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入城問俗

若要問別人能為你做什么，先要想你能為別人做什么。

一個年輕人由鄉(xiāng)下來到臺北，向人問路，常遭白眼。起初，他不明白是什么緣故，后來他發(fā)現(xiàn)城里人問路要先說一句：“謝謝你。”再問：“到武昌街二段朝哪兒走?”才容易得到答案，不像在鄉(xiāng)下問路，可以在得到答案以后再道謝。

另一個由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到街角的小店里借打電話，朋友對他說：“你在走進小店的大門之前，就把兩塊錢拿在手里，高高舉起，讓老板看清楚，知道你一定付費，而且付出兩元。這樣，老板就會笑嘻嘻地把電話推過來?！?/p>

從前的人賣牛肉面，把肉埋在面下?，F(xiàn)在則把肉放在面上，讓顧客第一眼看見牛肉。如果你要求別人合辦一件事情，不要開口就說：“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那是我們祖父常用的語匯。到了你我這一代，你得首先告訴對方，如果他參與，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下一步，再說明他得付出什么。在美國電影里面，一個人邀集幫手時，第一句話是：“喂，想賺五十塊錢嗎?”別以為那是天方夜譚，那是我們社會發(fā)展的模式。

半本心理學

頭腦要冷靜，心腸要熱烈。

大車禍現(xiàn)場死傷枕藉，死者不是血污滿面，就是渾身污泥，景象非常狼狽、凄慘。這時，一個衣衫陳舊的工人，帶著嶄新的毛巾來為尸體擦拭整容，猶如對活人一樣輕柔。這名工人的舉動使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一致靜下來，注目了好一會兒。大家眼看著這個工人行善之后滿眶淚水，不跟任何人交談，低著頭走開。

消息由現(xiàn)場傳到辦公室，大家對這個行善的工人贊嘆不已。有一個讀過半本心理學的人插進來說：“我們對那工人的行為不必驚奇，也用不著佩服，他之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在心理上有這樣做的必要，他已經(jīng)得到滿足?！苯?jīng)過這一番提醒，每個人都想起自己看過的半本心理學，承認這個問題沒有再繼續(xù)探索答案的必要，對那個工人也不必再付出敬意。

現(xiàn)代人都有一點心理學常識，看過解釋人類行為動機的一些小冊子。這些小冊子的確能幫助我們了解同類，但是也往往使人看不出屈原的行為到底有什么可敬，馮道的行為到底有什么可恥，滿紙“刺激”、“反應(yīng)”、“平衡”、“適應(yīng)”，不見價值判斷。人們對“苦行”早已失去尊敬，因為皮毛心理學說“他有自虐狂”?！爸摇笔敲赖?，可是皮毛心理學對“忠”的解釋，無論忠于諸侯、忠于國家，或忠于幫會都適用。

現(xiàn)代人一般對善行的感動和對惡行的激動遠不及古人。這決非僅僅因為他們忙碌，而是他們的“認知系統(tǒng)”起了重大的變化。他們把善和惡當作了同一貨色兩種不同的包裝。這是“半本心理學”惹的禍!

心物之間

最理想的生活是精神物質(zhì)兩全其美。

從前的君子們重精神、輕物質(zhì)，現(xiàn)代人則追求物質(zhì)享受，忽視精神生活，大家都這么說。

你仔細觀察一下，現(xiàn)代的“君子”們?nèi)匀话选熬瘛笨吹煤苤?，他們相信物質(zhì)可以變成精神。內(nèi)心的寧靜十分重要，得到寧靜的方法之一是銀行里有相當數(shù)量的存款。戀愛是一種精神生活，講究氣氛，晚上如果請女朋友吃上等牛排，“氣氛”比吃快餐更要“羅曼蒂克”一些。

現(xiàn)代人拋棄了“精神”嗎?也許他們只是“發(fā)現(xiàn)”了物質(zhì)而陷入迷津。

有一位企業(yè)家表情嚴肅，工作緊張。朋友勸他把人際關(guān)系弄得軟化一點，例如經(jīng)常稱贊別人。他說：“我沒有時間稱贊別人。”

他的朋友徐徐地說：“成功的人物，往往只喜歡聽人家的稱贊。”企業(yè)家斬釘截鐵地說：“我也沒有時間聽別人稱贊?！?/p>

身為工業(yè)齒輪的人難免像機器一樣機械，缺乏瀟灑。就是他每個周六都聽歌劇，每個周日都上教堂，使人覺得那也不過是齒輪在轉(zhuǎn)動。按照日程表赴約的人不會“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鬧鐘連接定時開關(guān)的人不會“不知東方之既白”。

某君子做了“工業(yè)齒輪”之后，每年絕對忘不了女朋友的生日，他祝賀的方式則是寄一張支票——只有支票，連“生日快樂”都不寫，他認為支票當然能使人快樂，無須廢話；可是，女朋友要聽見“廢話”才快樂，支票倒是可有可無。結(jié)果，他在寄出第×張支票時遭到退回拒收，那位小姐聽了另一個男人的“廢話”，變成別人的未婚妻。

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本可相得益彰，但若陷入物質(zhì)的迷津，就找不到精神了。

入境

“物我合一”的境界生于將“物”人化，不是將“人”物化。

古人以“桑梓”代表故鄉(xiāng)，以“喬梓”代表父子，以“椿萱”代表父母，以“棠棣”代表兄弟，以蘭草、桂樹代表子孫，可見古人對他生存的環(huán)境如何親切，他們能夠把周圍的事物倫理化，人跟環(huán)境調(diào)和一致。

現(xiàn)代人則不然，他們放眼皆是陌生的事物，對這些事物的秩序來不及作滿意的解釋。古人看見比目魚想起夫婦愛情，今人看見熱帶魚能想起什么?古人看見圓扇想起團圓別離，今人看見冷氣機能想起什么?古人看見野草想起小人，今人看見高爾夫球場上的草坪能想起什么?古人夜半聽見秋蟲的鳴聲想起紡織，今人夜半聽見貨柜大卡車的喇叭響又能想起什么?今人天天坐電梯，看霓虹燈，看噴氣飛機的白煙、摩天大樓的頂尖，但是看不出這些對他的生命產(chǎn)生什么比附的意義。

現(xiàn)代人感到寂寞孤獨，這未嘗不是一個原因。也許要等到他能夠非常具象地感到電梯、霓虹燈、冷氣機都是他的同類，他才會舒適?？墒乾F(xiàn)代社會的事物變動太快，也許在那一天來到之前，電梯、霓虹燈、冷氣機先不見了!倘若不幸如此，環(huán)境將永遠是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