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中國歷史,唐宋以降,中國長期以來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海洋強國。“海上絲綢之路”、遣唐使、鑒真東渡、市舶司、鄭和下西洋……一個個名詞,就像一曲樂章上強有力的音符,演奏出中國航海技術所達到的高度。但往事已矣,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的百年間,西方列強往往只要在中國沿海架起大炮,就可以讓這個文明古國屈服。血淚屈辱,自三千年有史以來最為密集和迫急。當年,諸番咸服、檣桅如林的中國,幾乎成為全球海洋霸權的最大受害者,教訓不能不謂深刻。
原因何在呢?
曾經有一個電視系列片這樣解釋,即西方屬于“海洋文明”,中國屬于“黃土文明”。我不同意這種觀點,用似是而非的籠統(tǒng)概念,來解釋血淋淋、赤裸裸的事實,是中國學術界的通病。要知道,無論何種文明文化,必須有一定地域內眾人的參與,以及所施行的政治制度以及施行的力度。簡單來說,人,以及人所處的制度,才是各種歷史表象的根源。
再說鄭和下西洋。誠然,鄭和數次下西洋,確實展示了大明的國力和海洋地位,宣武揚威于化外,至今讓不少愛國者頗為興奮。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鄭和當年的最初目的,其實是為了尋找建文帝,為明成宗朱棣的統(tǒng)治解除心腹大患。其所謂的貿易,也是對外邦厚授薄取的炫耀性賞賜,其經濟價值等于負值,乃至明朝最后都對和的航行力不從心,乃至意興闌珊。
再說“海上絲綢之路”和市舶司制度。無論是北線到日本,還是南線到印度洋沿岸,在為客商賺取利益,為朝廷增加財政收入之余,并沒有對中國政治生態(tài)形成正面的影響。相反,大家都似乎很滿足眼前的蠅頭小利。市舶司官員的貪腐,遠洋貨船的走私,沿海海盜的猖獗,奢侈品的大量輸入……都是一些客觀卻負面的存在。
在廣東陽江海域出水的南宋沉船“南海一號”便傳遞出不少這樣的信息。比如,該船的覆沒,被不少專家認為是超載遇到風浪所致。此假說并非空穴來風,宋朝市舶司對貨物分粗貨和細貨,稅率分別從十分之一到三十分之一不等。而事實上,卻常常征到十分之二三,貨船為了賺錢,只能超載;還有,“南海一號”上發(fā)現數萬枚銅錢,被有的媒體稱為南宋富庶的標志,要知道,當時的南洋不少島國還是使用貝殼作為貨幣呢。但事實上呢?南宋是禁止金屬尤其是銅的出口的。因為北方主要產銅地被金人占領,宋朝發(fā)行的紙幣因為缺少銅作為金融儲備,物價日漲,乃至引發(fā)社會動蕩。當無數“南海一號”將銅偷運出境,換取珍珠瑪瑙等奢侈品,再投放國內,西湖之畔,“暖風熏得游人醉”那是自然而然的了。
再說文化交流。國人如果現在還沉溺于鑒真東渡、遣唐使等帶來的亢奮,就未免有點強作解人。日本等國當時向中國學習,更多說明了他們的落后,而不是中國有多先進。從唐太宗到唐玄宗,中國社會其實仍是危機四伏、百弊叢生。究其原因,一個封建專制的威權體制,毫無疑問是野蠻的,反人性的,國富民窮的,不能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的。安史之亂后,李唐萬劫不復,便是最好的說明。國人現在不反思曾經的大國為什么敗落,而失明地選擇沉醉于盛唐神話之中,不但有害,而且可悲。
國人尤其是史學界的自大,并不僅僅體現于以上兩個方面。比如指南針的使用,便是一個無頭公案。史學界一直根據北宋《萍洲可談》“舟師識地理,夜則觀星,晝則觀日,陰晦則觀指南針”的記載,認為當時中國的指南針已經廣泛使用于航海了。
但事實上,“舟師”是在沒有星星太陽可以導航的情況下,才會轉求所謂的“指南針”的,足見此針的不成熟和不可靠。而且,中國航海文化的局限是,其造船業(yè)主要是工匠文明的結晶,雖說技巧達到木制器物的頂峰,但缺乏理性科技作為推動力,所以,雖然不斷有個別進步,但最終不可能有質的飛躍。中國的工匠可以制作出大型而又實用的木帆船,甚至直到今天,這類木船仍有使用價值,但他們卻不可能發(fā)明用蒸汽機推動的近代化船只。這是技術與科學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
廓清以上史實后,我們可以進一步發(fā)現,中國封建獨裁者缺少開拓開放精神,精于內部壓制的天性,決定了在大一統(tǒng)完成后,對海外貿易的敵視和抵制。明太祖就立下“海禁”政策,“片板不許下?!薄>科湫膽B(tài),無外乎怕治下的子民不好好履行子民的義務,游走四方,成為皇朝之害。當時對老百姓人身的控制,到了讓人發(fā)指的地步,一個人沒有官憑離居住地百里,便要被處以重刑。在這樣的制度下,沿海一些求其一逞的商人先是成為走私犯,甚至又轉為海盜,“自絕于國家和人民”。
清朝為了切斷民眾與鄭成功等抗清力量的聯系,并加強對王朝內部的控制,故閉關鎖國。和明朝的“海禁”一樣,閉關鎖國的政策并沒有得到真正嚴格的實施。從1655年到1678年的23年間,清廷頒發(fā)了五道“禁海令”,三道“遷海令”,嚴禁民眾出海貿易。
到乾隆時,又僅僅開放廣州對外貿易,并由十三行壟斷經營。一直到《南京條約》簽訂前,大清關起門夜郎自大,對外則不知魏晉。殊不知,西方的列強在貿易利潤的刺激下,官民齊心開疆拓土,殺伐征戰(zhàn)已有100多年,早已船堅炮利,降服大清已是小菜一碟。
所以,鴉片戰(zhàn)爭時GDP世界第一的中國戰(zhàn)敗,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的眼光貌似也開明了一些,并在航海技術上師從列強,尤其是從德國買來了最新款式的鐵甲艦和克虜伯重炮,儼然成為亞洲的海上霸主。但甲午一戰(zhàn)則無疑向全球顯示,一個大國的敗亡,首先是體制的敗亡。你不能奢求一個腐敗松散的政府,能戰(zhàn)勝一個勵精圖治、民心可用的新興強國。
鑒于往事,可資于今世。中國有1 8000里的海岸線,又有大面積存在主權爭議的海洋國上。在全球資源日益緊缺、國際形勢瞬息萬變的今天,中國欲在地球的東方崛起,不成為海洋強國是不可想象的。
而要成為海洋強國,并不是建幾艘航空母艦那么簡單。我們必須具有開拓開放的精神,實事求是,拋棄“曾經天朝上國”的文化優(yōu)越感,以理性和科學的眼光,審視我們的過去和現實。只有中華民族的體魄足夠健壯,經濟和科技的發(fā)展不再受體制的牽絆和戕害,人盡其能,物盡所用,中國才能真正地成為海洋強國。
今天的中國海軍巡弋在索馬里海域,不僅僅是軍事行動,也不僅僅是一次宣揚軍威和國威的機會,其背后,是一個古老的文明走向現代文明始終不渝的改革和創(chuàng)新,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向商品經濟和貿易立國義無反顧的沖刺和躍進。自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并期待著鄭和們的身影走出明朝和歷史的記憶,直至走向一個大國崛起的未來。