

        他愣一愣,旋即答,很好的。我不累,見到你就不累。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內(nèi)劃啊劃,那動作像個初諳世事的小女孩。她低聲說,你的妻子知道有我的存在嗎?

        他有點尷尬,大概,呃,不知道吧。

        她點頭,用更小的聲音說,這就好,不然你就麻煩啦。她笑了,有一絲絲狡黠,甚至是幸災(zāi)樂禍。那表情逗樂了他,他開始吻她的耳與頸。

        她安靜宛如玉瓷娃娃,沒有歡喜沒有激動,也看不出一點悵惘。她喃喃說,紀(jì)端澤,我們認(rèn)得多長時間了?

        他含糊著說,嗯,唔,好像有兩年了吧。

        她糾正說,端澤,我們認(rèn)得了一年零八個月。一年零八個月前,你到我的店里來買花,為你女兒買花,是紫睡蓮。

        花嫁關(guān)門了。

        路過店鋪的人奇怪地朝里面看看,花兒已經(jīng)都沒有了。廊檐下的干花紙燈籠隨風(fēng)飄搖。好端端一家店,生意蠻好,說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

        又有人說,你不曉得?店主人死掉了,

        那個女的?生得蠻清爽的那個,死掉了?

        嗯,好像是自殺。你沒看到上次報紙上說?她吃夾竹桃花瓣死掉的,也不知道是自殺還是意外。反正報紙上要大家不要吃夾竹桃的花瓣或者葉子。

        嘖嘖,真是,花兒也能吃死人哦。

        櫻花樹下,陳師母、紹青她們又在打牌。

        哦喲,師母的牌真好!紹青酸溜溜說。

        陳師母微笑,看我不撕你的嘴,就知道說。

        天居然陰了,有零星雨點飄落,大家連忙收拾東西到廊子里去。一位阿姨嘆,要是還在花店里就好呢,就不要躲雨了。

        話一出口,她連忙打住,氣氛冷了。許久,紹青道,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會想不開。

        一位阿姨撇撇嘴,做人家二奶的嘛,哪里有長久的?早晚要出事。不過她也太固執(zhí)了,據(jù)說那個男人對她還不錯呢,趁年輕多拿點錢嘛,以后日子還不是照樣過得逍遙?唉。

        紹青嗤了一聲,可能她心氣高吧,想做人家正房妻子。

        又有人說了。人家人土為尊,我們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雨越來越大,沒有加班的潘醫(yī)生來接紹青。紹青一臉幸福地走了。一面走一面跟丈夫討論晚餐的內(nèi)容。

        嗯,你說吃什么好呢?我想吃松鼠魚,想吃個西芹炒百合,還有奶油蘑菇湯……

        潘醫(yī)生點頭,好的。

        后面幾位阿姨笑起來,紹青真是好福氣呢,小潘也真是疼她呀。

        陳師母默默回到家中。偌大的空房間,客廳里有丈夫的靈位。蠟燭靜靜燃燒,丈夫笑得很憨厚。

        她愛過他嗎?

        陳師母,也就是夏安緹,自嘲般搖頭,愛與不愛又有什么要緊,丈夫給了她后半生的安穩(wěn)與尊榮,待她如此,她不該有任何怨尤。

        她從儲物間的深處翻到那個木匣子。鎖已銹死,她想找鑰匙,但沒有找到。即使找到了,也打不開罷。

        那一年,他離世前,將這個匣子留給她。

        匣子內(nèi)有金條與首飾,可以讓她度過難關(guān)。但她從來沒有動過。她鎖著箱子,淡淡告訴丈夫,里面不過若干雜物。于是多年來,也沒有任何人知曉匣子里的秘密。

        那個男人叫張華亭。多年來,她在心里將這個名字深深埋葬。

        多年前的一幕恍然又回來。那是她不愿想起的一幕。

        深秋,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張華亭的孩子。而他已經(jīng)死去。她悄悄煎了藥,咬牙喝干。疼,疼得死去活來。仿佛靈魂要連同那團血肉一并消亡。意識混沌的盡頭,她看見他,他在笑。是笑她薄情,還是笑她聰明。

        她熬過來。此后,她過得很好。

        夏安緹搖搖頭,不知是惋惜還是凜然,自顧自低語道,良淑,良淑,大家都是女人。是你性情太固執(zhí),還是我心腸太冰冷?我到底沒有把你拉住。

        雨已經(jīng)停了。絢爛無比的夾竹桃,開得欲生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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