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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天下者得民心

        2009-05-14 13:37:46刀爾登
        雜文選刊 2009年10期

        刀爾登

        古代,帝王得天下,總要說上膺天命,下饜民心,而非智競(jìng)力爭而來。天命如何,人不知鬼不覺,你說什么便是什么好了;至于民心,似乎是有些準(zhǔn)兒的事,所以不但帝王借此來合成王朝的合法性,老百姓也跟腔學(xué)調(diào),拿它來增加自己的幸福感:瞧啊,我就是天視天聽的民!我就是載舟覆舟的水!還有格言:“得民心者得天下?!薄軇?dòng)聽,然而可惜,是句謊言。

        朱元璋曾微服出行,走到三山街,在一個(gè)老太太門口歇腳。聽說老太太是蘇州人,便問張士誠在蘇州如何。老太太說,張士誠不戰(zhàn)而降,蘇州人不受兵戈之苦,很感念他的恩德。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中發(fā)牢騷:“京師十萬人,怎么沒有一個(gè)人,能像這個(gè)老太太說張士誠那樣,背地里說我的好?”

        另一天,朱元璋聽到另一個(gè)老太太私底下稱呼他為“老頭兒”。他發(fā)作起來:“張士誠小竊江東,吳民至今呼為‘張王,朕為天子,而此邦居民呼朕為‘老頭兒,何也?”下令抄沒了許多人家。

        張士誠為人寬厚,比朱元璋更得人心,但得天下的不是他。朱元璋起兵后行“寨糧”、“檢括”,與剽掠無異。卻能得天下。他高興地說:“大明日出照天下,五湖四海暖融融?!边@位彌賽亞,對(duì)民心很可能別有自己的見解。比如,他或許已覺察到民心和民意是兩回事。曾有十三人因?yàn)檎f“朝廷法度厲害”,全家成年男子都被處死,婦女流放;他的一條有名的榜令,是禁止人“不思朝廷凡事自有公論,但不滿所欲,便生議論,捏寫匿名文書,貼在街巷墻壁”,違者全家處死?!懿涣四愕男?,還管不了你的嘴呀?未得表露的民心,總沒什么大用。

        有件事能說明他對(duì)民心的蔑視。他對(duì)曾支持張士誠的蘇、嘉、松、湖地區(qū),不是輕徭薄賦以爭奪民心,而是征收額外的重稅,臨之以威。

        史書里總有許多材料,證明開國皇帝得民心以得天下,亡國皇帝反之。那些都是剪裁涂飾過的。朱元璋自己認(rèn)為元朝之亡,在于綱紀(jì)廢弛?!昂詫挾В奘掌街袊?,非猛不可?!彼蔚赖闹行氖鞘姑駪?zhàn)栗,而對(duì)民心,則是半信半疑。明確提出“得民心者得天下”命題的是孟子。朱元璋下令把《孟子》中不順耳的話都刪掉,其中便包括所有對(duì)“民心”的討論。若全信民心論,他不敢刪《孟子》;若全不信,他不必刪《孟子》。

        民間流傳有許多朱元璋治吏的故事,身受吏治之苦的平民聽著很滿足。不妨再看看他的治民——

        朱元璋畏懼無業(yè)游民。《大誥》里明明白白地寫著“逸夫處死”。榜文則說,百姓都要就業(yè),外出要知道本人下落,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人們互相監(jiān)督,若有人遠(yuǎn)行不知下落,或日久不回,里甲鄰居不告發(fā)的,一律充軍。另一條是規(guī)定看病的、算卦的,都只能在本地行業(yè),不許遠(yuǎn)游。

        按他的榜令,對(duì)說謊的人、通奸者和騙子小偷的處罰都是死刑(曾有人偷賣草束,被凌遲處死)。自以為道德無瑕的人,說不定會(huì)為此歡呼呢。但你一旦認(rèn)可了這種任意處置的權(quán)力,就不要再抱怨這種權(quán)力干涉到你的生活。

        比如,同姓結(jié)婚的,處死;私改名姓的,處死;違反官定服式,穿“半截靴”的,處死;違反官定發(fā)型,孩子剃“一搭頭”的,閹割。你要喝酒嗎?有“鄉(xiāng)飲酒禮”,犯者打五十,甚至充軍;你要聽?wèi)騿?只許演“義夫節(jié)婦,孝子賢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別的不但不能演,連戲本子也不能看,“敢有收藏者,全家殺了”。

        還有呢。民間的醫(yī)生,只能稱醫(yī)士、醫(yī)者,不能稱大夫、郎中。梳頭人只許稱“梳篦人”,或稱“整容”,不許稱“待詔”。萬一叫錯(cuò)了呢?“治以重罪”。又軍人子弟只許演習(xí)弓馬,否則便是不務(wù)正業(yè),學(xué)唱的,割舌;下棋的,斷手;踢球的,卸腳;做買賣的,充軍。要是吹簫呢?“連上唇連鼻尖割了”,看你拿什么吹。

        除非明朝人是很特別的一種人民,否則無法想象,這樣一位皇帝,這樣一種統(tǒng)治,會(huì)得什么“民心”。

        但在民間,朱皇帝的口碑竟還不錯(cuò),尤其是與他的為人相比。這已不是“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所能解釋的了。王朝自馬背上得來,得民心不如得士心,得士心不如得軍心?!岸己芙苹钡氖咳?。一開始或要鬧點(diǎn)別扭,遲早要加入新朝以自保。士是民的精神領(lǐng)袖,還是其傳記作者。士心一旦收攬,民心也就粗定了。

        在底層,個(gè)體的人心與整體的民心有很大的區(qū)別,而且,提出民心論的先賢,假設(shè)的是處于理想狀態(tài)中的民人。這種狀態(tài),自秦漢以后,怎么可能接近呢?百姓在精神上早被征服,這時(shí)再談什么民心向背,不過是拿幻象來自我娛悅罷了。

        朱元璋得到了民心,明朝也得到了,而且靠著士人的越俎代庖,享祚近三百年??磥?,“得民心者得天下”雖不是一點(diǎn)道理也沒有,但有比它更有道理,也更合實(shí)情的一句話,便是:“得天下者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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